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人

    邢宅是个板正森严的地方,邢家大老爷邢苗硕更是个眼里不容沙子的人。

    大太太过世得早,邢兰葳是老爷含辛茹苦拉扯大的,同他最亲,自然也寄予厚望。这些年娶妻生子,样样都是邢老爷亲自张罗的。

    邢兰葳于他,就像扇贝含了多年的珍珠,一点污泥都沾不得。

    此刻,邢老爷望着鼓袖,抬起的手气到发抖,“把这个狐媚子,给我狠狠得打。”

    鼓袖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被小厮们架着双臂抬到了长凳上。敦实的厚板子敲在鼓袖屁股上,像旱天打了一声闷雷。

    鼓袖一边解释一边喊着饶命,可怯怯望向四周的人,打她的小厮,有的昨日还同她议论过悄悄话,今日看她被冤,竟是一脸看乐子的模样。

    各院的丫鬟婆子和小厮们争相通着信,从明绣居跑到清绣居。

    六爷邢寒也跟着跑了过去,直奔四爷房门。

    四爷邢兰云刚披上一件淡青长袍,准备出门,就被邢寒堵了个正着。

    “团绣居那头出乐子了。”邢寒笑道。

    邢兰云墨眉微蹙,平静如湖的一双眸子难见浮出几分怒意。

    他未说话,邢寒已经懂了,急忙上前拦住他道:“四哥莫气,我不过是瞧着那蠢丫头好笑罢了。明知道大哥那儿是只炮仗,还非去点一下。老爷子不生气才怪。”

    邢兰云垂眸平静的片刻,不愿与他多计较,拨了拨邢寒宽厚的肩膀,“让开!”

    “四哥去哪儿?”邢寒问。

    “求姨娘救人!”邢兰云房里的小厮莲蓬凑到严寒身边偷偷讲,声音大了也怕主子怪罪。

    他家四爷看着体弱好欺负,发起脾气来却比山头的老虎都吓人。

    谁知邢寒不领情,反笑得更大声,“姨娘救哪门子的人?打都就是岳姨娘房里的鼓袖。这会去了,老爷连姨娘一起骂,还不如不去呢。”

    邢兰云停住脚步,走回邢寒身旁,严肃地问:“看清了,是鼓袖?”

    “是啊,不是昭音么?”莲蓬多了句嘴,却被邢兰云白了一眼。

    莲蓬赶忙改口道:“不管是谁,都是条人命不是?”

    邢寒被噎得难受,颇有些委屈。

    邢兰云淡淡瞧了一眼,继续朝岳筝院里走。

    人命关天的事,单凭邢寒一句话是不够的。

    何况那条人命,极有可能是梁昭音。

    莲蓬陪着四爷多年,还是头回见他对一个女子上心。

    究其根源,也不过那日梁昭音做工时,四爷路过,瞧了一眼。

    梁昭音生了张南方女子特有的柔美面庞,下颌薄而滑润,像小溪边打磨多年的鹅卵石。一双眸子安宁如夜,深邃里透着股坚韧,每每对着一样东西好奇地瞧,就像手上的绣花针一般,非要将那东西刺透似的。

    那双眼偶然掠过邢兰云的时候,在这深宅大院里就不见天日的四爷,也像被针尖刺了一下,酥酥麻麻,隐隐作痛。

    打那以后,素来不喜打听议论的邢兰云,开始留意梁昭音的消息。前些日子才听大爷房里的和顺说,大爷很满意梁昭音的绣工,要将买来的珠钗赏了她;今日就听闻老爷在团绣居旁的花园里逮住了只“狐媚子”,头上正戴着珠钗。

    邢兰云很难不担心。

    可他如今在宅子里人微言轻,救人乏术。想来想去,还是请姨娘前去最合适。

    清秀居不过巴掌大点地方,邢兰云很快便到了岳筝屋前。

    莲蓬在院里喊了一嗓子“四爷来了”。屋里出来几个婆子掀帘接袍将人迎了进去,又到里屋来请岳筝,瞧见睡得正酣的梁昭音,冷不丁在她背上拍了一巴掌,将她攘醒了。

    岳筝赶忙制止道:“她们白日做绣工累着呢,好容易多歇会就歇歇罢,反正我这屋里也没她什么活。”

    梁昭音揉揉眼睛,无辜地望着婆子看,“出什么事了?”

    “说是有丫头在团绣居挨了打,把四爷都惊动了。”婆子说。

    梁昭音自然知道那丫头是鼓袖,唯一意外的是,前世那位性子清冷的四爷竟也会管这等闲事。

    婆子扶着岳筝去外屋坐着,梁昭音就躲在里屋的帘后露出半张脸,悄悄地看。

    多年未见,梁昭音已快忘了邢兰云是个什么模样。如今有机会细瞧,只觉得那张宅子里人人都躲着三分的死人脸,远没有印象里那般可怖。

    邢兰云体弱,却算不上瘦,许是常年在屋中呆坐的缘故,偏方的脸都有些发圆了,但不碍一贯的清秀俊美,人如其名。

    婆子请邢兰云坐,可事出紧急,被邢兰云摇手婉拒了,“老爷在大哥那儿惩治了一个丫头,姨娘可听到信儿了?”

    岳筝点点头,关切道:“可听说是谁么?”

    “有说是鼓袖的,也有说昭音,我怕……”邢兰云的目光正巧落在里屋那扇靛青色软布帘子后。

    梁昭音默默将帘子放下了。

    岳筝顺着他那目光朝后望了一眼,“昭音,四爷问你呢!”

    梁昭音这才绕帘出来,朝四爷行了一礼,再抬头,目光落落大方地停在他脸上。

    邢兰云蓦地低下头,忽而有些局促:“那就……不是昭音了。”

    “是啊,昭音好好地在这儿。怕是鼓袖那孩子闯祸了。深更半夜地将人打出事可怎么好?四爷莫急,我去瞧瞧。”岳筝说话便急着出门。

    “姨娘不要去。”梁昭音赶忙拦下她,“老爷正在气头上,姨娘多了嘴,还落姨娘的不是。若是别屋的丫鬟也就算了。”

    “昭音说的也对。”邢兰云临时改了口。

    岳筝瞧这二人一唱一和的,自己更拿不准主意。

    梁昭音见状先扶她坐下,“这事姨娘不便出头,四爷倒是可以。”

    邢兰云本在低头喝水,被这话没来由呛了一口,愕然看她,“为何?”

    梁昭音不知怎么将这算盘与他讲。前世这一大家子里,也就邢兰云给梁昭音留了个好印象。可惜邢兰云不喜争斗,身边连个帮衬的人都没有。

    这一世要想扳倒大爷,邢兰云是个不错的选择。如今鼓袖出了这档子事,大爷那边肯定贴不上了,倒不妨帮四爷笼络过来。

    梁昭音想了一会,扑哧一笑,朝岳筝道:“四爷如今年纪也不小了,房里竟连个丫鬟也没有。依我看,鼓袖就不错。”

    邢兰云的脸忽地发起烫,可瞧着梁昭音面不改色的样子,只好佯装淡定,“我用不惯丫鬟。莲蓬就很好。”

    屋角的莲蓬听完,赶忙摆摆手,“我不好我不好。爷,您说话归说话,可别编排我。叫老爷知道,还以为是我妨您娶妻了呢!”

    梁昭音被他逗笑了。

    岳筝也跟着勉强一笑,“行了,别逗乐子了,救人要紧。”

    梁昭音恢复严肃,同莲蓬去取长袍和灯笼。

    回来送走邢兰云,岳筝伸手朝梁昭音眉心狠狠点了一下,“你这丫头才多大,竟知道关心起四爷了。”

    梁昭音呵呵装傻道:“我这是替姨娘着想呢。鼓袖得罪了大爷那边,往后姨娘可护不住了。送去四爷那儿,能留在清秀居不说,还白送了一个人情。”

    岳筝听着那话蹙了蹙眉。

    前世这时候梁昭音和岳筝还不算相熟,只是借着鼓袖的关系,梁昭音常来清秀居,二人见过几面而已。

    如今梁昭音这般向着岳筝说话,反叫她不适应。

    这边邢兰云匆匆赶往团绣居,脸色越来越沉,步子也越迈越快,吓得莲蓬一边跟一边劝,生怕将他这身子骨累散架了。

    但邢兰云不听劝。

    莲蓬自然看出他是生了气,也自然知道这气打梁昭音来。

    若单是梁昭音将救鼓袖的事推给四爷就罢了,偏是当着岳姨娘的面。邢兰云若还推脱,反而得罪了姨娘。

    可他是打心眼里不愿意插手团绣居那边的事。

    他这身病骨,邢宅人人都道是意外。只有他自己清楚,那日上山遇害等待救援的片刻工夫,大爷手下的和顺朝害他的马夫手里塞了一笔钱。

    经此一难,邢兰云也想通了。

    什么绣铺生意,什么家业兴衰,都比不过有命活着。

    那之后他便将手上势头正好的生意拱手让给了邢寒。

    整日吊儿郎当的邢寒没两年就将生意败光了,如今铺子虽还留着却也是入不敷出,只消大爷一句话,就能端掉家底。

    可邢兰云知道他这位大哥,打死都不会松这个口。

    虽同为邢家绣铺,但总要分个好坏。若没这几间烂摊子衬着,老爷又怎会次次都夸大爷那头的好呢?

    想到此,邢兰云长舒了一口气。

    “爷,听声音是那头。”莲蓬指着后花园一处隐蔽的假山后,上前扶住邢兰云,又道:“慢点。”

    邢兰云拢了拢衣袍,循声过去。

    此刻夜色已深,老爷早回房休息,只剩管家邱诚和一众小厮在打人。

    躺在木板上的鼓袖此刻气息奄奄,瞧见邢兰云,张了张嘴,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白发苍苍的邱诚佝偻着背过来,朝邢兰云见礼道:“这么晚了,四爷怎么过来了?”

    “这儿声音太吵,我睡不着,来瞧瞧。”邢兰云道。

    邱诚一边引着邢兰云往回走,一边道:“实在对不住四爷,老爷吩咐,这小蹄子得打上一晚。明早若还有口气,就发卖了。”

    邢兰云双眉微蹙,“大哥怎么说?”

    “问过大爷了,也是这个意思。小蹄子想鲤鱼跃龙门,也不瞧瞧邢家是个什么地方。”邱诚勾勾嘴角,侧头望了鼓袖一眼。

    邢兰云点点头,“既然大哥和父亲留她无用,倒不如留到我屋里得了。”

    “这……四爷您不是在说玩笑吧?”邱诚一边惊讶于邢兰云的开窍,一边有些不知所措。

    早在邢兰云生母二太太在世时,就总同老爷提给四爷娶妻的事。但邢兰云自己不愿意。后来二太太松了口,不愿娶妻,好歹收个通房丫头。

    邢兰云身体不好已是外头人尽皆知的事,房里再没几个丫头,更会叫人误会,以后娶妻也困难。

    可平素看着温和守礼的邢兰云,偏在这件事上执拗得不行。

    不行便是不行。

    他这身体,大夫都说不清还能活多久,何必再连累世间无辜女子。

    这一耽误就是五六年,如今邢兰云已二十有五。

    老爷前阵子还着急这事,没想到今日邢兰云便松了口。

    邱诚喜出望外,连忙叫那群小厮别打了,先叫四爷带回去。

    次日一早他去延寿居报信,邢苗硕听罢也吃了一惊,正要往清秀居去问问,就见邢兰云站在延寿居的院里。

    邢兰云体弱,平日是不必来问安的。今日却别其他兄弟姐妹来得都早。

    邱诚急忙将人迎进去,备了手炉和热茶来,又听邢苗硕的吩咐,叫厨房将四爷爱吃的瘦肉羹端一份过来。

    爷俩难得在一块用一顿饭。

    邢兰云酝酿了许久,终于放下筷子,郑重地道:“父亲,昨日我私心救下鼓袖,莽撞了。先给您赔罪。”

    “不必。”邢苗硕扶住他行礼的手,清清嗓子,语重心长道:“爹爹只是有些担心你。虽说你肯在房里留个丫鬟是好事。可鼓袖那丫头心思不正,你可不要被她蒙骗了。”

    邢兰云浅笑,“父亲放心,我并非钟意鼓袖才要救她。昨夜若非这样说,邱叔和父亲又怎会放人呢?今日来就是同您解释的。”

    邢苗硕的面色渐渐严肃起来,他虽知道这个儿子自幼聪慧,却不曾想这聪慧还能用在歪门上。

    “父亲,”邢兰云微微颔首,又道:“这宅子里已死过很多人了。能少死一个便少一个吧。就当为我的病积福。”

    他说着咳起来,苍白如玉的双颊呛得通红。

    邢苗硕心软了,偏头望着院子里井然有序的模样,长叹一声,朝邢兰云挥了挥手。

    邱诚会意,过来道:“四爷,莫再说了,身子要紧,回吧。”

    邢兰云起身行了礼,被莲蓬搀着出了延寿居。

    邢苗硕就在窗边,望着邢兰云颀长的背影,微眯的双目中疑惑渐浓。肥厚的右手上盘着两只又大又亮的核桃,一圈圈磨出残忍的撕咬声。

    邱诚打发走收拾碗筷的丫鬟小厮,亲自到邢苗硕身边来斟了一盏碧螺春,俯身道:“再过几日就是二太太的忌日了。四爷终日在清秀居睹物思人,难免心绪烦乱。老爷千万别和一个孩子置气。”

    “孩子?”邢苗硕接过那盏茶,送到嘴边却一口喝不下去,“你同我讲,二十五还是个孩子?”

    “他这是在赌气!”

    一只青花白瓷盏被邢苗硕掷在地上,铿锵之声吓得门外的丫鬟们纷纷跪下。

    邱诚颤巍巍地趴到地上收拾碎瓷片,再不敢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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