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归处的游魂

    “哈啊~师父你没睡一觉啊。”

    刘山山张着一张大嘴打哈欠,眼皮耷拉着挪进老旧的办公室,鞋底不愿意抬起来似的,脚几乎不动,像个恐怖片里被魇住的呆滞主角,扳过来自己的皮椅摔进座位上。

    余照抽抽鼻子,睁大了一点酸痛的眼睛直直盯着屏幕,也不瞧他,回应,“没有,我还行。”

    “这周一....”刘山山在椅子里抻懒腰,“怎么才周一啊....我讨厌上班。”

    他揉揉自己上个周末新染的银白色头发,皱着一张脸,“这午觉睡了跟没睡一样,腰疼死了,得让我爸在他那屋加个长沙发,”说到这他突然起劲,“哎师父要不我现在就去买沙发吧。”

    “少爷,歇歇吧,”

    余照歪头,在两台电脑中间无语地瞧他,“你上午买菜的明细还没写完呢?”

    “哎呦,对对,我差点忘了正事。”他连忙坐直,像模像样地在笔筒里抽出一根笔,翻桌倒柜找那昨天写完压根不记得丢在哪儿的票据小本子,他最近的工作内容除了当出纳,还有采购,每天都要记上买什么菜,多少斤,定期半个月去蔬菜店汇总开一次发票。

    堂堂汇江小王子,天天在这买菜,

    “真是大材小用啊...”

    余照不再看他,专心噼里啪啦地打自己的会计分录,隔一会儿在翻计算器的间隙瞧他时,刘山山已经潇洒地戴上头戴式耳麦边摇头晃脑边写字了,她见怪不怪,板着脸摁计算器算发票的钱数。

    “请进。”

    “小余,这是今天的出入库单。”

    一双粗粝的手将一沓花花绿绿的单据放在余照的红木办公桌上。

    “好,”

    扎着低丸子头的女人看了一眼,就推了推眼镜将注意力继续挪回电脑屏幕上,突然她扭回头像是发现什么,在桌脚抽出笔递给眼前的仓库保管员老张,“张叔,你没写日期。”

    “瞧我这记性,今天是....2020年01月...”写到这他停了下来,余照看看电脑右下方,提示道,“13号。”

    “13号,”张叔写完,笑呵呵地把笔还给她唠家常,“要过年了。”

    余照轻轻一扯嘴角,“是啊”

    看到他补完了日期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她客套又疏离地补充道,

    “放桌子上就行,张叔。”

    “是这样,”张叔有些紧张地搓了搓手,“叔有点事儿想跟你说。”

    “那坐下说。”

    张叔环顾了一下这小小的财务室,墙面老旧,进门就是一排银色的文件柜,角落里黑色铁质半人高保险柜应该是最值钱的东西了。

    出纳位置背对着这个室内仅有的窗户,染了一头银毛的年轻男生正戴着头戴式耳麦沉浸在摇滚的节奏里埋头写字,整个人好不惬意。

    余照在他对面背靠墙,两张办公桌一长一短合围成一个直角,将她包围在里面。

    正对着的长桌上是散乱的资料和两台电脑,侧面的短桌倒是干干净净,只放着那一沓出入库单,一看就是平时用来接待别人的地方。

    张叔放下了心,拉开余照侧面桌子外的铁凳,他粗粝的手掌纹路里都是常年搬货卸货留下的黑色痕迹,有些忐忑地拍了拍已经掉漆的扶手,

    “小余,叔也认识你挺久了,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余照听到这句话,心里突然就警觉起来。

    “你看,你自己带孩子生活压力也大,叔有个侄子,今年30岁了,还没结过婚,比你大两岁...”

    “张叔,”余照敲键盘的手停了下来,她皱着眉有些为难,“我没有再婚的打算。”

    “是..是..叔知道,”

    张叔将上半身向前凑,平日里老实话不多的人着急讲话就会莫名显得笨拙,“正好甜甜还不到两岁,也不记得爸爸,你这时候再婚不正好吗?”

    余照还没说话,她的手机铃声就响了起来,看了眼来电显示就厌恶地把电话挂掉没有接。

    甚至把手机放得离自己远了一些,像是扔开什么脏东西。

    “上次我侄子来找我正好在厂区见到你了,跟我讲他是真的喜欢你,听说你有孩子他也不介意,愿意把孩子当亲生的养,你才28,人生路长着呢...”

    声音被再次响起来的铃声打断,

    “叔,我真不想再婚,”

    余照挪动凳子将手机攥回手里,“我这还有点事儿,咱们就先不说了。”

    她举起手机作势要接电话,张叔只能唉声叹气地将凳子归位,垂头走了。

    电话那边一直不死不休地没有挂断,余照看着财务室的门合上,才嫌弃地用一根食指划开接通。“余照!我和你爸都半个月没吃一顿肉了,你什么时候给我们打这个月的生活费?怎么天天拖?”

    刚刚接通电话那边就传来了嗓门极大的质问,她的发声方式不在嗓子,而是胸腔,一片浑厚中气十足,这哪里像半个月没吃一顿肉的人该发出来的声音。

    余照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出来,一头爆炸卷发的中年肥胖女人盘腿坐在沙发上,举着手机连口水都喷出来。

    牛翠花语速快嗓门又大,隔着手机余照都觉得耳朵震得痛,她有些疲倦地将头仰在椅子靠背上,耐着性子回复,

    “妈,今天1月13号,我15号才发工资。”

    “你不是会计吗?你不能提前给自己发?你是不是故意不想给我们打钱?”

    “工资都是由人事统计好了,才发的,跟我没有关系啊。”余照不高兴了。

    “我不管,你是不是想把我们俩饿死?”

    那个女人听着余照不耐烦的语气,又转变了策略,“我跟你爸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啊?盛寻要是活着,我们俩至于连顿肉菜都吃不上吗?我的儿子啊...”

    那边又作势哀嚎了起来。

    余照眨眨眼努力望天花板,不想再听她一句一句念叨盛寻的名字,她将电话挂了顺手开静音。

    像是缺氧般短促吸了几口气,才板着脸坐直,将张叔的单据抓过来塞进抽屉,继续敲凭证。

    “师父,下班了。”

    刘山山到了五点就准时关机,他抱着00后整顿职场的心态,每天都迫不及待下班走人坚决不肯浪费一秒。从椅背上拎起来自己的羽绒外套,是同样扎眼的荧光橘色,这孩子每天的穿搭配色都很跳。

    “嗯,你先走吧,我锁门。”

    “对了师父,这是咱们元旦发福利剩的一桶油,你拎回家吧。”

    “这不太好吧?”余照推辞。

    “这有什么的,买多了,你拿走吧。”

    “那谢谢了,”余照又露出了自己客套疏离的笑容,刘山山瞧着她有些憔悴却依旧清秀雅致的样子,不由得感慨,美女果然假笑也不会让人心生隔阂呢。

    “别跟我客气,我爸可是厂长,别的不敢说,这个小厂子我刘山山罩着你。”

    前任出纳到了年纪就退休了,一时招不到合适的人,厂长刘建国突然就想起来自己家还有个鬼火少年,连忙拎着刘山山脖领子放在余照面前,让她顺带着教教不成器的儿子。

    但余照看来刘山山没什么性格上的大缺陷,刚到二十代的叛逆期罢了。

    孩子还是好孩子,就是中二。

    “哈哈,知道啦,谢谢你。”

    余照看着他穿得无比刺眼一步三弹地扭出去,长长吐了一口气,弯腰拉开底层柜子,里面摆满了袋装的荞麦面包。

    随手拿出来两个,撕开包装袋就像是完成任务一样,毫无感情地往嘴里塞,边嚼边继续面无表情打分录。

    终于没人打扰她,速度反而是快了很多。

    等她锁好门拎着油再往外走的时候,时间已经到了五点半。

    这个小小的加工厂做代理加工,只有四个车间,厂长天天带着人事出去跑业务,平时见不到人影,只在微信群里发消息,可谓是最令人舒心的老板与员工的相处模式。

    她呼出一口冷气,将手里的油换了个趁手的姿势拎着。

    她不知道的是,身边有个瘦削的身影在陪着她一起走。

    北方冬季下午五点半,太阳早就落了山,暖黄的路灯照亮了她要走的这一条柏油路,然而路灯下只有她一个人被拉长的斜影。

    那么孤寂。

    游魂已经习惯了这条路线,自来熟地插兜倒着走,歪头看余照。

    她戴着遮住小半张脸的透明眼镜,八字刘海随意搭在脸颊两侧,剩余的长发在脑后挽成低低的丸子头,正低垂着杏仁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一身黑色的羽绒服加格子围巾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安静又冷淡。

    十分钟后,这条路的尽头终于到了,一家中型超市。

    余照将油塞进自己的更衣室柜子里,套上背后印着微笑服务的明黄笑脸红色马甲,快步刷工作牌打卡,随便找了台空置的收银机器熟练登录工号。

    “您好,需要袋子吗?”

    她又挂起了常常出现在脸上的客套笑容。

    游魂就无聊地坐在她身后空收银台上,望着她纤细瘦弱的背影发呆。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怎么死的。

    从他有意识的那一刻,他就一直跟着这个女人,已经快一年半了。

    这一年半的时间里,他围观了另一个人类很是窒息的生活。

    晚上九点,跟同事打完招呼再见,余照捶了捶自己站了三个小时酸痛的后腰,将油小心拿出来,走向超市门口的公交站,太冷了,油桶对她来说也不是轻巧事物,把她的手勒出泛白肿胀的印痕。

    这个窒息的生活将她困在这短短的15路公交路线里,游魂想,终点站是她的家,坐七站下车是工作的加工厂,加工厂的下一站是那家中型超市。

    此刻他正跟着疲惫异常的余照并排坐在公交双人座上。

    窗外明明灭灭的光影照在她脸上,她却心如死灰般眼神呆滞。

    15路运行到晚十一点,这个时间段向来没什么乘客,司机慢悠悠开着车,突然就来了兴致,打开车上的广播放起了老歌。

    游魂发现余照的表情在听到歌的前奏时,就扭曲了起来,像是在抗争着什么,她死死咬着嘴唇,倔强地不发出一点声音,任由透明的眼泪流了满脸,经由下巴渗进她的格子围巾里。

    游魂充满好奇地用手指去摸她的眼泪。

    直到下了车,她才在漆黑的公交站牌附近,崩溃一般用手捂住眼睛小小啜泣。

    游魂就蹲在她身旁盯着她,歪着头不理解这歌有这么催泪吗?也不理解怎么会有人连哭都是隐忍没有什么声音的呢?

    这一年多里,他没见过这个叫余照的女人有什么大声说话或者大笑的时候,大多数时间里,她都保持着缄默的姿态,不知道在想什么。

    握在手里的手机弹进消息,从她细白的指缝里漏出几丝光线。

    她吸着鼻子泪眼朦胧地去看屏幕,原来是兼职收银的工资进账了。

    兼职一天本就不能超过4个小时,超市晚上9点关门,她工作日最多能做3个小时,休息日才能做满4个小时,加上餐补交通费,这份兼职一个月只有不到两千块的收入。

    盯着进账的1910块,安慰地站起身回家。

    夜晚的温度很低,她呼出一团冷雾,用早就冰凉的手指捏着眉心揉揉脸,才打开家门走了进去。

    被扑面而来的饭香味儿笼了一脸。

    “看看谁回来啦?”

    小女孩在姥姥怀里眼睛笑成了月牙,胖嘟嘟的小脸鼓起来扎着羊角辫,伸手奶里奶气呼唤她,“妈妈~”

    “甜甜~”

    游魂终于在余照冷硬疏离的面部表情上,看到了一丝发自内心的笑容,她温和慈爱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让他心里有种缺失与错过的难受。

    “妈妈~”小女孩黏黏糊糊,依恋地朝她伸手想扑进她怀里。

    “甜甜让你妈妈先吃个饭,再抱你好不好?”

    姥姥一手揽着孩子,一手将桌上刚热完的菜朝余照面前推,“你先吃饭。”

    “没事儿我抱着吧,”

    余照双手穿过孩子腋下,将孩子抱过来亲昵地亲亲脸颊,逗得她咯咯笑,才用空着的手去拿筷子吃饭,边吃饭边跟妈妈闲聊,

    “我今天发兼职工资了,等会儿我转给你。”

    “行了吧,你那点钱自己留着吧。”

    “那哪行?我也得给家里菜钱出份力,是吧?”余照看着怀里的孩子,一岁半的孩子还不太能说连贯的话,只是在妈妈看她时回应笑容。

    “我和你爸都有退休金,用不着你,”妈妈没好气,“天天工作到十点才到家,什么好人能这么熬啊?要我说你那兼职就别干了。”

    “两千块钱呢,也不算累。”

    “你辛苦挣的那点钱给甜甜存着吧,”

    妈妈看着她不为所动,叹了口气,“你也给自己花点,你看看你瘦的,晚上吃什么了?”

    “超市外面卖的鸡蛋灌饼。”

    撒谎,游魂这样想着,明明是两个看着就干巴巴噎人的荞麦面包,他拄着胳膊坐在餐桌上,发现余照怀里的小女孩隔一会儿就在妈妈怀里悄悄看他一眼,圆圆的眼睛里都是好奇。

    他朝着小女孩抬抬下巴,像是打招呼,换来她害羞地钻进妈妈怀里,将脸埋在余照胸前不露出来了。

    “少吃小摊子,不干净,你本来胃就不好,吃点正经的饭。”

    “哎呀我知道。”

    余照美滋滋夹了块鱿鱼,“这鱿鱼炒得真好吃啊。”

    “你爸炒的。”妈妈瞪了她一眼,“我和你爸退休金加起来也有七八千,咱们一家子省着点花销也足够了,我们也有点存款,你的工资给甜甜攒着,那兼职就别干了。”

    “谁嫌钱多啊?”

    “我也不懂你,以前盛寻在的时候,你们俩想攒钱买房子拼就算了,现在盛寻都没了,你和甜甜就跟我们住,也不买房还攒钱干什么?”

    “行了妈,天天说不累吗?我趁着年轻多攒点,以后不是压力能小一些吗?”

    “你就犟吧!我懒得理你。”

    妈妈板着脸离开餐桌,“吃完了快点去洗漱睡觉,剩下不用你管。”

    她躺在沙发上泄愤似地摁遥控器换台,余照回了家就没放下过甜甜,母女两个连体婴一样洗漱完,孩子已经趴在她肩膀上犯困了,肉肉的脸颊挤成一团,昏昏欲睡格外可爱。

    电视里播着家庭伦理剧,妈妈又像是联想起了什么,连忙追着问

    “盛寻那个妈没来作妖吧?”

    “啊?没有。”

    她不再看妈妈,搂紧孩子往卧室里走,转移话题,

    “甜甜晚上喝奶粉了吧?”

    “喝了喝了,”妈妈没好气,不甘心地追着她叮嘱,“要是那个死老太婆再来跟你闹,你就告诉我,我去骂她。”

    “你们结婚都是盛寻自己辛苦攒的钱,他们可是一分也没掏,还有脸来要钱?”

    “行了妈,”余照被逗笑,“怎么一辈子老实人到了退休变泼妇了呢?我去睡觉了,我有点累了。”

    “当初我就不同意你跟盛寻结婚,”拖鞋发出趿拉的响声,“要不是看盛寻确实好孩子,我心软了,我才勉强同意,现在看真是后悔死了,什么亲事!”

    余照没有回头,随着门轻声关上,余照将孩子小心放在被子里,借着台灯的微光端详女儿熟睡的脸。

    孩子长得像爸爸,一双圆圆的眼睛到了眼尾走势微微下垂,无辜又可爱,盛寻的眼睛没甜甜这么圆,而是偏柳叶型,精致的平行双眼皮,卧蚕卷出柔和的弧度,将眼睛衬得乖巧又无辜,他专注盯着什么的时候,眼神柔软干净得就像个小猫。

    “爸爸是小猫,”

    余照小声嘟囔,轻点甜甜的脸颊,“甜甜是小小猫。”

    手机屏幕亮起,余照眯着眼睛看完另一边盛寻妈妈的消息,

    无语地回复:【等发工资再说。】

    【你准备给我们多少钱?眼看着快过年了,我们也得买年货吧?】

    她烦躁地轻轻啧了一声,转账了一千块过去,在摁密码的时候微微犹豫,却还是将手指放了上去。

    【1000块钱够干嘛的,现在排骨都30一斤了。】

    那边快速收了钱,依旧有些不依不饶。

    余照深吸一口气,在寂静温馨的卧室里飞快打字,【妈,我还要养孩子,每个月亲爸亲妈都反过来接济我,你和爸省着点花吧,我也不是提款机。】

    这么说着她似乎更有怨气了,语气哀怨直白了不少。

    【甜甜也快两岁了,孩子越大花销越多,我也就给你们打生活费打到这个月,之后你们想办法吧。】

    那边很快就发过来语音条,余照将音量放低把手机凑近自己,

    “余照!你有没有良心!你把我儿子克死了现在还不管他爸妈?他要是知道了都得半夜去找你,问你为什么这么狠心。”

    余照听到这不由得冷笑,小声回复,

    “盛寻已经死了,我们俩的婚姻关系也没了,说到底我没义务养你们俩,从18年到现在,一年多了吧?我月月给你们打着生活费,跟我要钱我也是能给就给,仁至义尽了。”

    “你们是甜甜的爷爷奶奶,你们关心过孩子吗?就只会跟我要钱?”

    安稳睡着的孩子闭着眼睛哼唧,余照瞄一眼看她没醒,继续冷声说着,“妈,你知道的,我说一不二,我就给你们打钱到这个月末,之后你们就自己看着办吧。”

    马上要放下手机,她又想起来什么,补充道,“盛寻活着你们吸他的血,盛寻死了,你们还靠着他吸血,盛寻是因为你们才苦命的,不是我。”

    说到最后声音都在颤抖。

    她的头发早就散开了,泛着波浪的黑发垂在她腰侧,贴着女儿软软带着儿童面霜香味儿的小脸亲亲。

    疲惫却没什么睡意。

    干脆将手机亮度调低,点开相册,她的爱人依然鲜活在冰冷的屏幕里,视频里盛寻穿着她非要买的红色卫衣,早晨刚醒困倦地直揉眼睛,发现她在拍便眯着眼睛一脸拿她没办法的表情笑了。

    她跟着微笑,然后点开下一个。

    盛寻正在往身上套衣服,她凑近调侃,“哥哥的腰好细啊,再看看。”他害羞得不敢看镜头,却听话地别开脸,掀起了自己刚套上的黑色卫衣,露出一截细腰,随后镜头开始抖,是摄影师被抱过去亲到求饶了。

    下一个。

    盛寻正看着远处跟她讲话,流畅的双眼皮形状和饱满卧蚕相得益彰,不像余照自山根就起势的高挺鼻梁,他的鼻梁细瘦,鼻尖精致窄长,配上柔软睫毛,侧脸像个天真可爱的小动物。

    发现余照没有回应,他才回望余照,嘟嘟囔囔,“你听没听啊?圆圆。”

    “什么?”

    “我说,”他抿抿嘴,凑近一点镜头,眼睛亮晶晶的,“六十岁我们还要来这里旅游。”

    “那时候我们都是老头和老太太了,怎么走得动啊。”余照回应他。

    细长的手指抹掉窜出来的眼泪,继续向左划。

    这个视频里盛寻穿得很正式,西装革履的,正坐在沙发上紧张地舔嘴,她也是后来才发现盛寻的小习惯,感觉紧张就会舔嘴唇,连习惯都像小猫呢。

    画面时隐时现,应该是她这边有什么在挡着手机摄像头。

    然后画面骤亮。

    盛寻立刻抬头,惊讶地薄唇微张,漂亮的眼睛睁圆一眨不眨,

    “你那是什么表情?呆死了。”余照没有出镜,在背景音里笑他。

    “圆圆,这件婚纱好看。”他傻兮兮地笑。

    她的手指顿住,相册里的视频都看完了。

    还有一个,她想起来,在相册的加密文件里。

    其余的都只有十几秒,这个视频是最长的,有人推开浴室门,扭着头耳朵红得滴血,递给她浴巾她也不接,用耍流氓的语气回应,

    “我接不到唉。”

    那人便别扭地倒退走近两步,轻声问,“给你放在哪儿?”

    “盛寻,你还没洗吧,”

    “你洗完了我再洗。”他支支吾吾的。

    余照便用一只手舀水,向他身上砸,“你看,你衣服都湿了,一起洗嘛。”

    “那...那你别拍了吧。”盛寻红着脸转过来,不自在地直挠脖子,

    “可我就想拍,还想把你脱衣服也录下来。”余照在被窝里翻了个白眼,前几年的自己到底是什么流氓啊,盛寻像个委委屈屈的小媳妇,虽不好意思却很是乖巧,咬着嘴唇慢腾腾地掀起卫衣脱掉,他那几年都在做体力活,身上倒是有了肌肉,看起来没有十几岁那么单薄了。

    却还是那么白,怎么也晒不黑。

    手机很快就被白嫩的手抢过去,镜头晃来晃去,最后定格在了浴室的天花板上。

    她手机音量放得低,余照很清楚后面半个小时都是什么,便有点无趣地关掉了视频,困倦地打了个哈欠,眼泪在眼窝和山根交汇处汪成一小滩水,又随着她转身调皮地溜进柔韧头发里。

    游魂就那样呆立在床边看着,余照跟孩子躺在床上熟睡的画面带给他无尽的安宁之感,有时候他觉得这样看一百年也没关系,可以把他的时间都花在这里。

    那些心头涌上来的焦躁和没有归处的郁闷都被这一瞬间抚平。

    这一年多来,他也有过猜测,也许他就是他们嘴里经常提到的盛寻。

    但他一点记忆也没有,空白的过往使他迷茫又混乱,余照家里虽有盛寻的照片,但他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镜子也照不到他,只能作罢。

    午夜,他试探着伸出手,想要抚摸余照睡梦里紧紧皱着的眉,却发现她抗拒得更厉害了,微微摇着头。不知道梦到了什么浑身颤抖,看着很痛苦。

    游魂不知所措,只能下意识地躺在她身侧,手忙脚乱隔着被子用胳膊环住她,余照闭着眼睛蹭蹭,终于在他冰冷的怀抱里睡得安稳了一些。

    游魂松了口气,不由得想,盛寻,你真该死啊,死了还这么折磨老婆。

    卧室内两道清浅的呼吸均匀绵长,成了鬼就不需要睡眠了,盛寻看着窗外天光变亮,小女孩嘤嘤哼唧了几声,就睁开眼睛困倦地往余照怀里钻。

    只是爬着爬着,她又跟旁边笔直躺着的盛寻对视上了。

    小女孩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跟他说话。

    盛寻开朗地打招呼,

    “甜甜早上好。”

    小女孩一只手撑着余照的肚子,另一只手试探着去摸盛寻,不出意外的小手掌越过了他的身体,这画面对还不到两岁的孩子来说不算太惊悚,因为她根本不懂为什么碰不到眼前的大人。

    只是失望地收回了手。

    趴在余照身上盯着盛寻瞧。

    盛寻扮鬼脸逗她,她就趴在妈妈身上咯咯地笑,看着开怀得很。

    小孩子清脆的笑声很快就把余照吵醒了,迷蒙地倚着床头坐起来,慢腾腾地将女儿睡乱了的头发捋顺。

    “嗯!”

    甜甜的手指指向床头余照和盛寻的合照,照片里两个人穿着情侣款冲锋衣,在秋天满是落叶的背景里,亲昵地将脸凑近镜头贴在一起。

    盛寻开怀大笑,右边嘴角小小的痣也随着他的笑扬起,余照则是内敛些嘴唇抿着微笑。

    余照干脆将合照拿过来放在甜甜面前,“妈妈!”甜甜的短手指指着余照,

    “没错。”

    她奖励地亲了一口甜甜的额头。

    然后指着照片里清秀少年感满溢的盛寻,引导着甜甜,“这是爸爸。”

    “爸ー爸?”

    “对,甜甜,这是爸爸。”

    甜甜看看床上撑着胳膊瞧她们俩的盛寻,又看了看照片里白嫩清俊的盛寻,有些疑惑地凑近照片细看。

    “好了下次再看,妈妈要起床去上班了。”

    将头发随意扎成丸子头,余照简单化了妆,在玄关门口忽略一排高跟鞋,从最下面掏出自己的白色运动鞋。

    “跟妈妈再见。”

    姥爷握着甜甜的小胳膊挥手。

    小女孩委屈得双眼含泪,但还是瘪着嘴跟余照道别,“妈妈拜拜~”

    “看到时钟了吗甜甜?等到10那里,妈妈就回家来陪你了,好吗?”小孩子哪儿认识什么时钟,甜甜目送着余照出门,没头没脑地小声接了一句,

    “爸爸,拜拜~”

    盛寻听到了,连忙转身笑容灿烂地跟小女孩挥手,然后快步跟上了余照的步伐。

    “嗯?甜甜刚才说什么?”姥爷抱着孩子回餐桌。

    “爸爸”,孩子清脆地复述,姥爷笑容苦涩了一点,去电视柜的抽屉里翻出一本皮质封面的家庭相册。

    “哇~”随着翻开的相册,甜甜夸张地用小胖手指,“爸爸!”

    相册里都是盛寻和余照的合照,每认出来一次,甜甜就喊一次爸爸,像个叽叽喳喳的小鸟。

    姥爷摸摸她的头,没有讲话。

    将财务室的窗户打开通风,又随手给窗台上快要干渴枯死的花浇上水。

    余照坐回座位,打开微信瞧盛寻妈妈没有再回复偃旗息鼓,便掏出昨天送来的出入库单,开始逐行往电脑里敲,刘山山迟到了十分钟,才吊儿郎当走进来。

    “小刘,昨天让你背的科目你背完了吗?”

    “背完啦师父,”小刘大喜,一脸你快考我的样子,余照了然点头,

    “那你背一下资产类。”

    “库存现金,银行存款...预收账款..”

    “不对。”

    “预..预付账款...”,瞧着这次余照没再出声,他继续磕磕巴巴向下背,背到一半就背不下去了。

    余照隔着电脑歪头看他,“这是基础,对你来说,就适合这种填鸭式教育,所以你也别嫌烦,我下午再继续考你。”

    “好,我下午肯定背下来。”

    刘山山低着头,一头银色头发倔强地翘起来,看着他握着笔像个小学生一样认真默写,余照感觉自己像个操心的班主任。

    “小刘,给章哥写张收据。”

    “哎,来了。”

    等到他邀功似的将收据给余照检查,余照拿起铅笔面无表情在其中一个字上圈了个圈,小刘面色不改地拿回去重新写,还要自言自语,

    “我咋老是写错这个捌啊。”

    上午工作的间隙,微信弹出来一条好友申请。

    余照看一眼,放下手机推推眼镜继续打字,只是回忆起张叔平日里对她和蔼的样子,又无奈地点了同意。

    那边的头像是辆车,余照也不太懂车型,没再多看。

    【余照你好,我叫张喜庆】

    余照重重叹了口气,引得对面的刘山山疑惑地看着她。

    【我也不拐弯抹角了,上次偶然间见到你,真的很喜欢你,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机会。】

    盛寻的薄唇不满意地噘起来,俯身去抱余照瘦弱的肩膀,将脸搭在她肩膀上,满是敌意地看着屏幕。

    【不好意思张哥,我确实没有再婚的打算。】

    盛寻看到这,奖励地亲亲她软糯的侧脸。

    【余照,听说你孩子还没两岁呢,孩子需要爸爸,不是吗?】

    余照看着跳动的光标出神,她回忆起了什么,低垂着眼去看键盘,慢慢打字。

    【我的孩子有爸爸,只不过她倒霉,爸爸不能陪着她长大而已。】

    【这样,咱们先不想那么长远,你先给我个机会能让你了解了解我,行吗?你看什么时候有时间,我请你吃饭。】

    【真不好意思,工作挺忙的。】

    【我能问问你不想再婚的原因吗?】

    原因?还能有什么原因?

    余照在聊天框里打【因为我的丈夫是很好的人....】打到这,她又快速删掉了,

    【没什么原因,就是没心情。】

    【人活着就得向前看,你前夫也一定不希望你孤独过一辈子。】

    前夫两个字刺到了她的眼睛,她二话不说把对方拉黑,然后删除了好友。

    盛寻用额头在她肩膀上磨蹭,念念叨叨,“不行哦,不许跟别人结婚,是我的。”

    午饭是打回来吃的。

    代工厂满打满算也就30个人,余照上下班时间都跟车间的人错开,每天去厨房,阿姨都是刚把热乎乎的菜盛出来。

    阿姨五十来岁,一张圆脸被厨房水气蒸得通红。

    “余照,来,再来点。”阿姨热情地用勺子想要再给余照盛半勺饭。

    “不用不用,我吃不了。”

    “吃太少了,跟猫食似的。”阿姨嫌弃,“你是不是又瘦了,多少斤了?”

    “92斤,”

    “哎呦这小体格,你这165的身高咋的也得110斤才说得过去吧?”

    “我没有165,我才162。”

    “瘦就是显高,我以为你165呢。”

    盛寻在两人看不见的地方,用手去比量余照的身高,暗自揣测自己多高。

    眼看着对面的姑娘没搭话了。

    阿姨连忙摆摆手,“快回去吃饭吧,等会儿凉了。”

    余照抱着自己的饭盒回办公室的时候,矮墙上窜出来一只矫健的流浪猫,白色狮子猫的长毛打结,整只猫都灰扑扑的,像是一只被遗弃的玩偶。

    它湛蓝色的眼睛看到余照后,眯成一条缝的瞳仁慢慢扩开,立刻变得圆圆的,嗲嗲朝她喵喵叫。余照笑了,“你好聪明啊,知道自己来蹲我了。”

    “喵~”白色小猫回应她。

    她便掀开自己的饭盒盖子,“请你吃鸡腿吧。”

    猫从矮墙上跳下来,盯着她的手,余照左看看又看看,“上次给你喂水的小塑料盆呢?哦在这。”

    她来到墙边,将鸡腿放在塑料盆里,流浪猫马上就凑过去大口撕咬起来。

    “人的食物对你来说太咸了,还是要少吃。”

    猫甩了甩尾巴没有理她。“过几天阿姨给你买点猫粮吧,你天天来找我吃饭,好不好?”

    她倒也没真的期待一只猫能听懂她说话,便对着大快朵颐的流浪猫自言自语,“你多大了啊?你爸爸妈妈呢?你是生下来就流浪的还是曾经有人养你啊?你是公猫吧?”

    盛寻被她逗笑,流浪猫甩甩耳朵。

    “你有没有女朋猫啊?”

    可爱死了,盛寻凑近她亲亲脸颊。

    她念念叨叨,“阿姨跟你说,千万不能当渣猫啊,知不知道?万一你有了女朋猫,还跟她有了宝宝,你就要负责,可不能中途消失让它自己养孩子,太渣了。”

    盛寻觉得自己膝盖中了一箭。

    “余会计!”

    有工人结伴去吃饭,跟她打招呼,“又喂猫呢?”

    这个时代年轻人很少会在这种加工厂做车间岗位了,大家多是四五十岁的年纪,余照长得年轻,28岁了还像个清丽的刚毕业大学生,大家看她都像看自己的孩子一样。

    “是啊,”她扭头回应,“这小猫好聪明,它自己来找我的。”

    “这么亲人的猫你带回家去养呗。”

    余照笑着摇摇头,“我可不养猫了。”

    中间有个工人说着,“是呗,可不能养,我闺女也养猫,结果猫死了把她哭得好几天吃不进去饭。”

    几个工人走远了。

    流浪猫抻着下犬式懒腰,走到余照面前撒娇。

    余照看它打绺的毛发,有点洁癖地讲,“小猫,有时间阿姨带你去洗澡吧。”

    它原地转了几圈,看余照没有伸手摸摸它的意思,就跳回矮墙上晒太阳,呼噜呼噜的,好不惬意。

    给它喂完了水,余照端着自己的水杯回了办公室,刘山山每天中午都去空无一人的厂长办公室睡觉,她每天都放心地反锁办公室的门,在这里午睡。

    距离下午上班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

    她很喜欢这个工作,叔叔阿姨们都很热情很和蔼,见不到领导的面,工作虽然多了点但是她忙得来。每个月的工资也有4000块,在这个老牌工业城市汇江已经是难得的工资水平了。

    余照困倦地戴着耳机趴在桌子上休息,盛寻也跟她面对面趴着,专注盯着她的圆圆杏仁眼瞧。

    虽然没有记忆,但他觉得这样也好,他看不腻余照,在余照身边做个游魂,至少也能陪着余照走路,不是吗。

    重要的是,他不再觉得自己没有归属感了。

    他有归途,路的尽头,余照就在安静等着他。
新书推荐: 金牌甜心 惊!小作精在极限综艺靠作死爆红 缩小版大佬带资上门一轮玫瑰 诸天:从海贼开始签到 快穿:成了绿茶炮灰女配 穿越:影后演技大爆发,宠冠后宫 校花爱上了我 穿越乱世,我有空间我怕谁 给疯批霸总当替身后,我成了顶流 穿越成反派炮灰,我被迫征战沙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