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爷

    白日高悬,梁昭音才在别院绣坊自己的小床铺上醒来。

    彼时所有负责绣工的丫鬟都住在两间房里。

    梁昭音起得不算早,伸个懒腰下床,隔着一道灰布门帘听外头小丫鬟们议论。

    “听说昨晚上勾引大爷的,是岳姨娘屋里的人。这边出了事,姨娘都没出面,还是四爷救的。”

    “四爷还能救人?”

    “非但救了人,听说老爷还准了收房了。”

    “别瞎说!”年纪稍长的柳叶看不下去,喝了两句,“这样的丫头,老爷怎可能答应呢?今早我瞧见四爷从延寿居出来,邱老头脸色可不好看。估计老爷发火了。”

    门外忽然传来两声清咳。

    大家一齐回头,见是三姑娘房里的大丫鬟乐恬来了,这下低头噤声,谁也不敢再挑事。

    “三姑娘不日就要出阁了,大婚的礼服绣好了么?冠子缝齐了?扇面做完了?”乐恬叉腰问。

    一众人不敢答。

    乐恬白了她们一眼,“没做完工,就敢偷懒嚼舌根了。赶明儿告诉老爷,将你们都赶出去,还不快滚。”

    众人听罢去忙手头事了。

    乐恬这才小心翼翼朝梁昭音这屋一瞥,到了门边,生硬笑了下,“呦,昭音才起呢!”

    梁昭音仿着她的样子笑了下,“想着姐姐今日要来,昨晚上赶工给姐姐备了份大礼,所以睡晚了。”

    乐恬疑从中来,忍不住打量起梁昭音。几日不见,这小丫鬟的胆子越发大了。

    前世的梁昭音念在乐恬年长,总敬她三分,但现在的梁昭音不会了。

    梁昭音从枕头地下拿出一只扎满了绣花针的布偶娃娃,娃娃背上缝着三个字“张子瑜”。

    这是大太太的名字。

    将名字绣在这样的巫蛊布偶上,那人便是要遭报应的。

    梁昭音记得清清楚楚,前世,乐恬因为犯了错被大太太骂了几句,心里一直记恨,便做了这个娃娃。后来大太太去世时,乐恬便将这没了用的娃娃埋到了花园里。

    昨晚她凭着回忆去花园里翻了翻,果然在老地方找到了它。

    乐恬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向后退了半步,“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姐姐心里清楚。”梁昭音笑着将那娃娃举到乐恬面前,“这么粗笨的针脚,邢宅少有,无论我将这件事告诉谁,都会第一个猜到是姐姐所为。”

    梁昭音故意压低了声音,并没有让外头那群人瞧乐子。

    反倒是乐恬双颊通红,已然绷不住了,一双丹凤眼微微上挑,不安地望着梁昭音。

    梁昭音将娃娃背到身后,嘴角微收,冷艳一笑,“姐姐不会是怕了吧?昨日姐姐去找老爷来抓我的时候,怎么不怕呢?”

    “是你!”乐恬眼里的不安化为恐惧,“是你害了鼓袖。”

    “是又如何?”梁昭音无所谓地笑笑,“这事若是闹大,老爷彻查下去,始作俑者是姐姐才对。再者说,陷害一个丫鬟,和陷害大太太相比,老爷会更在意哪个呢?”

    乐恬望着她,呼吸逐渐急促,鼓起的两颊跟着颤抖起来,双唇微启,却是一个字说不出。

    良久,才颤声吞吐道:“你想要什么?”

    梁昭音满意地点点头,离乐恬稍远了些。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梁昭音道,“三姑娘婚期将至,老爷和岳姨娘要甄选绣品做嫁妆,现在各家铺子都在紧锣密鼓地准备。”

    “铺子上的事,自有大爷操持,我能帮上什么?”乐恬怯怯地道。于她而言,大爷和梁昭音,谁都不好惹。

    “我想请老爷选海城铺的绣品。”梁昭音坚定道。

    海城铺,正是先前邢兰云手上的铺子,如今在邢寒手上,极不景气。

    除了梁昭音,邢宅还没哪个不怕死的敢说出这样的话。

    用海城铺的绣品给三姑娘做嫁妆,传出去,邢家名声尽毁。

    乐恬望着她不敢说话。

    眼前这个梁昭音已不是胆子变大这么简单。

    她是疯了。

    梁昭音明白她的疑惑,跟着又道:“我有办法让海城铺的绣品入了老爷的眼。但前提是,得有这个机会。”

    “只要三姑娘肯开口,叫老爷在甄选名录里加上海城铺,老爷一定会答应。而要三姑娘开口,不过是姐姐一句话的事,对么?”

    乐恬默声点了下头。

    屋外忽然传来丫鬟们喊“四爷”的声音。

    莲蓬抢先一步问:“昭音在吗?”

    梁昭音和乐恬互看一眼,各自装作没事人一样。

    乐恬先一步出来迎四爷,梁昭音则趁机将那只布偶娃娃藏好。

    不知不觉已到巳时,邢兰云见梁昭音两手空空走出屋来,有些诧异。

    在他印象里,勤快刻苦的梁昭音待在绣坊不是在绣东西,就是盯着绣品发呆,从来没有闲着的时候。

    “昭音今日不舒服么?”邢兰云问。

    梁昭音摇摇头,“是乐恬姐姐体谅我,容我歇一天。今日本就没什么活。”说完又笑眯眯看向乐恬,道了声谢。

    乐恬惨白的脸色更难看了,可在邢兰云面前,不得不咬着牙说“是”。

    “既如此,你同我去瞧瞧鼓袖罢。她伤得很重,嘴里老是喊你的名字,看来是放不下你。”邢兰云道。

    梁昭音心里苦笑。

    好歹是挨了板子呢,一时半会肯定是放不下了。

    二人从绣坊走去清秀居,莲蓬就知趣地跟在稍远处。

    邢兰云故意放慢了脚步,偏头看一眼梁昭音,无数次话到嘴边,却都说不出口。

    日光正佳,明媚的光照在梁昭音柔美的侧颜上,如水面涟漪,撩人心弦。

    “我听说四爷早上惹老爷不高兴了,是因为鼓袖的事么?”梁昭音先开口道。

    邢兰云自她脸上回过神来,柔声道:“不是。是我说了不该说的话。”

    周遭的风和煦温暖,像母亲的怀抱,沉沉如梦。

    邢兰云停在一片园子外,这里虽不比团绣居的花园气派华丽,百花艳丽,却因几串嫩黄迎春和淡紫藤萝显得温馨宜人。

    “当年我娘就是在园子里被打死的。”邢兰云神色微凄,欲言又止。

    这事梁昭音知道,却也是在去了竹家之后,才听人如说笑话一般讲出来的。

    二太太嫁进邢家,是被迫的。

    她是南宁高家的女儿,自小也是一身绣艺傍身。高家的绣业虽比不过邢家大,却因独有的双飞扇面绣技巧名满天下。

    为了得到这门绝技,邢苗硕屡次上门求娶高家女,终于感动了高老爷。

    二太太就是这时候入门做了续弦,进门后的三年,接连生下了三姑娘和四爷。儿女双全,邢苗硕却并不满意。

    他不缺孩子,缺的只是高家的手艺。

    可双飞扇面绣乃高家绝技,怎可随意予人。

    二太太宁死不屈,抛下儿女,自请来到这间清冷偏僻的院子,一晃十年。

    十年后,高家的生意出了问题,碰上买主上门砸场子,一家老小都没活下来。

    而碍于高家威势,隐忍多年的邢苗硕,终于开始对二太太动手逼供。

    二太太就这么被打死了,死前都没交代一个字。

    好巧不巧,邢兰云躲在树后,全都瞧见了。

    那种知而不能言的滋味,十几年如一日,已经刻在他骨子里,剜都剜不去了。

    邢兰云长叹了一口气,“小时候,我以为这天下绣娘做工,就同士子读书,农夫耕田一般,各凭本事。却不曾想……”

    他话到一半又咳起来,周身颤抖着,要弯下腰才好些。

    梁昭音扶住他,轻轻拍着他的背。

    “我无事。”邢兰云努力挺直了背,朝梁昭音摆摆手,却没拒绝她。

    他转过头,看着梁昭音,许久许久,蓦地笑了。

    “昭音,你一定要走出去。不要在邢宅待太久。”

    他推开她的手,掸了掸袖子,继续往前走,面色白里透红,像个没事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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