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的家人

    谢淑梅和荀自强之前没来过这么冷的地方,夜里夫妻两个在酒店的阳台凳子上对坐,看窗外飘着的细雪,下雪的日子就算没有灯光,外面也泛着银色,能见度很高。

    “落雪了。”

    这间套房两个卧室,荀铮洗完澡穿着拖鞋肩膀上披着毛巾,路过父母又折了回来,坐在他们俩的床上,他明白他们需要聊聊。

    “淑梅,咱们把盛寻带回家吧。”

    荀自强说着,“孩子从来没跟咱们在一起过。”

    谢淑梅静静望着窗外,酒店外有个小小的亭子,旁边是杂乱的小树,她今天哭了太久,以至于现在心情像是跌落谷底的平直线,再也泛不起一丝波澜。

    “太苦了,早点找到盛寻,也不至于让他这样。”荀自强说,“倒也没法埋怨余照那孩子,但是这心里总归是不舒坦。”

    “爸,这不怪余照。”荀铮毛巾揉搓头发的手顿住,严肃地讲,“她跟盛寻谈恋爱五年才结婚,婚后刚一年就在坐月子的时候丧偶,在座的谁能比她难受?何况我不觉得盛寻会自杀,那片根本没有监控。除了盛寻本人,谁也不知道真相。”

    “非但不能埋怨她,咱们全家都要感激余照,你会跟别无长物的人结婚吗?他们俩肯定是很相爱的,所以说,我们更要感激她,她给了盛寻一个家。”

    “行,”

    荀铮牙尖嘴利,荀自强自认说不过摆摆手,“咱们现在也不讨论什么真相不真相家不家的,我的意见就是,把盛寻的骨灰带走,带回锦绣去,他是咱们家的孩子。”

    “那甜甜呢?”荀铮追问。

    “甜甜...孩子这么小当然是跟着她妈妈了,以后孩子大些放假就把她接到锦绣来玩,每个月给孩子打钱,多见见面,也就这样了。”荀自强两手一摊。

    荀铮忍不住想,人类真的是很现实的动物,哪怕是他的父亲也不能免俗。27年来,家里甚至没人知道盛寻的存在,这次的寻亲以一种戏剧性的结尾落下了帷幕,台上上演着生离死别的悲剧,可因为没有感情基础,这生离死别的一出戏过于平淡,吸引不来观众,也打动不了人心。

    而妈妈在失望哭过后一直沉默不发一言,不知道在想什么。

    可荀铮觉得自从见过盛寻的墓碑,有什么在他胸腔里一直燃烧着。

    他想,他也是盛寻,是运气好的盛寻,是钱医生一念之差做出选择的受益者,所以他没法不把自己带入盛寻。

    “我不同意把盛寻的坟墓迁回家。”

    “你怎么会这么想?咱们才是盛寻的家人!”荀自强的额头青筋暴起。

    “盛寻根本就不认识你们,”荀铮说得激动,“他的家在这,在汇江,这里才是盛寻的家,有余照在的地方才是盛寻的家,你要把他从他老婆孩子的身边带走,那跟姓盛的一家子有什么区别?!盛寻死了都不得安宁!”

    “你越说越过分了!”荀自强起身要离开这小小的充满尖锐冲突的阳台。

    “行了,别吵了,吵得我头疼。”

    谢淑梅声音不大,却让争执的父子俩都熄了火,荀铮蹲到谢淑梅面前,

    “妈,如果真的想对盛寻好,那就要多站在盛寻的角度想想。”

    “如果我是盛寻,我不会想离开余照的,不会想让你们把我带走,埋在没人认识的几千公里外。”

    “他已经够苦了不是吗?”

    谢淑梅的眼泪从她肿胀的双眼里夺眶而出。

    余照家的房子一梯两户,新年刚过,邻居就开始打包行李要搬家了。

    余照爸爸拎着菜回来,很新奇地靠在门边,

    “老王,你这房子说要卖多久了,以为你不想卖了呢?”

    “嗨,那不是之前的都砍价砍太狠,卖不上价钱吗?这次这个挺好,压根没讲价,大方得嘞。”老王露出憨厚的笑容,何止没讲价,打钱也痛快,为了不错失这次卖出的好价,他们在正月里就打包行李,准备和老婆去南方儿子那里长住了。

    两个老邻居开着门闲聊了半个小时,余照爸爸拍拍腿进屋,拎起自己买的菜,

    “行了老哥,不跟你聊了,我还得做饭呢,不然等会儿我家领导回来了没做好饭得骂我了。”

    两个人又调侃几句,才作罢。

    【小余,你上次说牛翠花跟你要钱,要了多少?】

    收到微信,余照打开跟牛翠花的聊天记录,左手划屏幕,右手打计算器。

    【陆陆续续各种理由要了两万三。】

    【你把转账的明细发给我,这钱必须要回来。】

    余照心里也这么想,之前打钱纯粹是因为他们是盛寻的父母,哪怕对他不好,余照也不能让两个人饿死。

    但既然不是父母,而是贩卖儿童交易链里的买家,余照对他们俩的厌恶达到了顶峰,他们到底是抱着什么想法看待盛寻的呢?

    他们两个对盛寻没有一丝温情,他们只是把他当做一个可以生钱的机器,压榨着他,让他一生当牛做马做所谓的回报。而不知情的盛寻被蒙在鼓里,忍受着这样的生活。

    想到这,她又敲键盘,

    【盛寻的钱是不是拿不回来了?】

    那边很快回复,【很困难,盛寻的户籍和银行账户都已经注销了,很多证据也跟着消失,很难界定,盛寻现在连名字都没法改了。】

    【我明白,谢谢你。】

    【客气什么,我也是你哥,小余,以后等你愿意也可以叫我哥。】

    话聊到这结束了,余照没再回复,而是没头脑地想,人的名字到底对性格有没有影响。

    盛寻和荀铮是同卵双胞胎,一模一样的基因,荀铮给人的感觉精明强悍,如名字般铁骨铮铮,钢铁一样冷厉严肃。

    自己家那个,怎么想怎么软,像个白色小猫。

    还是受欺负了都一声不吭连爪子都不会伸的笨蛋小猫。

    今年的年是两家人一起过的,最开心的莫属甜甜了,双份的压岁钱,爷爷奶奶伯伯都大方得很,她坐在余照的大床上,将红包摆来摆去,然后小胖手拆开瞧瞧,她不认识钱,其中一个最厚的红包上画着憨态可掬的抱着元宝的小老鼠,她最喜欢这个。

    珍惜地把这个红包放在自己腿边,又去看别的图案。

    抬起头时,爸爸一直拄着脑袋看着她,漂亮的眼睛里都是宠溺。

    她瞧瞧红包,又瞧瞧爸爸,大气地把腿边最喜欢的小老鼠递给爸爸,“给。”

    盛寻笑起来,“爸爸不要,你留着吧。”

    甜甜的长睫毛垂下去,似乎不理解爸爸为什么不要,以为他不喜欢这个,就换了一个拿起来,“给。”

    肉肉的小圆脸纯真可爱,盛寻心里泛酸,要是他能真的陪着这个孩子长大该多好。

    今年禁燃烟花,窗外寂静一片,似乎没有过年的气氛。

    昏暗的卧室有一道暖光照进来,又快速合上,余照看着坐在床上周围散落红包的甜甜,诧异地讲,“妈妈以为你睡觉呢。”

    “嘿嘿。”她露出上排几颗小乳牙。

    妈妈也趴到床上,和爸爸并排趴在她面前,甜甜心里喜欢三个人一起的氛围,便摇头晃脑,

    “恭喜花财~”跟电视里学的。

    她已经能说简短的句子,只是音调很是奇怪,说着说着调子就飘扬上去。

    “我都没注意,今年你有这么多红包啊。”

    “给!”她大气地随手拿起一个递给余照,然后把小老鼠抱在怀里。

    “谢谢宝宝,”余照高兴的收下了,目光看向了别的红包,“甜甜,其他的妈妈也替你收起来,好不好?妈妈不要,替你留着。”

    甜甜不情愿地哼唧一下,不给。

    余照也不管她,立刻上手收起来了,反正小孩嘛,明天就忘记了。

    “我的!”甜甜着急地扑上去用身体盖住红包,

    “妈妈别拿,别拿。”

    “妈妈真不要,妈妈就是替你收着,我就给你放在家里,想要的时候随时拿出来玩。”余照一本正经骗孩子。

    她犹豫了,盛寻看出来门道,跟甜甜讲,

    “妈妈要里面的,甜甜要外面的,好看的袋子,好不好?”

    “好,”甜甜出声,余照摸不到头脑,不知道她这句好是回应什么呢。

    “我要袋袋。”

    余照笑出声来,甜甜真的吃了没幼儿园文凭的亏,“好呀,妈妈替你把里面的钱留着,好看的袋袋给你。”

    “嗯。”

    女儿闪亮的眼睛期待地看着她拆红包的手,准备攒下这几个纸红包,余照这么骗小孩有点不好意思了,俯身在她额头亲亲,换来女儿的清脆笑声。

    她拆着那个小老鼠的红包顿住,里面是三千块崭新纸币。

    从荀铮来,她就能看出来这家人的生活条件优越,荀铮爱穿西装,剪裁得当的西装布料顺滑,她不怎么接触男性西装的领域,也不知道这些值多少钱,但质感摆在那里,价钱不会低。

    盛寻妈妈的背包也是十几万的档次。

    她不得不想,要是盛寻还在,他以后就不用过被缺钱掣肘的一生了。

    他的父母会给他良好的,富足的生活,不必活得那么累,那么难堪,但是一切都没什么如果。

    她将钱拢一拢,新钞旧钞顺滑地在她的指尖滑过,

    “七千八啊,你过个年都够你爸辛辛苦苦跑一个月外卖了。”她摸摸女儿的后脑勺,她的家庭只是普通的工薪家庭,父母都是工人,她在清河长大,大学来了汇江读书,毕了业就在这里找了工作,这时候才有时间好好跟盛寻谈恋爱。

    两个人决定结婚的2017年,刚办完婚礼,姥姥就去世了。

    余照父母身边再无长辈需要奉养,再加上余照怀孕,担心年轻夫妻俩照顾不好自己,便卖了清河的房子,搬来了汇江,也让一直租房子住的盛寻和余照有了落脚地。

    一直以来,她和盛寻的小愿望就是攒钱在父母家附近买个房子,这里没有新楼盘,就算是买二手的,首付也要掏百分之三十左右,至少要准备三十万。

    结婚,生孩子,买房子。

    这几件人生大事都脱离不开钱的支持。

    盛寻以前的工资都被父母要去,跟她谈恋爱开始,才有心想要自己攒钱,就缩减了很多给牛翠花夫妇的钱,以至于他们俩对余照的怨气不少,觉得这钱没给他们都进了余照的兜里。

    余照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的转变呢?

    有一天她去超市,拿起菜的标签看了一眼,随口说着,“怎么贵了好几块啊?”

    那个瞬间,她突然想起自己曾经是对蔬菜和肉这些东西的价格毫无认知的人,她也知道什么便宜什么贵,但是具体到几块几块,她曾经是根本不了解也不在意的。

    他们夫妻俩虽然没钱,但是有方向有动力,都在努力攒钱,想要过个好生活。

    她想天下大部分夫妻都是这样过的吧,他们可以过斤斤计较的人生,却想给他们的孩子一个不必为钱忧心的家。

    如今盛寻不在,想这些变得毫无意义。

    她的生活只剩下了好好攒钱,好好养大孩子,其余的什么也关心不起来了。

    【小余,初七复工我们就要回家了,初五那天晚上想请你们一家吃顿饭,咱们聚一聚,你看方便吗?】

    她拿出手机准备问问父母意见的时候,两个人正从厨房出来,余飞跃随手要关灯,林美珍连忙制止了他。

    “今晚开着厨房的灯吧。”

    余飞跃了然,瞧瞧窗外,“也行,这盏灯外面也能看见。”

    她懂他们在说什么,这是习俗,家里有亲人去世,过年的时候会在门边挂着灯笼,提醒他家的方向,现在大家都生活在城市里,电灯代替了纸糊的灯笼,期待亲人能回家的心情却是永恒的。

    她望着那盏灯,将心里话寄托在这盏瓦数不高的灯光上。

    也不知道盛寻这个笨蛋记不记得回家的路。

    初五这天,荀铮定了个附近的酒店,余照洗漱完头发随便一扎就要出门,被林美珍连忙赶了回去,

    “大过年的,你都不打扮打扮。”

    余照只能在她妈翻着白眼的监督里,往自己脸上拍粉底涂口红。

    两家人落座时,谢淑梅亲切地拉着余照坐在一起。

    “是这样,小余。”

    “我和你叔叔准备给你补一份新婚礼物,我知道,我知道。”

    她看到余照推拒的姿态立刻将余照的手握住。

    “你和寻寻一穷二白的结婚,本来就委屈你了。现在我们既然找到寻寻了,我们就要把亏欠你的都补给你。”

    余照一直摇头,“阿姨我真的不用,”

    “你别有负担,”谢淑梅拍余照的手,“上次铮铮那边留过你的银行账号了,我们商量了一下,你同意的话就明天直接转给你。”

    “你就放心过你的,我们不打扰你。”谢淑梅用那双肖似盛寻的眼睛温和望着她,余照觉得自己的心被烫了一下。

    “咱们虽然没有做婆媳的缘分,但是叔叔阿姨都把你当做女儿看,你就当多了个父母和哥哥,行吗?”

    “阿姨,盛寻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

    仿佛是听懂了她的画外音,谢淑梅弹了一下她的额头,

    “傻孩子,还年轻着呢。”

    盛寻在余照的椅子背后嫉妒地环住她,有些不高兴地瞧谢淑梅,余照有朝一日爱上别人什么的,他可不想看到那种场面。

    “收着吧,”

    明知道余照听不到,他也在余照重新拒绝时开口。

    没想到对面一直在姥姥怀里盯着他的甜甜突然学他,

    “收着吧,”连语气都和盛寻一样,无可奈何似的。

    一桌大人都笑得不行。

    谢淑梅讲,“你看,甜甜都发话了,收着吧。”

    余照有些不知所措,第一次这样接受别人的馈赠让她很是不适应,

    “你就当是给我一个做他妈妈的机会,我这个妈妈做得很不称职,我对不起他,我欠他的实在是太多了。”

    谢淑梅的眼睛湿润,“阿姨知道你们感情好,就是感情好,才更要对你好,把应该给寻寻的给他的爱人和他的孩子,这不是正常的吗?他知道也会高兴的。”

    余照没再拒绝,看样子是默认了。

    “这就对了嘛。”

    谢淑梅摸摸她的头,盛寻马上护食一样也跟着摸摸,把对面的甜甜逗得咯咯笑,小女孩颊边的小酒窝衬得她肉嘟嘟的脸蛋可爱得不行,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缝。

    “还有寻寻的墓,我们...”

    正巧服务员开包厢的门上菜,打断了这句话,一桌子人都盯着他端着盘子的身影,让他羞涩地红了脸。

    把一盘菠萝牛肉放在桌子上,微微弯腰出门去了。

    盛寻祈求地看向甜甜,“跟他们说好不好,说爸爸不走。”

    甜甜听到这立刻清脆地重复,“爸爸不走。”

    姥姥抱着她的手收紧了一些,看到全家的目光都看她,她突然就委屈起来,瘪起嘴,“爸爸...爸爸不走...”

    她最喜欢爸爸了,哪怕是摸不到他,她也最喜欢爸爸。

    谢淑梅连忙要站起来去给她擦眼泪,荀铮离得近,温和地抽纸巾给她擦眼泪,劝慰,

    “甜甜,我们不带走他,别哭。”

    她张开胳膊,扑进荀铮怀里,眼睛一圈都红彤彤得像个小兔子,荀铮今天穿的是盛寻的羽绒服。

    她瘪嘴没有安全感地抓着荀铮衣领,在他怀里低低抽泣,荀铮抚摸她的背安慰地拍着,“没人会带走他。”

    “是,我们商量了。”

    谢淑梅继续接过话题,“寻寻的墓就继续留在这里吧,这儿才是他的家。”

    余照的手攥桌子上的桌布攥得泛白。

    “以后甜甜每个月的生活费我跟你叔叔也出一部分,咱们离得远,你叔叔那边也还没退休,等他退休了,我们就来这边帮你带孩子。”

    “阿姨,”

    余照望着谢淑梅保养得当却神色哀愁的脸,她最近应该是哭过很多次的,眼睛都是浮肿的。

    哭并不代表懦弱,有时被苦难锤倒在地,哭过后重新爬起,勇敢地直面苦难,也是一种坚韧。

    失去盛寻最痛苦的两个女人对视,颇有点同病相怜的意味,谢淑梅把余照抱进怀里,“小余,以后我们就代替盛寻,陪你一起把孩子养大。”

    第二天,小数点前六个零的余额让她数了好几遍,

    她坐在银行大厅的椅子上,恍恍惚惚地甚至没有去排号,而是就抱着包呆坐着。

    控制不住地心疼起盛寻来。

    她的小猫长大的过程那么辛苦,工厂流水线,快递分拣,做代驾,送外卖,辛苦养活自己,还想要养她,尤其是知道余照怀孕以后,就更拼了。

    高中辍学的学历把他局限在只能耗费体力和时间的工作上,那么辛苦。

    但他不应该过这样的生活,他本应该富足地长大,像荀铮那样,做个精致的社会人士,做他的小少爷。

    盛寻的生活谁来赔呢?

    他被扭曲的人生谁来赔呢?

    余照难受得弓着背,她那一直艰难长大的盛寻,曾经笑着跟她讲从来没吃过海底捞的盛寻,因为没读过很多书看不懂英语需要让她帮忙的盛寻,如果知道自己本该过另一种人生的话,他会怎么想呢?

    盛寻没有记忆,自然也不懂余照眼里的泪花,他有些郁闷地蹲在余照面前,直直盯着她瞧。

    他好像只能做这件事儿了,那就是注视着她,看她喜怒哀乐却不能影响她分毫。

    从银行出来,她闭着眼睛吸一口气,这条路原来这么宽的吗?

    四排车道上疾驰的各色车流,路边栽着的高大乔木,枝丫光秃秃的却没有丧失它的生命力,而是在跟余照讲,马上我就会发芽的哦。

    她仰头望天突然醒悟,她小有存款了,不必再为了2000块钱工作到晚上10点才能回家。

    重新拥有了下班时间和休息日。

    打开微信私聊兼职的带班经理,她直接辞职,双方礼貌客套几句,就都不再讲话了。

    这简直是应了那句兜里有钱什么也不慌,她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在不知不觉里松散了一些。

    晚上甜甜推开门,疑惑地凑过来,

    “妈妈在干嘛呀?”

    她准备把孩子抱起来去看自己的屏幕,又想起来小不点太小了,应该少看电子设备。

    “妈妈在整理爸爸的照片,给爷爷奶奶做一个只有他的相册。”

    “哦,”甜甜鼓鼓脸颊,顿时没了兴趣,自己跑到床边给她设置的一角小沙发里抱着长颈鹿玩,给长颈鹿盖上小被子拍着它睡觉。

    余照摩挲着自己买的罐装啤酒,跟她商量,“今晚去跟姥姥睡吧,”

    甜甜抬头,看到爸爸也期待地望着她,她来了小脾气,抱着长颈鹿踉跄着出门去,

    “哼。”小辫子一甩一甩的。

    余照也不管她,回头看自己的屏幕,然后用手指伸进拉环,嘭的一声,小股白雾从啤酒罐里蔓延开来。

    随之而来的,还有浓郁的麦芽香。

    她小口啜饮,然后长长舒了一口气,继续窝在凳子上翻盛寻的照片,觉得合适的,就会发到文件助手里,整理成文件夹。

    家里有地暖,她穿着带着嫩黄小碎花的睡衣,长发就自在地搭在身侧,在盛寻眼里像个小公主一样。

    跟玩偶合照的盛寻,这个可以,她淡淡笑一下,选择分享。

    举着景区门票朝她笑的盛寻,分享。

    白色t恤因为天气太热头发都汗湿被他扒拉到头顶的盛寻,分享。

    看着看着,酒劲儿上头,原始部落热情的篝火聚会载歌载舞,她离那篝火太近了,烤得脸颊炙热。穿着白色背心在出租屋沙发上刚刚洗过澡的盛寻,她整个人团在凳子里,头仰在椅背上,握着手机的手就那样自然地垂着。

    她记得这张。

    因为她拍完,就凑过去坐在了盛寻的腿上,摁着他的肩膀,一吻过后,盛寻半睁着眼睛,自喉间发出小小的呜呜声,低沉的,舒缓的,沉迷进唇舌交缠的美妙里,细瘦的胳膊搂紧她的腰,开始了气息绵长的深吻。

    他的舌头柔软灵活,经常会追逐着余照然后亲得她缴械投降,撩拨的是她,受不住求饶的也是她。

    那天下午,他们在午后的阳光下相拥着入眠,盛寻柔滑的皮肤被光照到就是奶油肌,脸上的绒毛都清晰可见,让她觉得如果有什么能形容幸福的话,那就是难以言喻的此刻,她在盛寻怀里对他的爱意溢满,与之交融会觉得恨不得流泪的此刻。

    连带着她的镜头拍下的盛寻,也带着一种在她看来龌龊的暧昧。

    这种是不能发给别人看的,她划走,发现在外面拍的盛寻都很正常,背景在家里的盛寻,都带着点或多或少的难以启齿的暗示,有时她会在盛寻怀里的角度拍他的下巴。

    脸颊的下颌线清晰流畅,喉结精致,走线迟缓,连带着一点点粉嫩圆润的下嘴唇。

    有时会拍他的唇边痣。

    她清清嗓子。

    握着啤酒灌了一大口。

    看着看着,早就忘了选照片的初衷,陷进自己的桃色回忆里。

    酒嗝在喉间哽着,她晃晃罐子发现里面居然空了,这一瓶是远超她酒量上限的容量。

    干脆把手机一扔,扑倒回床将红彤彤的脸侧压在枕头上。

    绿色格纹的四件套还是她和盛寻一起挑的。

    形状姣好的手指抚摸着床单,又有点心痒地攥紧,有冰冷的手将她挡脸的长发拂到耳后掖住。

    她就保持着趴着的姿态,看那个她今天肖想了无数次的男人,然后暗示地伸出了一点点舌尖。

    冰冷又慢条斯理的吻。

    缱绻缠绕,谁也舍不得离开对方。

    时间久了扭得她脖子疼,她便勾着那个人的脖子,变成了她仰躺回床上的姿势。

    她温热的呼吸烫得盛寻一直颤抖。

    手急不可耐地解开扣子,换来盛寻一声轻笑,

    “这不能怪我,”

    余照理直气壮地讲,“我好想你,上次做这种事儿还是结婚那年呢。”

    “呼....你好冷。”这么说着,手却鼓励地揉搓着盛寻的后脑,不让他离开自己。

    “都快三年了,上次是,结婚的时候...”

    她吞咽唾沫,“早知道那是最后一次,我可能会忍你到天亮。”

    盛寻向上挪,与她唇贴唇小声说话,两个人的喘息都交融在一起,

    “圆圆,你自己脱。”

    她双手搭在盛寻肩膀难受地仰起头,看到她皱着眉想要责备自己,盛寻求生欲极强地解释,

    “我没办法,圆圆,只能这么帮你。”

    一只胳膊将她框在怀抱里,他没有温度的吻一直流连在她脸颊和唇边,另一边向下。

    白嫩的脚紧紧磨蹭着床单,在她压抑的哭声里,全身都泄了力。

    “穿好衣服,”盛寻亲吻她汗涔涔的鬓角,余照疲惫地闭着眼睛,胡乱拢好衣服扯过被子盖住自己昏昏欲睡,活像个小虾米。

    盛寻惩罚似地咬了她软嫩的脸一口,

    “用完就扔啊,也不跟我说说话,嗯?”

    “说什么?”余照疲惫地舔舔嘴唇。

    盛寻隔着被子将她抱住,在她身侧贴着她耳语,“圆圆,你有钱了,以后过得开心点吧。”

    “困住我的是钱吗?”

    “我知道,但你还是要往前看,不是吗?不能总被这件事儿影响心情,就连导航你走错了路它都会提醒你,您已偏离路线,正在为您重新规划,更别提你还是活生生的人呢。我想看你过得自在一点。”

    “哼...”余照发出小小的嘲讽,“那我重新找男朋友也可以喽。”

    “没说这个,”

    盛寻小心眼地收紧一点胳膊,“只是说你的心情,你也花花钱,买买衣服,逛逛街嘛,至于找新男友这事儿...”他贴近余照磨蹭,“再等等,好不好,等到我看不到的时候,不然我会嫉妒死的,我会变成怨气冲天的厉鬼。”

    余照无声笑起来,

    “别好笑了你,还厉鬼。”

    然后她又长叹一口气,迷蒙地讲,“我可能是真的要疯了,我怎么会跟自己的幻觉聊这么久。”

    “不是幻觉。”

    盛寻委屈地嘟嘴亲她,长长的卷翘睫毛像把轻柔的小扇子。

    余照平躺,眼睛都懒得睁敷衍地回应,“嗯嗯,不是幻觉。”

    “对了,离我哥也不要太近,”醋坛子又叮嘱。

    “我说哥哥,你胡言乱语也要有个限度,那是你亲哥。”

    盛寻的假生日也是比余照小的,但是男人嘛总有点对哥哥这个称呼的无抵抗能力,所以余照在家的时候,总是叫哥哥逗他。

    “我哥和我一模一样...万一他也喜欢上你呢。”

    “你们不一样,盛寻。”余照睁开一点点眼睛,瞧盛寻闪闪发亮的双眼,他在期待余照说他优异于他哥的优点。

    “你哥比你高,至少比你高5厘米。”

    他鼓起脸颊,佯装愤怒地用额头撞了她额头一下。

    “撞得我好晕。”余照的头从枕头上滑下去,头发就柔顺地留在枕头上。

    “真的不能再讲话了,我好困。”她困倦地打哈欠,吸了吸鼻子,

    “对了,最后一句,你现在技术好差。”

    她笑着撑起一点头,去亲盛寻柔和的眼睛,这在他们的生活里等同于句号和关机键。

    然后就倒回床上,在酒意和疲乏的双重影响下,陷入了昏睡。

    二月中旬,隔壁新邻居现了身,是谁也没想到的荀铮。

    余照下了班好奇地朝隔壁敞开的大门瞧,正好看到了衬衫挽到胳膊肘的荀铮正指挥着搬家公司的员工家具位置。

    碰巧荀铮回头,立刻高兴地打招呼,“小余!”

    余照放弃进自己家门,站在门口观望,“荀铮哥,这个房子是你买的?”

    “是呀,”荀铮高兴地凑过来,跟她一个门里一个门外地站一起,“我爸妈不是过几年来嘛,我一想我这工作在哪都一样,都是给人打官司,干脆我就先来了。”

    余照心里暖洋洋的,生出了好多亲近之感,

    “晚上在家吃饭吧,你别做饭了,就你自己。”,她说的在家是指自己家,俨然是把荀铮也算做家里人了。

    “当然啦小余,我就是抱着这个想法来的。”荀铮开口,“沙发靠墙摆就行了....叔叔这手艺太好了,以后家里又要多一个来蹭饭的了。”

    “什么蹭饭,这也是你家。”

    余照最近五点下了班就能回家,在有太阳的时间下班好像都是上辈子的事儿了,瞧着整个人气色恢复不少。

    虽还是憔悴,杏仁眼有精神多了。

    可能也跟最近休息日喝酒就会梦到盛寻有关系,每次她喝到脑子断片,盛寻就会乖巧地出现在她的梦里,与她亲密依偎,让她每次醒过来都容光焕发,她不得不怀疑盛寻是什么魔法少女,哪怕是她的幻觉版本,也魔力犹在。

    晚上荀铮换了一身休闲风衣服,美滋滋坐在余照家饭桌上,

    “叔叔阿姨,我家门锁的密码是20180622,甜甜的生日,对大家来说都好记,以后方便进出。”

    “这孩子,”林美珍感慨,“工作怎么办啊还得重新找吗?”

    “我们公司在这有分公司,我直接转这边来了。”

    林美珍放下点心来,“那就好,你说你折腾来这,这汇江哪能比得上锦绣,虽然汇江是个省会,这经济可差太多了。”

    荀铮夹糖醋排骨,看样子胃口倒是不错,

    “阿姨,我这工作其实在哪儿都一样的,要是有需要也可以出差啊。”他推推自己的金丝眼镜,瞧正两只手抱着水煮排骨啃的甜甜, “这样以后平时我也能帮着带带甜甜了,我家的次卧我准备了个小书房给她玩。”

    “孩子,咱们都是一家人,”余飞跃触动地讲,“以后你上班就天天在家里吃饭,晚上回你那屋睡觉去。”

    “哎,叔叔,我记下了。”

    “再吃点,我每次看你我都想起来盛寻,那孩子瘦的....”余飞跃给他夹菜,“盛寻就是长个子那阵没吃好,比你瘦还比你矮,要不按理来说你们俩应该一样高矮胖瘦啊是不是?”

    “妈妈!手机。”

    甜甜坐在自己的小餐椅上,出声提醒。

    余照去找自己在卧室充电的手机,路上还抽了张纸顺便给脸啃成小花猫的甜甜擦擦脸。

    是顾江帆。

    余照立刻接通,那边不知道什么问题,一直在滋啦滋啦地响,很是炸耳朵,

    “圆圆,救救我..”

    “救我...”

    “江帆?你怎么了?”余照的心砰砰乱跳,“你是在家吗?你在哪儿?”

    “我...家...”中间没有听清,那边很快就挂掉了,余照焦虑地咬嘴唇,立刻打开衣柜拽了件自己的外套,边往身上套边跟家里正其乐融融吃晚饭的几个人道,

    “你们吃着,我去看一下江帆,她好像出事了。”

    “我送你去,我的车也过来了。”荀铮立刻起身,跟着她往外走。

    余照近视,身体又不大协调,干脆就没考驾照,出门就是公共交通,此刻显然不适合慢腾腾去了,坐在副驾上她焦虑得直咬自己手背。

    等她下了车跑到顾江帆家楼下的时候,才发现已经有一辆120停在楼下了。

    她心里一惊,哆嗦着摁电梯上楼,发现邻居都在门口乱作一团,根本就进不去门,余照挤进去使劲拍门,也不顾自己的手掌震得生疼,

    “江帆!顾江帆!你在不在里面?江帆!”

    大家七嘴八舌地建议,“去找物业看看有没有备用钥匙。”

    “有人去了。”“哎呦我刚才在家,就听到这楼上像是拆迁一样的吵架声啊,我家的灯都跟着晃,吓死了,还以为地震了。”

    余照转头,看那个一脸心有余悸的中年妇女,应该是楼下的住户。“那个女的一直哭呦,现在都没声了。”

    听到这,余照像是疯了一样转头拍门,“林祁!你给我把门打开!你死了吗!”

    电梯叮的一声,穿着保安制服的人帽子都跑歪了,拎着一大串钥匙脚步生风地跑过来。

    余照连忙给他让路。

    刚刚进门的那一刻她就惊了,顾江帆家里乱作一团,她和丈夫的等身结婚照摔落在客厅里,满地的碎玻璃,墙上徒留曾经悬挂照片的钉子孔,照片里笑容洋溢的两个人如今怎么看怎么可怖。

    茶几翻倒在地,旁边是摔得粉碎的玻璃杯。

    林祁就垂着头像是睡着了一样怔怔坐在沙发上,看自己的手掌。

    现在没时间理他,余照紧张地咽口水,飞速去挨个推门,祈祷着顾江帆千万没事儿。

    然后她的手在厨房的玻璃门外停住了,大声回头喊,

    “人在这!”,

    顾江帆家厨房狭窄,只有一块一米左右地砖的宽度,她紧紧皱着眉蜷缩在橱柜旁,用手捂着肚子,眼看着已经没有意识了。

    荀铮看到这就拧眉出去打电话报警了。

    顾江帆的手机屏幕碎得像蛛网,给余照打电话后恐怕又被狠狠踩过几次。

    她的胳膊上都是青青紫紫的痕迹,余照心疼得不行,甚至不敢去碰她的胳膊。

    顾江帆就那样安静地戴着氧气罩,一点回应也没有,她坐在侧边,看顾江帆年轻漂亮的脸蛋如今青紫红肿,不由得想,哪怕如此美丽也不会被珍惜吗?

    “你是顾江帆家属吗?”

    “我是,”余照连忙站起来。

    “你去办住院吧,估计要住一个月。”

    粉色护士服的小护士柔声说,“怀孕快三个月了,孩子没了挺可惜的,可能心情不好,你要多开导她。”

    “三个月?”

    她有些愕然,跟顾江帆高中时期就认识了,她们两个从前后桌发展成了好朋友,哪怕长大了也无话不谈,怀孕三个月这件事儿从来没听她提起过。

    “我想问一下,她的伤有没有能证明的材料?”她拉住小护士。

    跑来跑去地办完住院,余照沉默地坐在顾江帆床头,她面色苍白额头被包裹着一层纱布,眼下是青青紫紫的血瘀痕迹,眼睛和脸颊都肿胀着,正无知无觉地昏睡着,这张脸此刻恐怕说话都要因为拉扯而剧痛。

    荀铮打开门,并未进来,而且是朝余照招招手。

    “小余,这是叔叔和阿姨熬的粥,等会儿你朋友醒了的话有胃口就吃一点。”他将装着铁饭盒的袋子递到余照手里,余照想起在沙发上犹如失魂的林祁,又问,

    “那个家暴男呢?”

    “应该会被拘留几天。”

    余照失望地垂眼,“犯罪成本真低啊。”

    荀铮叹了口气,不忍心看她如此落寞,安慰地拍拍肩膀,“你朋友如果想离婚的话,你就告诉我,我来帮她找律师。”他抬起手表,

    “那今晚你先在这陪她吧,我找了个白班护工,但要明天白天才能来上工。”

    “好,”余照点头,荀铮今晚也跟着忙前忙后,不知道怎么感激他才好,

    “哥,谢谢你。”

    “都叫我哥了,还客气什么。”

    荀铮摆摆手,“明天早晨我来接你,你今晚就陪着你朋友吧。”

    荀铮不爱穿沉闷的黑色,哪怕是休闲风,也穿着轻快的浅卡其色,看着他挺直脊背双手插兜去等电梯的背影,盛寻旁边有人突兀地说,

    “这哥们儿真帅啊。”

    盛寻回头,穿着医院病号服的精瘦黄毛就蹲在墙边,边无聊地扣自己的拖鞋边感慨,他没有搭话,那人又说,“你咋这么没礼貌?跟你讲话呢。”

    盛寻伸出不确定的手指指向自己,

    “你跟我说话?”

    “那这附近还有第三个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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