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离雨散

    余照进病房去陪着顾江帆了,盛寻自认此时自己进去也不太合适,就学着黄毛的样子,也蹲在门口,跟他并排,这是一年多来,第一次遇见同类,他还有点新奇。

    “你跟刚才那个帅哥是亲戚吧?”黄毛很自来熟。

    “嗯,”盛寻说,“他是我哥。”

    “亲哥啊?”

    “出生时间相差几秒的那种亲哥。”

    “你怎么没你哥帅啊,”黄毛歪头端详他,“但是还真别说,你比你哥要秀气点,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奶?对对,你比你哥奶一点。”

    盛寻自鼻腔发出小小的哼声,明显是对这个夸赞不是很感冒。

    “哎你什么时候死的?”黄毛又问。

    这个问题好别致,盛寻微微仰头回忆,

    “应该是18年...7月吧,大概是,我也不记得了,大家都是这么说的。”

    “那你死的比我早啊,哥们儿我是19年没的,哈哈。”他高兴地伸出手,“遇见就是缘分,介绍一下,我叫黄矛,矛盾的矛。”

    盛寻瞧瞧他一半黑一半黄的头发,觉得这个名字还真是挺切合实际的,伸出自己的细瘦手掌跟他轻轻握了一下,

    “我叫盛寻。”

    “你刚才说,你不记得自己怎么死的了?”

    “嗯,我什么印象也没有,醒过来,我就在跟着圆..我老婆了。”

    “哦呦。”黄毛站起来,围着盛寻走两圈,“你这种情况还真是少见啊,我在医院这几年,也见过不少鬼,但是大家都记得自己的事儿啊,我也记得。”

    盛寻左右看了看,没感觉这里的鬼很多啊。

    “别找了,一般的鬼没几天就散了,我好像是在这最久的一批了,没想到你比我还能坚持。”

    黄毛在他对面蹲下,跟他面对面,

    “你死的时候有什么没完成的愿望吗?”

    盛寻迷茫地摇摇头,

    黄矛看他确实不记得,说起了自己的事儿,“我有,我想吃一碗芝麻馅的汤圆。”

    “啊?”

    “嘿嘿,”

    他的眼神里透出无比缅怀的神色,“那年我应该是八九岁吧,元宵吃汤圆,我记得清楚,是芝麻馅的,我咬了一颗就去阳台看外面放烟花,然后你猜怎么着?”

    也不管盛寻什么反应,他自问自答,

    “然后那颗汤圆把我本来就活动的一颗牙沾掉了,我再也没吃过汤圆。”

    “但是你说,我怎么就快死的时候,脑袋里都是那碗汤圆呢。”

    盛寻咬咬嘴唇,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你是怎么死的?”

    “得了个小癌症。”

    他扯扯自己身上的病号服,“这衣服,都快穿成老子永久皮肤了,也没治好,我也累了,我想着干脆就算了吧,也给我家里人留点钱,我这一病,我家家底都搬空了,我还有个妹妹呢。这一年我在医院啊,真是感慨太多了,这人各有命的说法我算是信了,穷就是原罪,穷就是生病都生不起,穷啊...”

    盛寻感同身受地将头靠在墙上,墙冰冷,他也冰冷,说不定他现在跟墙是同一物种。

    “算了都死了,说这些也没意思。”黄矛揉揉自己后脑勺换了话题,“哎你老婆挺漂亮啊。”

    “谢谢,”

    盛寻听到这泛起一点笑意,“你老婆气质真是没得说,看着就觉得冷冷清清的美女。”

    “她是外冷内热。”

    “哎呦,”黄矛打趣,“你们俩要没要孩子啊?”

    “有个女孩,快两岁了。”

    “哦,”黄矛点点头,又恍然大悟似的,“我知道了,你能存在这么久,肯定是因为孩子太小了,你就有执念想看孩子长大!”他指着盛寻,盛寻歪歪头,倒也没反驳,心里有点喜欢执念这个词,但要是说他的执念,恐怕这个世界上能对应上这个词的,只有圆圆了。

    想到这他又有点小窃喜,他要是真的靠执念存在,那他一定能坚持很久吧。

    “哲学上说,当一个人过分专注于某事某物,长时间沦陷于某种情绪,这一情结就会成为有形,将之束缚住,”黄矛夸张地摆动着自己的胳膊,像是在诗朗诵的小学生,

    “这有形的束缚,就是执念!”

    盛寻手指碰手指,给了他一个无声的鼓掌。

    “你怎么也不感慨两句?”黄毛哀怨,“我都好久没跟人这么聊天了,你怎么这么冷淡。”

    “我没文化,”盛寻真诚地说,“我老婆说我念完高一就辍学了。”

    “哦,”黄毛又恢复自己扣拖鞋的姿势,“其实我也没有,我没念过高中,初中毕业了就打工去了,刚才这段是以前听我隔壁床病友讲的,他是学哲学的,可有文化,这病啊还真是一视同仁,管你肚子里有没有墨水,该要你的命就要你的命。”

    两个鬼开始了唠家常,直到这医院走廊里的灯都半关,听到室内有窸窸窣窣的声音,盛寻站起身,“下次聊,我去看看我老婆干嘛呢。”

    “你这小子,三句话不离你老婆啊。”

    看到他头也不回进了病房,黄矛又小声念叨,“谁还知道有没有下次呢。”

    室内余照利落地把小桌板支起来,将家里带来的保温饭盒打开,里面是熬的蔬菜粥,拿出来的时候还笨拙地被烫了手,连忙去摸自己耳垂。

    “谢谢。”

    顾江帆的声音都没什么力气,透着虚。

    余照示意她先吃东西,然后就安静坐在床边的凳子上。

    “我的孩子没了,是吗?”顾江帆的嘴唇都在抖。

    余照痛心地点点头,

    “林祁是不是疯了啊?他这样对你?”这么想着,余照掏出那份伤情鉴定,“不知道你有没有用。”

    顾江帆将牛皮纸袋收好,并没有去看,而是低着头慢慢喝粥,空荡荡的胃有了暖意,她珍惜地想流泪。

    “圆圆,我出轨了。”

    “你别开玩笑。”余照板着脸。

    “没开玩笑,我真的出轨了。”

    余照徒劳张了张嘴,可她就是下意识想为自己的朋友辩驳,

    “就算你出轨,也不能把你打成这样。”

    “这不是林祁的孩子。”

    “那是谁的?”

    顾江帆不再开口了,余照知道这是目前能告诉她的极限,她沉默地坐在凳子上,没有再开口,这种时刻恐怕说什么都不太合时宜。

    “等你愿意跟我说的时候再跟我讲吧。”

    “我故意的,”

    顾江帆喝了几口便喝不动了,余照也不强求,示意她别动自己来收拾,

    “我为了报复他,”说到这她脸上居然有了一种奇异的喜悦,“他不能生,我就跟别人生个孩子。”

    这间病房的空气凝滞几秒,余照轻声问,“这么恨他吗?”

    “嗯。”顾江帆点头,“我们没法好聚好散,”

    她在余照的帮助下,躺回床上,每一个动作都牵动着她的痛觉,让她脸颊跟着发抖,然后在终于平躺完全后,睁着失神的眼睛望着天花板,“只是可惜了我的孩子,上次去你家,我闺女还知道是妹妹呢,我高兴坏了。”

    余照叹了口气,“就算是报复,这代价也太大了。”

    “圆圆,你没体会过那种因爱生恨的感觉吧?上次你喝多了,一直念叨,恨死盛寻了,但你那才不是恨,你是想他。”顾江帆轻声说着,“真的恨,是恨不得跟他一起去死的恨,大家一起下地狱,谁也不要在人间了。”

    余照给她掖被子,回忆起顾江帆这么多年来,一直光辉美丽活泼可人的形象,突然觉得这样的她好陌生。

    “江帆,压力这么大为什么没跟我讲讲呢?”

    “你比我好到哪儿去了呀,”顾江帆轻快地说,“咱们俩要是比惨恐怕在两个维度里不相上下,你是失去了老公,我是有他还不如没他的老公。”

    余照笑起来,“是,难兄难弟,半斤八两....睡一觉吧。”

    “今天是情人节?”

    “准确地来说,是昨天,现在已经是十五号凌晨了。”

    “对不起啊耽误你过节了。”

    互相知根知底,顾江帆这句话就是完完全全的为了活跃气氛朋友间调侃了,

    “没事儿,我跟盛寻过清明。”

    “属实是地狱笑话。”

    顾江帆阖上眼,声音飘渺,“我今天拿到手机求救,第一反应就是给你打电话,我赌对了。”

    “睡觉吧,想起夜的话叫我。”

    余照伸手把小台灯关掉,陪护床比患者躺的大床要窄小一些,她这个身形反倒是合适,不会觉得太过狭窄转不开身。荀铮给她从家里带来一条蓝色毛毯,她拉高盖住下巴,在黑暗的病房里望天花板。

    “顾江帆,”

    两个人从年少时就是知心好友,很少这样严肃地叫对方全名。

    “嗯?”

    “珍惜你自己,我不管别人,在我眼里,我的朋友最重要,”

    “嗯。”

    “管它什么出轨,哪怕你杀了他,我也会偏向你。”

    对方没有再出声了,

    “你还有我呢。”余照这次说完,微微侧身抱住自己,她有点认床似的蹭蹭脑袋,半晌又绝望地睁开眼睛。

    盛寻觉得好笑,伸手摩挲她触感柔软的脸颊,试图用自己的手掌给她隔住噪音。外面停车场一直有汽车断断续续的引擎发动声音,扰得她一宿未曾睡好,第二天头晕目眩地跟赶来的护工换了班,

    “我回家休整一下,晚上我再来换阿姨。”

    余照边穿外套边叮嘱,

    “圆圆,你别来了。”顾江帆身上的伤痕过了一宿时间颜色更可怖,犹如在青紫的池水里加入了半瓶墨汁,泛着黑的血瘀。

    “我不来谁来?”

    顾江帆没法回答,父母都在清河老家,余照是她在这个城市唯一认识的朋友。她也知道的,如今她除了余照无人可以依靠。

    “兼职我辞了,”看到顾江帆的眼神她又补充,“不是因为你,我都辞了好多天了,等我有时间跟你细说。”

    一觉醒过来,已经过去了三个小时。

    这不寻常的睡眠时间把她扰得头晕,撑起胳膊看窗外照进来的灼眼太阳,把甜甜散落一地的小玩具镀上金光,颇有天真趣意的意味,小女孩蹦蹦跳跳扑在她身上,她被砸得仰倒,夸张地说,“这位壮士,你老母亲的骨头要被你砸断了。”

    她把孩子搂过来抱在怀里,喜爱地在她脸颊上亲来亲去,把小女孩逗得咯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妈妈....哈哈...妈妈....”,她总是能从大笑的甜甜脸上看到属于盛寻的影子。

    “甜甜,那个小火车妈妈怎么没见过。”红色的小火车没有行驶在铁轨上,飞跃到了长颈鹿玩偶的脊背上。

    “伯伯买。”她音调上扬。

    余照拍拍她的背,“不许跟伯伯要玩具,听到没有。”

    甜甜不服气地嘟嘴,下嘴唇嘟成圆润的弧形,余照猛地想起盛寻也会这样嘟嘴,甜甜因为出生在夏天,喜提大名盛夏,而盛夏小朋友完完全全得了老父亲的撒娇真传。

    “不是,你到底哪儿像我啊?”余照抱着她翻身,感慨,“我难不成是个送快递的?”

    “妈妈”,甜甜在她怀里扬起小脸,挂着谄媚的微笑,眼睛故作可爱地眯成缝,露出几颗小牙,“摸摸妈妈。”

    好家伙,连这种时候都一模一样。

    她上班时间长,孩子每天都乖乖跟着姥爷姥姥在家,有这种亲近的要求余照自然也会宠着点,就拽过被子盖住甜甜和自己。

    小女孩开心地将手放在妈妈身上,有安全感地闭上眼睛犯困午睡。

    余照亲吻她圆润可爱的头顶,只希望时间能缓慢一点,让这个小人慢一点长大。

    她打开手机无声地刷娱乐软件,就看到甜甜两只小手在半空中举着乱晃像是拦着什么,困顿地开合眼睛,嘴里还要念叨,

    “爸爸别抢。”

    “梦到什么了呀?”余照好笑地将她搂紧一点,然后安抚地亲了亲。

    “哇鸡汤。”

    顾江帆晃晃身体拿起勺子,“中午吃的盒饭,好难吃啊,还得是叔叔的手艺。”

    余照拉开窗帘,看窗外的橘色霞光,住院楼前空旷的场地被当作了停车场,远处两栋在建的高楼高空中相依相偎,灿烂晚霞就从楼间的缝隙投射过来,被分割成一个个橘色的小方块。

    她干脆倚在窗台上,看好友喝鸡汤,又想起来去翻自己的包。

    “这个给你,”余照从包里掏出崭新的手机盒,“你原来那个不能要了,我把手机卡也给你拿出来了。”

    顾江帆喝汤的手顿住,眨眨眼没有接,余照顺手放在她身边。

    “多少钱买的,我给你转账。”她含糊不清地问。

    “不用,说起来这钱是我失而复得的,有种我捡来的感觉”。

    “怎么说?”顾江帆有些探究地笑着问她。

    “嗯....盛寻是被拐卖的,他亲生父母来找他了,他还有个双胞胎哥哥。”

    “啊?”顾江帆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他哥是专打经济类官司的,知名律师那种,帮我把我给盛寻养父母的钱都追回来了。”

    “嚯,”顾江帆发出单音节。

    “他哥买了我家隔壁的房子,以后盛寻父母也来,两家一起养甜甜。”

    “我的妈呀,”顾江帆感慨地挠挠脸,“每一句都让我震惊。”

    “他父母人怎么样?”

    “挺和善的,还给我补了一份结婚礼物,”她神神秘秘伸出两个手指,

    “二十万?”

    余照摇头。

    “两百万?”顾江帆小小声,“发了啊圆圆。”

    她这次心安理得将手机盒打开,

    “早说啊,”将自己的手机卡摁进去开机。

    很快就跳出来一堆信息,她也不管,随手往自己身后一扔,继续舀鸡汤。

    “盛寻他哥真的和他双胞胎啊?”

    “嗯,长得一模一样,但是比盛寻高一点,”余照抬手描述,“好像看着还结实一点。”

    “那他哥有没有女朋友?”

    “没有吧,”余照歪着头回忆。

    “你不就喜欢盛寻那张脸吗?”盛寻本来站在余照旁边抱着她的腰,此刻听见了像是炸毛一样,恨恨在余照肩膀上咬了一口。

    “谁说的,”

    知道朋友只是闹着玩,并不是真的这样想,余照跟顾江帆继续说心里话,“我感觉,他们兄弟俩那种傲气都遗传给他哥了,盛寻一丁点也没分到。”

    “那盛寻有啥啊?”

    “娇气。”余照秒答。

    两个人哈哈哈哈哈哈笑了好久,把盛寻气得换了余照另一边肩膀磨牙。

    余照又补充,“要是他跟他哥都是猫科动物,他哥是华南虎,他是布偶,猫中小型犬。”

    “哈哈哈哈哈哈”,

    顾江帆捂着肚子,“哎呀圆圆,你太好笑了,哎呀不行了我肉疼,真的要被笑死。”

    她直往后仰,“哪有这么说自己老公的啊?”

    等笑声沉寂下来,顾江帆又讲,“说真的,以前上学的时候对盛寻的印象就是不怎么讲话的普通同学,最多就是长得好看一点呗,然后有点唯唯诺诺的,毕竟就跟他当了一年的同学,我跟他也不熟。”

    顾江帆盖上饭盒的盖子,“直到他跟你结婚,我才明白你说的那种:盛寻外人面前还能装装,在你面前特别能撒娇,之前看你们俩在一起的样子,哎呦...啧...就是感觉盛寻恋爱脑,”

    顾江帆直摇头。

    余照笑起来,提起盛寻让她的笑容甜蜜眷恋。

    “我看盛寻就是人形的小猫,白白软软的那种。”

    “你也不差,”顾江帆打趣,“你们俩真是命中注定要当夫妻,盛寻多大就开始打工了啊,形形色色的人什么样的没见过,你怎么会觉得他是...猫那种软萌型生物呢。”

    余照站累了,将顾江帆整理好的饭盒往柜子边一放,就懒惰地躺在陪护床上,舒缓地长出一口气。

    “圆圆,你想没想过,如果没有盛寻,你的生活会是什么样?”

    “没有他...”余照伸出手掌,看自己手心里细腻的纹路,沉吟许久,放下手侧头去看顾江帆,神色认真,“我也不知道,但我猜如果没有盛寻的话,我大概率不会结婚的吧,现在都什么时代了,结婚...哼...有那时间和精力还不如好好工作赚钱。”

    顾江帆认同地点点头,余照接着讲,

    “我不是为了结婚才跟盛寻在一起的,而是因为对方是盛寻,我才想结婚。因为他太需要一个家了,我当时恨不得把什么都给他。至于生孩子,生甜甜的时候我疼了十个小时,差点以为自己要死了,最后连骂盛寻都骂不动了,然后才顺转剖,你看,”

    病房里只有她们两个,她便随意地掀开自己穿的粗针织毛衣,

    “现在这剖腹产的疤还在,妊娠纹也还在,肚子也没有以前没生孩子的时候那样光滑了,要是没有盛寻,那我的孩子也不会是甜甜,我坚决不会再脑袋发热生孩子了。”

    “幸好甜甜很乖很可爱,”顾江帆宽慰她。

    “是,不然我真的会气死,可能会觉得,我拿命就换来这么个玩意儿。”余照笑起来,“要是没有盛寻,我坚决不要结婚生孩子,你说得多爱一个男人才愿意给他生孩子啊,现在想想真的疯了。”

    “我真羡慕你。”顾江帆眼睛里都是余照看不懂的情绪。

    “江帆,你认真的吗?我多普通啊,你从小到大可都是校花。”

    “不是说这个,”顾江帆摆手,

    “我说你和盛寻,虽然结局不太好吧,但是你们真的相爱过,爱得那么深刻,有时候我觉得相爱过就够了,总比满头白发却发现对方满是算计强,青春年华错付给人渣,简直是昏头。”

    她自嘲地感慨。

    “你的意思是说,林祁算计你吗?”

    “我后来发现,什么都是假的,他根本就不爱我,明明是他不能生,结果是我承担了那么多压力,你知道他妈有一次骂我什么嘛?”她灵动的眉眼里闪过一点委屈,“骂我是不下蛋的鸡!搞来搞去那么多土偏方,恶心的要命,我都忍了,结果最后我发现是林祁没法生。”

    她开始嘲讽地讲,“他家暴过后一次又一次地跪在地上让我原谅他,每次都哭得比我挨打了还可怜,所以我也一次又一次的容忍他,带来的结果就是他越来越不把我当人看了,”

    她的情绪激动,隐隐变成了哭腔,

    “他以为我不知道他定期消费几百几百的钱都在干嘛吗?真的恶心死了。”

    她摸摸自己起了鸡皮疙瘩的胳膊,“我这么多年,第一次觉得自己被这个演技太好的人骗了,以为他真的爱我,所以我觉得男人真的很可怕,他们好像享受那种家里有妻子却出去偷吃的快感。”

    余照抿抿嘴,愤恨地拧眉,

    “离婚吧,江帆。”

    “嗯,我也受够了,我知道的时候恨不得跟他一起死了算了,但我又觉得死了太便宜他了,杀人容易诛心不易,我想了好久。”

    “你这样,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你不知道,林祁那个人,惯喜欢在人前装样子爱面子,知道我怀孕的时候,他都要气疯了,哈哈,凭什么他能偷吃我就不能给他戴绿帽子?”

    她的手颤抖着摸自己的小腹,“只是可怜了我的孩子,我没想到他真的脚脚都往我的肚子上踢,我没想失去她的。”

    “以后还会有的,这孩子跟你没有缘分。”余照安慰,“要是需要律师的话,盛寻的哥哥可以帮忙。”

    “盛寻要是现在还活着,那就是人生赢家了吧。”顾江帆转变话题。

    “嗯,倒也没有到人生赢家的程度,至少他能过点好日子了,”余照点头认同,“我从盛寻离开这件事儿里感觉,原来死亡真的是被临时通知的啊,谁也不能预料到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不管是他心灰意冷跳河,还是遇到意外,都突然得让人很难接受,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

    眼看着朋友听得有点颓丧,余照也不再继续,

    “对了,盛寻其实是93年的,还是11月份,比我小了一年零两个月。”

    “啊?我的天,他年纪这么小?”顾江帆算算,“他比我小一年零九个月,我居然比盛寻大了快两岁。”

    两个人嘻嘻笑起来,顾江帆不怀好意,“怪不得很行,年轻啊...啧啧。”

    “江帆,”余照板着脸佯装生气,

    “大家都是成年人,说说怎么啦?”顾江帆笑起来,“不是你当初自己跟我吐槽的吗?说上班腰疼,要杀了盛寻。”

    “别说了,”余照脸颊发烫,“我现在脸皮很薄的。”

    “哎呦,余小姐,您这脸红来得晚了一些吧,你跟盛寻孩子都快两岁啦。”顾江帆将自己的被子往上抻抻,躺在那回忆,“你们俩谈恋爱的时候,你积极主动得我都害怕。”

    “我那不是年轻吗?再来一次我可做不到这样。”

    “年轻真好啊,一往无前的。”顾江帆以一种缅怀的语气讲,“要是能重新来过就好了,我一定要把犯的错弥补回来。”

    “那你可得带着记忆穿越,不然又是重蹈覆辙。”余照提醒。

    顾江帆闭上眼睛,许愿似地恳求,“求求了,让我回去吧,我好后悔...圆圆,你要是能回去的话,你想干什么?”

    “我?我想....”

    她的脑袋里开始浮现很久以前,她高一那时候没怎么关注过盛寻,盛寻在她的印象里,是模糊的一片逆着光的白色t恤,泛着令人安心的淡淡肥皂味,

    “我想把盛寻送回家去,让他好好活着。”

    “嗯,”顾江帆轻声应答,“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了,他好好活着,我也好好活着,我们都好好活着。”

    “你居然不会想跟他再谈一次恋爱吗?”

    “万一我真的像盛寻他妈..不是,黑牛精说的,我克他再害他自杀一次怎么办?”

    余照的杏仁眼里满是豁达与放弃,“抛开这个,我们说现实,我跟你设想一下,如果盛寻高一之前可以回家,你也知道的吧,我们俩真的有交集其实是高一他辍学以后,那他不会跟我有交流,然后他就会回锦绣去,在家里跟父母哥哥一起生活,在南方读书长大,而我大学来汇江读书,然后在这里定居。”

    她的手为了举例子伸出了遥远的距离,一南一北。

    “我们这一生都不会有交集,如果我们的生活轨迹不同,那盛寻是不可能爱上我的,我们根本不会见面,就算是见了面,也是擦肩而过的路人。”

    “万一他对你一见钟情呢?”

    “不可能的,”余照将自己的手收回毯子里,勉强笑笑,“见过世界精彩,怎么可能还会喜欢我这样寡淡的人呢?我不活泼,也不可爱,甚至可以说是无趣,我很死板,不是吗?”

    “你这么一分析,我觉得我心好痛。”

    顾江帆抹抹眼角,感觉自己要流眼泪了。

    “你干嘛啊?咱们不是在畅想吗?”

    “我觉得你太理智了,想法永远很现实,就是太现实了,才让我觉得难受。”顾江帆说着觉得鼻子泛酸,“可能因为我是多愁善感的双鱼座吧。”

    “没办法啊,这就是摆在我们之间的现实差距。而且婚姻也讲究一个门当户对,我们两个家庭的经济实力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上,他家怎么说也是小富,我家就是普通工人家庭,我们不管怎么看都不合适。”

    盛寻听她那些自己不会爱她的理论听得难过,清澈的眼神凑在她耳边有点委屈,温软地抱怨,“你怎么这么武断,我肯定会爱你,真的。”

    余照的床侧边,地垫上甜甜抱着长颈鹿边晒太阳边睡午觉,肉肉的脸紧紧和嫩黄色长颈鹿贴在一起,然而她睡着睡着就急促地呼吸起来,脸越来越红,小小的额头满是汗珠,有汗珠汇合在一起顺着她的额头流进头发里,把头发浸湿成绺。

    盛寻愁得不行,用自己冰凉的手去摸甜甜的额头,却摸了个空,他抬起手掌瞧瞧,颓丧地放了下来。

    只能在她耳边一直唤她,

    小小的孩子迷蒙地醒了,半睁着眼睛,盛寻连忙叮嘱,“甜甜别睡,快喊妈妈,妈妈在外面收拾柜子呢。”

    “爸爸——”孩子拖着长调,带着困倦和难受,

    “爸爸——”,声音软软的,她缓慢眨着眼睛,因为高烧眼睛异常地亮。

    盛寻觉得自己心疼得都要疯了,紧紧攥着自己的衣服拉环,在甜甜需要回应的时候,他什么也做不到。

    “甜甜,听话,喊妈妈。”

    小孩像是跟他作对一样,固执地喊,

    “爸爸——”,甜甜一直不明白,爸爸明明就在自己身边,为什么从来也不抱抱她呢?身体不舒服让她也闹了脾气,想让爸爸跟其他人一样,也把她抱起来哄哄。

    “抱抱。”她的眼睛里蓄满眼泪,嘴委屈地瘪着。

    “我...”盛寻无助地垂头,将额头贴近她的脸颊,“爸爸真废物啊。”

    他为难地看着卧室门,期待余照能立刻开门进来,发现孩子的异样。

    余照将柜子一格格搬空,然后一丝不苟地举着抹布挨个擦拭,木柜表面的水痕干透,便一本一本地将书放置回去,正举着一本三国演义往回放时,书啪的一声仰倒,她奇怪地把书扶起来,然后手就放在柜子上静止不动竖着耳朵听。

    静默几秒,她爬下凳子,顺手把客厅的窗户关严,然后绕过凳子去左边自己的卧室,推开门踮脚去看孩子醒没醒。

    “甜甜,快,妈妈来了,快喊她。”盛寻心焦。

    甜甜因为跟盛寻说了这么久也没如愿被抱起来,难受地闹了脾气,委屈巴巴张大嘴哇的一声哭出来。

    余照笑着走过来,“怎么哭了呀?”,被她指尖摸到的皮肤温度一烫。

    立刻去客厅找体温计,然后看到38度5的红色显示屏整个人焦虑起来。

    儿科简直是不分昼夜地忙碌和鸡飞狗跳,挂水区都是错落坐着的家长,还有因为难受哭嚎的孩子。

    余照独自抱着被裹在粉色小被子里的甜甜坐在蓝色休息椅里,甜甜刚才一直哭,眼眶都哭得红彤彤,眼睛湿润,余照抬头看看甜甜挂水的药瓶,然后低头瞧她,她太小了,为了防止她乱动,还给她的小手掌下夹了一块海绵。

    有什么狠狠戳了余照的心口一下。

    她咳嗽两声,伸自己没打针的手,执拗地向余照的身边抓,她的胳膊短胖,手掌就只能伸到余照的下巴。

    余照亲亲她的手背,轻声问,“怎么了?要什么吗,等一下哦妈妈接个电话。”

    余照艰难地从包里单手掏出手机,然后放在旁边凳子上划开接听,才拿起来讲话,

    “哥?”

    “甜甜发烧了,我带她来医院打针。”

    “我爸妈去大姨家了。”

    “对,在三楼儿科。”

    余照将手机胡乱塞回包里,垂眸去看孩子,发现她今天总是露出委委屈屈的表情,然后就会开始哭。

    一茬接着一茬。

    “甜甜,你怎么了,跟妈妈说。”

    甜甜张嘴,还未说话就狠狠咳嗽起来,一阵干咳最后都有点作呕,余照心疼得轻轻拍她的背,在好不容易止住咳嗽以后讲着,“都是妈妈的错,咱们不讲话了啊,不说话。”

    荀铮坐扶梯上来,在三三两两的人群里,快速看到了余照。

    她的长发用夹子随意夹着,穿一件棕色的大衣,背影清瘦又秀气,脊背挺直抱着裹成一团的甜甜。

    小侄女原来这么小,在她怀里也是小小一只。

    荀铮走过去坐在她左边,“用不用我帮你干点什么?”

    “不用,哥,”余照仰头看药水,“这三瓶滴完应该就能退烧了,怪我,我没早点发现她难受,中午自己睡觉我还说她今天这么乖呢,原来是难受才蔫蔫的。”

    语气无比自责。

    第一袋药输完后咳嗽的症状好了很多,甜甜脸颊的红褪下去,睁开眼睛依旧没忘自己的执念,

    嘟嘟囔囔,“我要爸爸。”

    “嗯?”余照凑近她歪头,“再说一遍好不好?这里有点吵妈妈听不到。”

    甜甜在余照的怀里看到戴着眼镜扎领带关切望着她的荀铮,扭头看来看去,滴流圆的眼睛一直转,寻找那个黑色的外套,她记得,爸爸的衣服上有白色的线条。

    “要爸爸。”她瘪着嘴,眼睛含泪。

    “要爸爸抱着。”

    最近是语言爆发期,小小的孩子话多了很多。

    余照沉默,搂紧了自己的手,“乖,妈妈抱着吧,好吗?”

    “我不要,”甜甜闹脾气,“我就要爸爸。”

    她大声哭起来,眼泪大颗大颗的往外流,把对面刚闹完睡着了的小男孩又吵醒了,两个孩子开始刺耳二重唱,余照无奈地跟对面也抱着孩子的妈妈示意不好意思,两个人一起苦笑。

    然后低头耐心地劝,“甜甜,之前妈妈跟你讲过吧,爸爸不在家,他不能抱你。”

    “我就要!”小女孩尖利地喊。

    余照头疼地一仰,荀铮把眼镜一摘,揣在兜里,伸头跟甜甜一本正经地说,

    “来吧,爸爸抱着你。”

    “呜呜呜呜呜你不是,你不是,”

    甜甜哭得直呛,又开始咳嗽,余照怎么温声哄也不行,苦着脸看她。

    两个人眼看着没办法哄好,荀铮灵机一动,“小余把你家钥匙给我,等我一会儿给你打电话问东西在哪儿。”

    十几分钟后,有人从护士台边走过来。

    他的头发垂顺地搭在额前,没有戴眼镜露出自己漂亮的清俊眉眼,穿着黑色的休闲运动外套,白色的LOGO在身前勾勒着,宽松的黑色运动裤和运动鞋,不说的话恐怕以为这是个男大学生。

    余照从他出现就不受控制地盯着他,然后淡淡笑起来,似是怀念一般。

    低头看孩子,甜甜哭累了,就闭着眼睛哼哼着哭,细细弱弱得,偶尔有一小滴眼泪流出来钻进头发里。把余照看得又心疼又想笑,也不知道这倔脾气随谁了。

    “甜甜,”她温声叫着,“爸爸来了,你看。”

    甜甜顶着小花猫一样的脸唰地睁开眼睛,定定看了荀铮几秒,他就维持着微笑的弧度望着她,慈爱温柔,右边嘴角的小痣随着微笑漂浮在他脸颊上,他缓慢低声询问,

    “爸爸抱着你,好吗?”

    “呜呜呜爸爸——”甜甜伸出胳膊要钻去荀铮怀里,“抱抱。”

    荀铮和余照立刻站起来交换孩子,然后余照捏了捏自己酸痛的胳膊,坐在座位上松了口气,轻轻哼了一声,又觉得心酸好笑,眼眶发热地眨眼苦笑。

    甜甜嗓子都哭哑了,现在终于老实了,就在荀铮怀里专注地仰头看他的下巴,看他的喉结,没一会儿就困得直翻白眼。

    荀铮无师自通地拍着她,将孩子拍睡着了。

    两个大人无奈地对视,荀铮用狡黠的笑容小声打趣,

    “还是吃了没有文凭的亏,再多一句我都露馅了。”

    这边沉寂下来,盛寻才敢靠近。

    他颓丧地站在荀铮身后,歪头去看他怀里乖巧安睡的孩子,今天他突然就痛恨起自己死了这件事,余照一个人抱着孩子去排队看医生,抱着孩子艰难地缴费签字,然后孤寂地独自在这里抱着孩子不知道想什么的时候,他就离得远远的,去看人群里跟其他人相比,余照瘦弱却又比谁都坚韧的身影。

    他觉得自己是个无能的,缺席的丈夫和父亲。

    不能给他的女儿一个怀抱,也不能给他的妻子一个依靠。

    无能的废物。

    “哥,我有件事儿想拜托你。”

    “这么客气干嘛?直说。”

    “我那个住院的朋友想请个律师帮她离婚,”余照刚说完,荀铮就点头,“没问题啊,我认识好多专打离婚官司的律师,明天我就给你们推荐。”

    “好,不过律师费该是多少就是多少,不要在这里照顾我们。”

    “放心吧小余,有几个跟我关系不错的,不会要钱的。”

    “欠人情也要你去还啊,哥,最近你已经帮我太多了,我...”

    “小余,我是你的家人,一家人之间不说什么亏欠不亏欠。”

    余照抿嘴紧紧咬自己的嘴唇,

    “你得快点习惯起来啊,把我当亲哥,别跟我客气。”

    余照低头,掰自己的手指,然后点点头。

    “对了哥,还有件事儿,我买了一份意外险,受益人是甜甜,我就是告诉你一下,万一有用得上的一天,还得你来帮着处理。”

    盛寻连忙,“不吉利不吉利”

    “小余,你现在不用害怕了,你有我们,大家都是你的后盾。”荀铮舒缓地说着,语调让余照听了很是安心,“从生物学角度来说,甜甜也是我的孩子。”

    “所以别忧心,好好生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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