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凌晨，定城铺的掌柜乔敬就坐船往梅山去了。

    邢兰葳管铺子有个规矩，每月初一要带着一月的账回邢宅给他过目。今儿正好四月初一。

    乔敬往常都是第一个来，目的是趁着其他掌柜的不在，赶紧瞧完赶紧走，免得那账让另几位瞧见难堪。今日也不例外，乔敬赶到邢宅时，邢兰葳还在用早饭。

    团绣居里一股子面汤味，乔敬闻着发饿，就朝和顺要了一碗面，去厢房吃。

    和顺把他带到厢房，人就走了。乔敬赶忙吞了两筷子面，朝窗外张望一番，确定四下无人，这才悄悄从厢房后窗翻出去，跑账房去了。

    账房先生也在用早饭，瞧见乔敬来，十分熟练地伸出手，客套道：“乔掌柜辛苦，账簿给我就行，大爷看过，我再去告诉您，您歇着去吧。”

    乔敬道了声谢，将账簿递给他，趁他去里屋誊抄簿子的时候，悄悄溜进账房，找到团绣居日常花销的账簿，取下来，随意翻了一页，自旁拿起笔，仿着旁边的笔迹又补了一行：

    腊月十八，出绣坊金丝藤花绣扇一对，进银十两。

    写完将簿子收好，乔敬出去，又自那窗户翻回了厢房。

    当晚，账房先生统账可坏事了，不知怎得账房少了十两银，再一核对，是团绣居上月的簿子出了岔子。账房先生正要找邢兰葳，可半路上脑子一转，这么大的事，又是出在邢兰葳头上，被他知道倒霉的肯定是自己，于是半路改道去找了邱诚。

    邱诚不敢马虎，这就和账房先生一起将团绣居的账一笔笔看了一遍，直到看到那对绣扇。

    账房先生傻眼了，问邱诚：“这算……私卖绣品吗？”

    邱诚是只老狐狸了，知道这事不能瞎说，于是便将簿子递到了邢苗硕手里。

    邢苗硕自然不相信，这才找邢兰葳来问。邢兰葳第一反应便是受了算计，可一天中进入账房的人那么多，记恨他的人也不在少数，怎么查？

    邢苗硕想了许久，叫邱诚去按照东西查，这对绣扇的模样邢家绣坊是有底图的，查到东西在哪儿，一问便知。

    这一点，梁昭音一早就想到了，所以在信中专门嘱咐乔敬，离开邢宅时，叫清绣居的鼓袖从绣坊的春水手里将这对扇子拿出来。

    乔敬取回扇子路过海城铺交给了梁昭音，梁昭音转手便送去了南章王府。

    此刻瑶心郡主拿着那对扇子爱不释手，一边稀罕着不花钱就到手的好玩意，一边等着邱诚查过来。

    只要坐实了邢兰葳私卖绣品的事，他还有什么脸面管梁昭音？

    梁昭音这样想着，听莲蓬于身后冷不丁清了清嗓子，一回头，原是邢兰云下床了。

    梁昭音过去扶他坐下，莲蓬趁机熬药去了。

    “这几日过得如何？”邢兰云疲惫的脸上挂着几分笑意，气息很虚，显然还未恢复过来，“听说你从瑶心郡主和钱夫人手上各接了一笔大生意，说来听听？”

    “也不是什么大生意，”梁昭音一边将靠枕放到邢兰云身后，扶他靠好，一边继续道：“钱夫人那边要绣幅画像，图样倒不难，只是纱细线细针也细，手上费劲。”

    “那就让其他绣娘帮帮你。”邢兰云道，“一个人绣很耽误时间。”

    梁昭音点点头。

    “郡主那边呢？”

    “郡主那边是给林阳公主和顾……和驸马的两件新婚礼，郡主说林阳公主喜欢猫，打算绣件台屏，就画猫。”

    邢兰云默许，“既是郡主的意思，就这么办吧。要送到宫里的东西，海城铺的线恐怕不行，我明日叫胡掌柜去扬城铺带些新线过来。今晚前把配色写下来给莲蓬。还有顾家世子的那件。”邢兰云顿了顿，有意留意着梁昭音的反应。

    顾金尧和梁昭音的陈年旧事，邢兰云先前便知道一些，再者便是前段日子街上传的那句“若不嫁他，不得好死”的贞烈名句。

    邢兰云不愿多说，只同梁昭音道：“你若忌讳，可以将顾家世子这件给别人绣。或者，扬城铺可以帮帮忙。”

    “不用了，”梁昭音谢过他的好意，“驸马他……品味独特，怕是一般绣娘也做不来。”

    邢兰云病恹恹地“哦”了一声，瞧她这般了解，不知怎得反有些失落。

    其实顾金尧喜欢的东西，说来也甚是普通，正是杨花。

    在梁昭音的印象里，顾金尧小时候每次来南宁，侯夫人给的绣布玩具里都会带着几缕毛茸茸的杨花。他还欢喜地拿给梁昭音看，可梁昭音觉得满地打过滚的东西好脏，反离他更远了些。然后那位没肚量的顾小爷就会鼓着腮帮子去屋里找侯夫人告状，还被侯夫人教训不够谦和。

    那时候梁昭音虽然不喜杨花，但也没多忌讳，但自外祖父因“杨花”一事遇难后，漫天飘洒的杨花于梁昭音而言总带着些忧伤。

    眼下若不是为了这笔钱，梁昭音怕是碰都不会碰这东西。

    这时候街上的杨花快过劲了，梁昭音同几位绣娘在街上扫了小半日，才凑齐了一小筐。

    那些绣娘们不懂，这东西混了泥，真能送到京城去？

    梁昭音笑笑，故意没解释。

    回到铺子上，梁昭音将杨花们倒在一只笸箩里，盖上竹板压住了，左右晃晃滤沙，再将竹板向下压，再打开，杨花被压成了一大张白片。待在笸箩里，老实了不少。

    梁昭音拿出提前绣好的双面锦鲤布包来，揪下一小块杨花，在手里揉一揉，塞到布包里。随后用粗线在外周打一圈，将杨花锁在里面就好了。

    梁昭音用的底布孔偏大，正好够杨花从孔中探出头来，揉搓几下，摸上去，果真毛茸茸的。

    这东西在南宁不常见，京城却不少。只是京城绣娘的绣艺远不及梁昭音。因而才显得这只双面锦鲤杨花绣包格外精巧别致。

    瑶心郡主拿它去送驸马，好处有三。一来得体，二来也免得太隆重盖过公主的那份礼，引得双方不愉快。至于三，是出于梁昭音私心，不想给那位没良心的多花一点银子，能做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梁昭音将搭理好的绣包用绳子挂在窗下，回屋做其他活去了。

    她忙着，邢兰云就静静看着，仿佛只是看着，心情都会变好。

    又过了几日，瑶心郡主那边有消息了。她已将一对金丝藤花扇给了邱诚。现在大爷应当正拉着账房先生着急想办法。

    邢兰云的烧退了，不能在海城铺留太久，临走叫梁昭音写了封信，将绣屏一事的原委写下来，由他去同老爷子说。胡涂也跟着同去。海城铺离不开人，梁昭音一时回不去邢老爷也会理解的。

    此事正合梁昭音的意。

    算来今日正巧是三姑娘婚后第七日，按南宁这边的习俗，新妇要回门，余长安必会跟着来。梁昭音不想见余长安。

    午后，瑶心郡主去海边赏景，回程路过海城铺，便来瞧瞧梁昭音绣好的那只双面锦鲤布包。

    瑶心郡主玩心大起，拿着那只布包爱不释手，问梁昭音能不能给自己也绣一个。

    梁昭音有些为难，“先前听人说，在京城，只有新婚才赠锦鲤。郡主要嫁人，我倒是能绣。”说完莞尔一笑。

    瑶心郡主蹙眉道：“京城是京城，南宁是南宁。你与我绣，我给你银子。”

    梁昭音抬眸望她一眼，眼神柔柔的，嘴里答了声“好。”不过心里却没有要她银子的想法。能在海城交到郡主一个朋友，远比那些银子重要。

    此刻团绣居内，邢兰葳坐在太师椅上扶额。他自然知道那账是造假，可如今人家连物证都送来了，百口莫辩。虽说他已在邢苗硕面前认过了错，说是自己疏忽，没管好下人，还随意抓了个顶罪的丫鬟，给了家里点钱，将人送衙门去了，但这名声毕竟是败了。

    就私卖绣品这事，他没法子再揪住梁昭音不放。热闹了三天的邢宅暂时恢复平静。

    今日三姑娘同姑爷回门，进门时三姑娘还满面笑意，可同老爷那边问完安，一回锦绣居泪便掉下来了。

    余长安不是自愿成婚的，邢兰茗比谁都清楚。但曾经她以为只要走出邢宅，别管日子多苦，她都能忍。只是没想到余长安自成婚之日便对她冷眼相待，几日来莫说近她的身，就是说一句话都不肯。

    住在隔壁的二姑娘邢兰芨就隔窗静静看着。她性子清傲，不喜与宅中人交心。如今看着三妹这般狼狈，还觉得有些罪有应得。

    过会，大奶奶乔穗闻信，叫人将邢兰茗请到团绣居哭去了。

    乔穗问她：“余三爷呢？”

    邢兰茗摇摇头，“去明绣居找五爷六爷喝酒去了，估摸着又得喝得烂醉回来。”说着又哭起来。

    乔穗叫人抱睡着的尖哥儿下去，伸手搂过邢兰茗，安慰道：“男人么，还不都是这样。忍一忍也便过去了。”

    乔穗说着忍不住透过帘缝朝书房里瞧，这么晚了，邢兰葳又出去了，也不知去做什么，乔穗也不好多问。

    屋外廊下，和顺手捧了一个木盒，打开来，里面尽是雪白的灰末，离远了些给邢兰葳看。

    邢兰葳看罢，满意地点了头。

    这不是灰，是毒，就是泰城铺掌柜吴越前段日子药死花猫的剧毒。此毒无色无味，只要混一点在汤羹里，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要了岳筝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