煎熬

    后来姥姥晚上来鱼桑家里睡,跟姊妹两个作伴。老太太快八十岁了,依旧身体健朗,脾气火爆。她穿的还是那种大襟褂子,一边肥大的直接拉过去扣到另一边腋下的扣眼儿里,都是那种盘扣儿,从脖子底下开始扣,顺着一路扣到腋下。在扣子上还整日挂住一条汗巾,路上走的出汗了就随手撩起来擦一擦。

    别人老了都往前佝偻着,这老太太身板笔直,甚至有些往后仰。手里拄着一个拐棍儿,走哪拄哪,见人住下说话了就把两个手都往棍儿上一搭,边聊边歇息。

    姥姥一生有八个孩子,五个男孩,三个女孩,女孩里最大的那个没能养活成人。妈妈小姨和舅舅他们都是随了她的性格,风风火火,说话个个大嗓门。

    孩子多,经历过荒年,缺吃少穿。姥姥跟别的母亲不同,她都是先让自己吃饱再说,有什么桃酥之类的点心都是藏起来谁也别想找着。这都是妈妈告诉鱼桑的,对此鱼桑表示有点赞同,因为姥姥家的好吃的不少,都锁在柜子里,只有姥姥一个人有钥匙。柜子里盛不下的,还有两个个高高悬起挂在房梁上的篮子,谁也别想轻易取下来。

    包括妈妈的腿疾,也是因为姥姥撂在一边不管不问才导致的残疾。开始只是摔了一下,后来肿了发炎了也没管,还是姥爷最后不出去干木匠活了,把妈妈放箩筐里挑着去看的大夫。可惜去的晚了,留下了残疾。

    每次说到这里,妈妈都愤恨的不行,母女俩一见面就就没个好脸色。

    这次妈妈住院,按理说姥姥一开始就得过来陪着孩子们,但她始终没露面。最后也是被街坊邻居当面问的受不住了才悻悻的来了。

    傍晚,鱼桑跟妹妹拖着千斤重的腿回到家里,姥姥摇着蒲扇,慢条斯理的说,“快下点面条吃吧。”

    鱼桑生着火,煮好了面条,再放半壶凉水放在余火上,烧开了明天带到山上喝。她先给姥姥端一碗,再端一碗找妹妹,妹妹已经趴在凉席上呼呼大睡,鱼桑叫几声,妹妹闭着眼睛爬起来软绵绵的喝一口汤又摔倒在枕头上。

    鱼桑眼泪在眼睛里打转,妹妹累坏了。

    等她回到院子里,姥姥已经吃完,她摇着蒲扇,敞开的大襟褂子被扇的一忽闪一忽闪的,

    “我家里的老母兔就这几天下小兔,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我明天得回去。”

    鱼桑听了只觉得闷气。

    等她那碗面条吃完,水也开了,嘶嘶的冒着热气。她把水倒进暖瓶提到屋里,姥姥已经在另一头躺下了,眼睛闭着,手里还在慢慢的摇着蒲扇。蚊子嗡嗡的开始多了起来,蚊帐还在钩子上没有放下来。

    鱼桑心里开始厌恶那个闭着眼躺在那里摇蒲扇的老太婆。

    她爬到床上,拿起一件衣服飞快的抽打一圈,把蚊帐里的蚊子抽打出去,迅速的把钩子上的蚊帐门帘放下来,床板被余桑踩的咯吱咯吱响,姥姥全程都没有睁开眼看看,只是缓缓的摇着蒲扇。

    鱼桑厌恶的看了她一眼,真的是连放个蚊帐帘子都放不了吗?!

    第二天她就回她的家了,鱼桑也没有请求她多留几天。

    有一天去医院看妈妈,妈妈有气无力的对她说,

    “你愿意去找你姑就去吧,我不生你的气,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这话在妈妈临去医院前就对她说过,鱼桑感到即将被抛弃的恐惧,她努力的澄清着保证着,表示着她只认她这一个妈妈的决心。鱼桑悲伤的看着妈妈,

    “我不去,我说了我不会去,你老这么说干什么啊!”

    鱼桑又委屈又气愤,那种不被相信的悲愤让她难过不已。

    爸爸耷拉着脑袋蹲在病房的门口。

    所有的亲戚都借遍了,再也没地方可以借了,医院不是做慈善的地方,医生让妈妈回家等等看。鱼桑绝望的看着爸爸,爸爸用后脑勺展示了他的无奈。大舅家的哥哥来了,看着蹲坐在地上的爸爸又气又急,

    “去鱼桑姥姥家借!她不就住在城里吗?这事上她帮一把应该的!”

    他说的是鱼桑的亲姥姥。

    鱼桑感到有根刺扎向自己,她看着妈妈,妈妈也看着她,似乎她是唯一能解决这个难题的人。爸爸的脑袋一直耷拉着,此时埋得更低了。

    鱼桑和爸爸去了。

    他们凭借着亲戚口中打听到的线索,挨个楼问。那些楼下坐着闲聊的老头老太太,眯着眼打量着这爷俩。灰哒哒的皱巴巴的上衣,膝盖处顶着补丁的裤子,

    “这又是谁家的亲戚吆!”

    咚咚咚

    爸爸蹩脚的弯起手指头敲了三门,爷俩紧张的听着里边的动静。没声音,鱼桑看了爸爸一眼,爸爸嘟囔着说,应该在家呀,

    咚咚咚

    爸爸加大了力度,顺带着小声点叫了一句,

    “有人在家吗?”

    里边响起来走路声,啪的一声,门开了。

    屋里面温热的气息让鱼桑有点不舒服,她几乎能闻到这里每个人身体上散发出来的味道,古古怪怪的。

    她和爸爸呆呆的站在那里,老太太红光满面,胖乎乎白皙的脸上挂着慈祥的笑容。她热情的招呼着这爷俩,客气的让坐下。她的两个孙女在南边的一个房间里弹钢琴,阳光照在琴键上反射出去,灵巧幸福的手指在上面跳跃着。她家的墙上也挂着地毯,老太太和老头都笑的和蔼可亲。

    他们借到了二百块钱。

    舅家哥哥在病房里将那二百块钱恶狠狠的摔在地上,指着那两张钱骂的眼泪都快出来了。

    鱼桑觉得那等同于骂她,骂她在人家眼里就是一个素不相识的人,,骂她穷鬼一个还厚脸皮去问人家要钱,骂她拿着这点血缘关系当令牌,不知道害臊。

    她难受了很长时间,甚至晚上睡不着。觉得自己真废物,妈妈第一次有求于她,没想到她什么忙也没帮上。她在爸爸妈妈面前变得更沉默,凡事小心翼翼,再也不敢提任何要求。

    后来几年,鱼桑就再也没去过那个姑家了。

    妈妈慢慢熬着,从整个腰上到残腿都是贴着骨头从肉里往外鼓的火疖子,整个那半部分身体都发烫的厉害。妈妈整个腹部都被疖子包围着,像是架在炉火上煎烤,小便一滴一滴的都是红褐色的。大便是最痛苦的,妈妈几乎不怎么吃东西,好几天解不了一回,但终归是要解的。但它们都被炙烤的跟石头一样,解不下来,妈妈痛苦的跪趴在地上,□□着整晚整晚的在地上爬。

    鱼桑听从医生的话,找来一个打吊瓶用的软管,灌上肥皂水,将一头塞进妈妈的□□里,让肥皂水尽可能多的灌进去,有时候运气好的话可以让妈妈排出一点。

    那样的苦难她从来不敢回想,妈妈跪爬在地上,跟在后边举着软管的的场景,她从来不敢再提……

    后来,妈妈越来越严重了。

    四舅舅是木工,红着眼睛悄悄地给妈妈准备好了打寿材的木料。

    鱼桑觉得脑子木木的,不知道该怎么办,爸爸每天不见人影,妈妈的□□声无聊论白天还是黑夜就没停下过。她真希望能替妈妈疼一会儿,让她歇一歇。妈妈太累了,白天晚上都没法睡,就一声声的叫。

    妈妈眼窝深陷,面容槁枯,头发已经枯的不像人的头发。

    就在大家都绝望了的时候,爸爸忽然打听到一个偏方。有个老中医专治这个毛病,医院看不好的,找了他都能医个差不多。

    当天爸爸就打听着道去了,他不会骑车,就靠两条腿。傍晚的时候,他怀里踹了两副药回来了,兴冲冲的对鱼桑说,

    “拿来了,一副五十,带的钱正好够两副!”

    鱼桑记得是一种黑色的粉末。

    妈妈接过药,连味道颜色都没看,直接一勺接一勺的往嘴里送,仿佛吃完她就好了不疼了。嗓子干,药沫子咽不动,妈妈一口药沫一口水,咕咚咕咚的吃的又急又快。鱼桑看着心里酸酸的不是个滋味儿。

    两副药下去妈妈就感觉到松快了不少,小便流畅了许多,妈妈晚上的□□声少了一半,这么长时间被折磨多严重缺乏睡眠,这天晚上竟然听到她打起了呼噜。爸爸生平第一次痛快的做了一个决定,再去拿!借钱也得去拿!

    也不记得吃了多少副,只记得后来妈妈吃那药沫子时,拼命的把鼻子捏起来,深吸一口气,然后把眼睛一闭,飞快的往嘴里送进去,脸都憋得通红,

    “太难吃了太难吃了!这里边都是些什么东西啊!太难吃了!”

    说完再用手压着心窝打出一个长长的嗝。

    那老中医真是神了,妈妈真的一天天好起来了!

    终于有一天,妈妈戴上套袖,戴上那顶她最喜欢的淡蓝色卫生帽,又坐在灶前拉起了风箱。她添完一把柴火,再扶着锅台站起来,放油倒菜,滋滋啦啦的一会儿做出一盘美味的饭食。

    鱼桑又能吃到妈妈做的饭,妹妹又有妈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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