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闻折竹声

    “下一站,终点站,望江路,请乘客带好随身物品,后门下车,我们下次再见。”

    余照伸手抚摸了一下挎包的带子,在一个微胖的阿姨身后下车。

    “我的腰喂,”

    阿姨挎着菜篮子,跟旁边同行的人感慨,“咱这啥时候开发啊,想买个新鲜菜是真不方便。”

    “可不是呗,你看老袁头在市里买的房子,拆迁了听说给补两套房呢,”同行人唏嘘,“咱们这太偏僻了,别说补两套,在市里给补一套咱也愿意啊,多好的地方啊,就靠着东川江,咋就没人来这折腾个旅游项目什么的。”

    余照听到阿姨越来越远的声音,

    “可算了吧,谁来看你这浑得要命的江啊,人家要看也是看海。”

    她跟两个人背对而行,闻言讽刺地笑了一下,深有同感似的,盛寻歪着头去看她奇怪的面部表情。

    这趟公交虽已到了站,他们的目的地却没到。

    天气阴沉飘着细细密密的小雪,余照从兜里掏出手机快速看了一眼时间就塞了回去,这种温度下手机很容易飞速掉电,郊区人烟稀少,冬季更是没人清雪,仅有她一个人的脚印慢慢延伸出去,踽踽独行,在这白茫茫的雪地里,画出一条孤独至极的线。

    汇江市地如其名,江水在这里汇聚入海,流向不知名的远方。

    鼻子冷得快要失去嗅觉,她在这东川江边闭眼仰头,潮湿带着泥土腥气的江水仿佛能透过如今厚厚的冰层直戳她的肺,那双淡然的柔美杏仁眼里,如今泛起细碎的星光,她自言自语低声念叨:“盛寻,你现在是一岁多的小孩了吧...”

    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她似是忘了下半句,不再开口,沉默注视着冰面。

    几分钟后,她用袖子狠狠擦过眼睛,转身往回走咒骂一般,“盛寻你看看你选的这破地方!连大妈都知道!浑得要命的江!谁选这种地方死啊混蛋!”

    盛寻闻言心虚地摸摸鼻子,每个周六固定在这里骂他他好像都习惯了。

    余照将自己身侧的斜挎包拉开,掏出早就准备好的一沓A4纸,在她熟悉的电线杆前站定,上周贴过的痕迹犹在,传单却不见了,她也不理,将新的一张覆盖上去。

    就这样走几步贴一张新的,走几步贴一张新的,向来时的方向走去。

    她呼出的白烟越来越凝实,盛寻心疼地看着她白嫩纤细的手冻得通红肿胀,却也阻止不了她,只能自己干着急,明知她听不见,也要围着她讲话,

    “别贴啦回家吧,今天太冷了。”

    “圆圆...”他什么也不记得,听过余照的爸妈这样叫她,他便觉得他应该也是这样称呼她的。

    “冻死了,别继续了,嗯?”

    但是余照依旧坚定地哆嗦着撕胶布。

    这一张是贴在一个废弃广告牌上的,天气寒冷让胶布失去黏性,她便狠狠地用手去拍,将那张自己打印出来的告示跟陈旧的贷款小广告挤在一起。

    盛寻有时候不能明白到底是什么让她坚持到现在的。

    手机细心呵护在兜里,也还是掉到了百分之一,那条红线简直刺眼,雪逐渐变厚,她眼睛放空地站在公交站牌旁边,像是灵魂暂时出了窍神游天外一样。

    几分钟后,与公交站牌同样陈旧的公交车嗡鸣着停在她面前,面相憨厚的司机大叔笑着吆喝,“姑娘,快上车,外面太冷了。”

    她被这句话拽回了不知去哪儿的魂儿,抬脚迈上公交,投币后就顺势坐在司机的右手边。

    “今天这么冷以为你不会来了呢?”天寒地冻,司机大叔却笑得温和。“我远远瞧着你站在这等车,提前发车了,这一趟我可得跑慢点。”

    “谢谢,”余照搓搓早就没知觉的手,受宠若惊,“没想到会下雪。”

    “嗨这孩子,说什么谢谢,”

    郊区满是荒地,如今都披着银白色的奶霜,这辆绿色外壳色彩搭配堪称奇妙的公交行驶在白茫茫背景里,奇异地融入氛围。

    “你贴了这么久传单,有没有人联系你啊?”

    余照闻言揉揉自己的手指希望它快点缓过来,

    “也有,”

    她顺着公交的前挡风玻璃望出去自嘲地笑笑,“但都是骗子,想骗钱的。”

    “唉...”大叔叹了口气,“你说也怪我们穷,那时候安个监控多好,现在倒是有了,有什么用啊马后炮。”

    余照低头,表情落寞。

    司机面朝前面的路专心开车,已经到了下一站,站牌附近空无一人,他便干脆不停车直接往前开,在这间隙抽空看了一眼余照,发现她看起来很难受,便宽慰她,

    “你看我,不会说话,你别放在心上。”

    他利落地打方向盘转弯,“叔相信你,这么好的姑娘,你老公得多傻才扔下你跑这跳江来啊,所以我信你,他肯定不是自愿的。”

    “谢谢。”余照深吸一口气,用右手紧紧捏住左手手背,像是感觉不到痛一样。

    这趟公交到了另一边的终点,已经有了点城市的模样,余照挥手与热心的司机大叔说再见,踏上回家的第二趟公交,中途在人声鼎沸的客运枢纽下车,穿过形形色色的人群,找到了停在家门口的15路公交。

    刚扭钥匙进门,就被神色焦急的林美珍拽出了家门。

    “你去哪儿了?”妈妈皱着眉,“电话怎么打不通,盛寻他妈又来了!”

    余照摸摸自己的额头吐出一口气,脚步迟缓地越过她想要迈进家门,

    “你别进去,”她妈拽住她胳膊,“你找个地方待一会儿,去顾江帆家。”

    但是余照只是疲惫地瞧着她,

    “妈,我累了。”

    然后重新打开家门,路过客厅时抬头去看上面的挂钟,今天周六,上午4个小时的兼职结束后,她就去了望江路,来回路程同样花了三四个小时,现在已经是下午五点了。

    听到开门声,牛翠花急急忙忙用手拢头发从客卧走出来,她的发丝土黄毛躁,给人感觉不像是人的头发,应该是一只公狮子的鬃毛。皮肤黝黑,泛着油光,看到余照就抬起下巴,端着自己婆婆的架势。

    余照怀疑盛寻这小子是基因突变,性格跟爸妈没有相似之处就算了,长得也不像。

    皮肤黝黑的牛翠花是怎么生出盛寻这种白嫩清俊的儿子的,至今都是她心底的未解之谜,幸好甜甜没遗传到牛翠花的一丁点外貌,不然生个简易版婆婆,她真的会气死。

    余照在客厅的饭桌凳子上放下包,不冷不淡地打招呼,“妈。”

    然后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条斯理地喝。

    林美珍踩着家里的粉色拖鞋,因为把余照支出去的战术失败,连忙回去找手机呼叫余照爸爸早点回家,俨然是开启了战斗模式。

    牛翠花清清嗓,“回来了?”

    “嗯。”

    余照又问林美珍,“甜甜呢?”

    “睡着呢,”林美珍发完微信把手机一扣,没好气地回复她,“也快醒了吧,三点多睡的。”

    余照就点点头继续喝水。

    “儿媳妇,我也不搞那些虚的,”牛翠花拽过凳子坐在余照对面,凳子划过瓷砖响起来刺耳的吱嘎声,让余照不耐烦地皱起了眉,

    “我来就是想问问你,凭什么不赡养我跟你爸?”

    “因为不是我爸妈,我妈在你身后站着呢。”

    “你跟盛寻是不是结婚了?”

    “是又怎么样?”余照放下水杯平淡地讲,“他不是死了吗?”盛寻在她身后环住她肩膀,将脸磕在她肩头,漂亮的柳叶眼严肃地瞧着对面。

    “你还好意思说!”她的声音陡然拔高,

    “盛寻跟你结婚然后自杀了!你说说你,得把我儿子逼成什么样才能让他都不想活了!”

    “你胡说什么!”

    林美珍不乐意了,立刻站在余照面前像是一只护崽的母鸡,“盛寻的死跟圆圆有什么关系?那是他自己承受能力差,丢下还坐月子的圆圆还有没满月的孩子,就那么死了,”她一口气说了太多话,气短地急促讲,

    “我还说你儿子短命呢!”

    这边眼看着气氛焦灼两个人都要对骂起来了,余照的卧室门小小开了一条缝,甜甜小胖手揉眼睛睡眼朦胧地轻声喊,

    “姥姥....”耍赖地想让姥姥来抱她。

    只是很快她就看清了妈妈也在客厅,立刻高兴地连跑带颠地冲过来扑进余照怀里,清脆欣喜,“妈妈!”

    余照弯腰将孩子抱在怀里,抱着她去厨房,边走边问,“饿不饿?”

    “嘿嘿,”甜甜高兴地抱着她的脖子不松手,她也分不清星期几,只是很喜欢妈妈白天也在家的时候。

    牛翠花跟着走,轻飘飘瞧了甜甜一眼,就继续跟余照说话,

    “你不认我们夫妻俩,也行。”

    她叉腰,底气十足地说,“那咱们就当这门亲事没结过。”

    余照冲着奶瓶,闻言瞟了她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还能这么讲?

    “但是,盛寻结婚时候给你的彩礼你得给我退回来,15万吧?”

    余照像是听到好笑的笑话,她一手把甜甜抱紧了点,另一只手去舀奶粉。

    林美珍彻底怒了,

    “你发什么疯!那15万有你一分钱吗?那是盛寻自己攒的,我眼睁睁看着孩子攒的,结婚时候你可是一分都没掏,你家那边的份子钱你也都自己收了吧?我们可没见着。”

    她上前一步扒拉牛翠花的肩膀,“你怎么有脸来跟我们要钱。”

    “你别碰我,”牛翠花指着林美珍的鼻子,手直接就挪过来指向余照,

    “你要是不给我就告你们去,孩子的遗产父母也有份,别以为我们不知道。”

    “你也说了,”余照一只手晃奶瓶,“等会儿喝宝宝,现在烫。”

    甜甜就乖乖抱着她脖子,依恋地趴在她肩膀上,圆圆的下垂眼懵懂地看牛翠花。

    “遗产你们才有份,盛寻哪儿来的遗产。”她都说笑了,盛寻跟甜甜对视,委屈巴巴地嘟下嘴唇,小女孩便学着他的样子嘟嘴。

    一大一小相同的眉眼如复制粘贴般。

    牛翠花看她,心里认定了余照有钱也不给他们,便就地一坐,卡着厨房的出口,两条粗胖的腿蹬起来,“不给我就在你家这么坐着,余照,反正我也岁数大了,我也不怕丢人,”她晃脑袋,“我就拿着喇叭在你家小区喊,让大家都知道知道,你多晦气,刚结婚就能把老公逼得自杀,反正我也没儿子了,没人给我们夫妻俩养老了。”

    说起来她有点得意,“我看你还嫁不嫁得出去!”

    “你让开。”余照要抱着孩子出去,牛翠花反而原地一蹭凑近点挡得更多了。

    “牛翠花你要不要脸,”

    林美珍彻底发狂,直接就冲过来要把她拽起来,但牛翠花吨位结实,林美珍一只手还握不住她一个肩膀,愤怒让林美珍声音都变得尖利,

    “你快点滚出我家!”

    牛翠花不耐烦地拂开她的手,也不理她只是像鬣狗一般贪婪地直瞧余照,“把钱还我。”

    那边两个人撕拽着,甜甜被牛翠花的眼神吓到,害怕地抽鼻子,在余照关切地望着她之后,肉肉的小脸皱成一团,嘴角下撇,哇的一下哭起来。

    豆大的泪珠顺着她的脸颊向下滑坠在余照肩膀上,余照拍着她的背焦虑地在狭小厨房来回走,“不怕不怕,有妈妈在呢。”

    眼看着她揪着自己的衣服不放,便捂着她的头让她重新趴回肩膀上,摩挲着甜甜的圆润后脑。

    “我怎么说你才能信呢?那十五万早就没了。”

    “不可能,一年多,十五万都花没了?”牛翠花眼睛都瞪大了,“你当我三岁小孩是不是?”

    林美珍已经什么也不管了,直接跑回客厅大声问电话那边的余照爸爸,

    “你到底什么时候死回来?”

    “我们俩的婚礼办得简单,什么都挑便宜的,也花了七万多。”

    抽抽噎噎的甜甜趴在余照肩膀上一直试图伸手去抓盛寻的衣领,却始终抓不到,而盛寻正全神贯注看着厨房门口的牛翠花和被堵在厨房里的余照。

    “生孩子我的保险报销了一部分,但是还有不能报销的。”她拍拍奶粉罐,“这些乱七八糟的,又好几万。”

    “还有,盛寻的后事,坟墓,墓碑,这些难道是谁免费送我的吗?”

    她神情认真与地上耍赖的牛翠花对视,“所以不管你信不信,这钱早就没了,我现在独自养孩子都很吃力。”

    “你能让开了吗?”

    牛翠花若有所思地挪开一点位置,懊恼地直拍自己大腿,“怎么就没了呢,十五万啊,早知道就不该让你们结婚啊....”声音洪亮,“十五万啊...”

    盛寻清俊的眉拧起来,不赞同地朝牛翠花翻白眼,甜甜脸上还挂着眼泪,看到他的表情噗呲笑出声来。

    余照伸手把她脸颊上冰凉的眼泪抹掉,看她与盛寻无比相似的眼睛,慈爱地亲亲她,她便乖乖窝在妈妈怀里自己抱着奶瓶喝。

    “行了妈,”余照抬头看看挂钟,“你再不回清河,今晚可就回不去了,最晚的一趟车我记得是晚上八点吧,既然这样就不留你吃饭了。”

    林美珍吵吵闹闹牛翠花反倒不怕,就怕余照这种冷静漠然板着脸的。

    她别扭地一扭身,知道没油水可刮了可是走出这道门,她又没了能供养她的财路,这简直让她两难,看她不动,余照干脆说,“这样吧,我给你个建议,你从这出去,就去法院告我。”

    “你当我三岁小孩?”

    “你还知道呢。”余照嘲讽,“盛寻活着在他身上骗钱,盛寻死了还想来我这捞钱,怎么?我死了你还能赖上我家小孩是不是?”

    最后是赶回家的余飞跃将牛翠花拽到了门口,她愤怒地撕扯自己的衣服企图让她们回归平整,

    “你等着,余照。”

    甜甜喝完奶精神抖擞地去玩玩具,余照瘫坐在椅子上,看到她妈嫌弃地拖地,握着拖布擦来擦去还要念叨,“什么人哪?什么事儿啊?后悔死我了,不该结婚,就不该结婚。”

    胸腔里似是有一口气梗着,她痛苦地仰头,发现自己这个姿势更想吐了。

    【我到你家楼下了圆圆,出来吃烧烤啊。】

    她握着重新充满电的手机,看着来自好友顾江帆的微信。

    “快去吧,”她妈凑过来伸头瞧,“是江帆吧?”

    “你跟她说的啊?”

    “啧,”林美珍不耐烦了,“你心情不好,跟我们在家干嘛,见见朋友去吧。”

    “妈妈,”甜甜听到她要出门,连忙扔下玩具跑过来抱住余照的腿,被姥姥一手拖布一手她抱远了,

    “让你妈妈透透气吧,咱们在家玩。”

    最终还是没拂了妈妈和好友的好意,跟朋友在小区外的烧烤店碰头了。

    她将手机往刚擦完的桌面上扣着,脱下厚厚的外套塞进桌下的箱子里,这是烧烤店约定俗成的规矩,用来存放客人的外套,北方冬季衣服厚重,染上烧烤油腻的肉味儿没一次干洗是洗不掉的。

    “怎么灰头土脸的,圆圆?”

    顾江帆笑容明亮,正红色口红衬得她明艳动人,附近有桌高中生频频回头看她。

    “有吗?”余照转头想找个反光的地方。

    顾江帆翻开自己精致的小背包,将化妆镜掏出来递给她,余照接过来,被满脸疲惫嘴唇发白的自己丑到,立刻还给她。

    “听说那个黑牛精又去你家闹了,”

    顾江帆将自己的长发卷起来,随意地拿抓夹抓在脑后,“阿姨气坏了,”顾江帆皮肤紧致白皙,看着四周有意无意瞧过来的视线,余照早就习惯了,顾江帆从高中起就是活泼元气型校花,长大了依旧是明艳美丽大美女。

    上完肉的男服务生大步走出去,又小步扭捏回来,跟顾江帆低语,“能加你个微信吗?”

    “我结婚了,”她笑容甜蜜地伸出手,向男服务生展示自己的钻戒,在这小小的仅有八张桌子的烧烤店钻戒闪闪发光地烫了好几个人的眼睛。

    余照微微一笑,清清嗓子,继续她们的话题。

    “还是老三样,”她伸出自己细长的手指,“要钱,要钱,要钱。儿子没怎么提,主要是心疼钱。”

    把顾江帆都逗笑了,“你每次都一本正经说笑话,明天你那兼职什么班啊?”

    “明天请假了,”余照的肩膀都耷拉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最近总觉得累。”

    “你睡不好吗?”

    “睡倒是也能睡,就是做梦。”

    她用夹子夹起大片肉放在铁盘上,鲜红的肉立刻滋啦滋啦地冒起油光,她也没胃口,完成任务似的看着肉,准备翻面。

    “还是盛寻吗?”

    提到盛寻,顾江帆小心翼翼起来,看到余照点点头,她下定决心似的,“我明天也不上班,来,喝两瓶。”

    “我也就一两杯的量啊我的姐。”余照惊奇。

    “怕什么?剩下多少都是我的,要是喝得走不动路我就去你家住,我也好一阵子没抱着我香香软软的小闺女睡觉了。”

    “你小闺女恐怕早就忘了你这人了,”余照打趣,又正色一点,“江帆,你是不是胖了?”

    “哈哈你发现啦,一点点啦~”

    这场烤肉两个人都没吃多少。

    啤酒上来了还没等顾江帆倒完酒,余照就自己仰头闷了一杯,

    “哎呦我说你,不会喝酒还喝得这么猛。”

    余照轻轻打了个酒嗝,两个人无言地默默喝酒,直到余照喝了酒量外的第四杯,

    “真奇怪啊,今天突然觉得酒好喝。”

    她红着脸,举起酒杯在眼前看,橙黄的酒液泛着气泡,她突兀地觉得自己也是其中的一个小小气泡,在这橙黄的海底出生,一直奋力游啊游,游啊游,然后奔向自己的归宿,在海面上化成泡沫,消失于无形,仿佛从未来过。

    那为什么还要来呢?

    没有意义啊。

    她的眼圈红了,放下酒杯,发现自己看顾江帆的视线有点模糊,不过也没关系,她记得自己的朋友长什么样。

    “我觉得,盛寻不会自杀。”

    “我也觉得,他怎么可能自杀,我真的不信。”顾江帆闻言放下筷子,将自己眼前碍事的盘子推远一些,显然是要跟她好好谈谈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觉得他不是自杀吗?江帆。”

    “他从小什么苦日子没过过,他...他一直都很穷啊,”余照抿嘴,“我们结婚以后日子比以前好多了,说他因为什么经济压力要去死,我怎么不信?”

    她喘不上气,微微张嘴呼吸。

    “还有,他临死前给我发的短信,他叫我老婆,你知道吗?他从来不这么叫我。”她呼吸急促起来,

    “而且他那么爱干净的人,他跑到郊区的江边跳进去,合理吗?”

    余照的眼眶里都是晶莹的眼泪,没有流下来却摇摇欲坠,盛寻一声不吭坐在她身边,柔软的舌头一直舔自己的嘴唇,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合理。”顾江帆回应。

    “是吧?我到处跟他们说,肯定有什么没发现的地方,可是没证据啊,没证据。”她痛苦地捂住了脸。

    “他那天晚上接的那单代驾警察也查了,车主回家就再也没出来,小区正门监控里,只看到盛寻出来,然后....就没了,那里太破了,”她放下手,盯着已经撤了炭火的烤盘,眼神涣散绝望,

    “我在那段路贴了这么久的传单找目击证人,但是一无所获...也是,当时大半夜的,还是郊区的荒地,怎么可能有人呢...”

    “他们都让我相信,他是自杀的,都劝我,觉得我只是接受不了,还给我看行车记录仪。”

    “车上盛寻说,”她突兀地笑起来,却感觉不到一丝笑意,“说养孩子花销太大了,才晚上出来做代驾。”

    顾江帆之前没听过这些事,皱着眉,“这也不代表他就压力大到想死啊。”

    “然后两个人聊起房价来,他说他还买不起房,现在还带着老婆孩子在丈母娘家住,妥妥的上门女婿。”清泉堆积外涌,顺着她憔悴清秀的脸流到下巴,

    “也不是很清楚的镜头,可我看出来他笑了,”她仰头,“我搞不懂他。”

    余照突然就情绪崩溃,抽两张纸捂着脸,“这么痛苦的话为什么不跟我说呢?谁也没说让他当上门女婿啊?没人这么看他,”她哽咽得声音几乎变形,

    “甜甜大名不是随他的姓吗?”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这么难受的话,跟我说啊,我也不是不能离婚。”

    两张薄薄的纸根本承受不住疯狂外涌的眼泪,顾江帆坐到她旁边,抽纸递给她两张新的,听得眼眶发酸。

    “为什么这么对我啊.....我还在坐月子,我等他回家,可是等了他一个星期,等到的只有他的尸体。”

    她平时的冷静和有条理都没了,变得语无伦次,痛苦地弯着腰,将头磕在桌面上,

    “我那么喜欢的盛寻,变得我都不认识了。”

    “我能离婚啊,受不了了跟我离婚啊,干嘛要这样...我难受得要死了,我开始回想,是不是我真的错了。”

    “赌咒发誓地说什么爱我!”她哀怨起来,“男人的鬼话!”

    “为什么不跟我说离婚呢?”话题又变了回来,她埋头靠着顾江帆,顾江帆忧郁地抱紧了朋友,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

    然后余照突然坐直,眼睛肿得像核桃,面色潮红神经质地盯着顾江帆,

    “盛寻是我害死的,那天他去做代驾前,我还跟他发脾气。”

    “我骂他了,”她痛苦地哭泣,“因为奶粉冲得太烫了,还没给孩子喝我在手背上试了一下,我说你怎么这点事儿都做不好,他像听不见一样,我也不知道哪儿来的气,我说你一个大男人窝不窝囊。”

    “我还骂他什么了,”她的眼神放空,

    “我说跟你过日子真的气死,我总是单方面的吵架,真的窝火。”

    “是因为我骂他,他才心灰意冷去跳江的,都怪我,怪我。”

    “可他走之前,”

    余照回忆起最后一次跟盛寻说话,她穿着睡衣不高兴地跟着盛寻走到门口,盛寻转过头,穿着那件她买的黑色休闲风上衣,两道白色线条自衣服中央向上延伸至右肩,灰色的运动裤和运动鞋,整个人年轻稚嫩得不像话,完全会被人当成男大学生,他用一如往常的温柔神色,

    “圆圆,有没有想吃的?”

    “吃草莓吧。”她还端着架子,板着脸回答,盛寻抿嘴微笑,

    “记住了,别气了好好睡一觉,我晚上回来在客厅睡,不进去吵你。”

    他走近两步像是想要索吻,余照赌气地上半身后仰不让他靠近自己,盛寻便没再强求,抱抱她就转身开门出去了,如同以往,如同稀松平常的每一次出门。

    她无数次回想那一天,恨不得自己的生活也是什么卡带游戏,她的眼前弹出选项,她能回到那一刻,然后将盛寻留住,他要是还不开心她也能使尽浑身解数让他消气,只要别离开她。

    “我以为他没记仇呢....”

    顾江帆给余照妈妈打完电话,费力搀扶着早就陷进自我怀疑里无法抽身的余照,她一直泪眼婆娑地碎碎念,

    “混蛋,小气鬼,骂你两句就这样对我,我恨你...”

    “我恨死你了...我疼了十个小时才生下来的孩子,你说不要就不要。”

    余照念念叨叨地被安置进被子里,浑身的酒气,甜甜好奇地凑过来瞧瞧又被姥爷抱走,

    “今晚跟你姥姥睡啊宝宝,你看看你妈妈,臭得不能要了。”

    林美珍闻言白他一眼,“行了你先把孩子抱出去,我给圆圆换衣服。”

    她愁得眉头打结,看着被折磨得快要不成人样的余照,直叹气,这场跟醉鬼的斗争耗费她和顾江帆不少体力,顾江帆看到余照躺进被子里睡着,才稳当地跟余照父母告辞。

    “在这住吧江帆。”

    “不用了阿姨,我老公开车来接我了,就在楼下。”

    “你看看这,麻烦林祁跑一趟。”

    “没事儿阿姨,让圆圆这么哭一通也比一直憋着强,要不看她太难受了。”她拎起自己的包,热情洋溢,“哪天放假了我再来,我都想叔叔的手艺了,我得点菜。”

    “哎闺女,到时候想吃啥你就跟你阿姨微信说,叔叔给你做。”

    “甜甜~”顾江帆握住小女孩的小肉手,

    “干妈也喝酒了不亲你了,下次再来跟你玩啊,拜拜~”

    “妹妹!”甜甜只会说点简单的词,她指着顾江帆,没头没脑地重复,“妹妹!”

    “这孩子,还不会叫阿姨呢。”

    顾江帆不在意地摇摇头,走出余照的家,在电梯到达一楼时,垂头神色莫名地看自己的小腹,随着叮的一声,她仰起头,眼神发亮,挺胸抬头地迈出了电梯。

    周围的一切都很暖和,被子是家里惯用的洗衣液甜香。桂花的幽幽香味全家身上都有,因为去年购物平台打折,她一下子囤了十六斤,被她妈骂没脑子,可她真的很喜欢这个香味儿,安宁柔和,桂花的花期很短,短短的二十天,燃尽余香,令人难忘。

    余照缓缓睁眼,她有点近视,眼镜摘了以后在三百度的世界里一切都那么绮丽朦胧,光晕重重叠叠,绕得她眼晕,便闭上眼睛,阖上并不纤长却浓密的小扇睫毛。

    然后她侧头,看那个应该又是自己幻想的黑衣服男人。

    他拄着脑袋躺在她旁边,神色温柔地垂眸注视着她。

    余照呆呆地看着,一句话也不讲,他的眼睛是流畅的柳叶,眼角微微下垂让他很是无辜可怜,睫毛长长翘起柔和的弧度,卧蚕饱满,这双眼睛简直是五官里的神来之笔。

    她将手抚摸上去,对面的人便乖顺地闭上眼睛,薄唇抿着,柔软的黑发搭在额头微微向左偏分,露出一点右边的眉毛和额头。

    “又梦见你了。”

    她觉得自己长久以来缺乏的安全感都在此刻回笼,开始一点一滴随着被子里的温度回归她的心里。

    “你好凉啊。”她感慨,然后换回自己平躺着的姿势,想要将手收回来。

    盛寻珍惜地趴在她旁边,用两只胳膊肘拄着自己,然后费力地牵起她的手放回自己的脸颊。

    “再摸摸我,圆圆,你好暖和。”

    他惬意地闭上眼,嘴角的痣随着微笑微微起伏。

    余照干脆就保持着一只手被他握着的姿势,面带微笑裹紧自己的被子。

    “盛寻,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

    盛寻睁着漂亮的眼睛瞧她,神情懵懂纯净,

    “你真的是自杀吗?”

    她掌心里冰冷冷的脸摇头,“我不记得了。”

    他偏头,将冰凉的吻留在她体温熨帖的掌心,然后闭上眼小心啄吻她的手指,小心翼翼讨好主人一般。

    “别亲我的手了,”她噘嘴,“亲亲我吧。”

    那人受了蛊惑一般,凑近她,唇贴唇给了她一个如亲吻冰块的吻。

    她抿抿嘴,似是回味,“技术退步了,”

    盛寻的眼睛弯弯,嘴角因为开心笑出两个小括号,还是那么的清秀漂亮。

    干干净净的样子。

    “别跟别人结婚,”

    盛寻小心拈起她的一缕柔韧发丝,在手指上绕来绕去。

    他的手指都不似男人般骨节粗大,反而纤细修长,手指最上面一节越来越细,指腹柔软,与之很不搭的是指节处覆盖着厚茧。

    像是长着茧的小猫肉垫。

    这样想着,余照念叨,“小猫”

    “别跟别人结婚,”他跟余照撒娇,“行吗?”

    她把盛寻拉过来,将他冰冷的肩膀拥在怀里,“嗯,不会的。”

    盛寻满意了,爱怜地磨蹭她的颈侧,用自己的鼻子去贴她跳动的脉搏。

    “我也不记得了,可我知道,我不想离开你。”

    他嗅着鼻端的桂花香味儿,隐忍克制地留下冰冷的亲吻。

    脑子里有潜意识告诉他,在余照脖子上留下印记是危险信号,她不爱这样。他便流连到她细腻的锁骨边皮肤上,张嘴咬了一口,这看着凶狠的咬在接触到她温热皮肤时变了质,柔软的舌头卷着,吮吸着她的体温,就仿佛这也能汲取到一点温热让他也暖起来一样。

    他现在更像是一捆湿柴,阴冷潮湿。

    余照被亲得直哼唧,小声说着,“你怎么跟前几次梦到的风格不一样了?”

    “前几次什么风格?”

    “你跟我对骂来着。”

    盛寻抬头瞧她,笑出一排整齐的小白牙,“我怎么可能骂你,我最多...”他换到了另一边锁骨,有点口齿不清含糊地讲,“最多在你打我的时候,”

    余照眯起眼睛,

    “给你跪下,说圆圆我错了。”

    余照被子往下踹了踹,放任地解开两颗扣子,不再看他而是扭头看台灯,面色一片潮红,

    “你今晚在我梦里的人设不大对劲,也许是....我从来就不了解你。”

    “所以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

    “你轻点,”她愠怒地拍盛寻肩膀,这样看,今晚的这个又很像盛寻,因为盛寻平时说话温和,在这种事上却总有点强势和狠劲儿。

    有时候她哭都没用。

    拍打起了效果,吻重新变回甜腻的舔舐,酒劲儿越来越上头。

    视线在黑了几次后,彻底变成了黑夜。

    盛寻无奈地笑出声来,向上唇贴唇地给她一个结实亲吻,余照抿抿没有血色的唇瓣继续熟睡。

    他为难地看着余照的被子,总不能让她这样睡,在她耳边数次念叨,她才皱着眉深吸口气将被子拉高裹好自己。

    盛寻就美滋滋趴在她身边瞧她的睡颜。

    幽寂午夜,台灯的暖光依旧照亮着这间卧室,余照睡懵了,翻个身无比自然地将被子搭在盛寻肩膀上钻进他怀里。

    困倦地念叨,“怎么才回来,”

    搂住他的腰还觉得触感不对,嘟囔着抱怨,“衣服都不换。”

    然后将脸埋在他的胸前安稳睡着了。

    盛寻的胳膊越收越紧,她的长发在枕头上洒落与他的黑色细软发丝纠缠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

    第二天一早,余照刷着牙满嘴泡沫,然后疑惑地凑近镜子,用手指抚摸自己锁骨上的红色印痕,

    “妈!家里有蚊子!”

    “别发疯了你,1月份了哪儿来的蚊子。”

    余照往脸上扑水,感觉昨晚似乎久违地做了个好梦,整个人神清气爽,但是梦见什么了呢,她若有所思地坐在餐桌上吃早饭,旁边甜甜狗腿地伸过来一根油条要喂她,她张嘴咬下一小口,然后连连摇头感慨,

    “我终于感受到酒的魅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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