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草及膝

    几秒的时间被拉抻得无比漫长,他能清晰听到姥姥恐惧喊叫里自己沉甸甸的脚步声。

    做出选择从而决定命运的几秒,脑袋茫然空白,只有恨意喧嚣而上吵嚷着要解脱,要一个淋漓尽致的痛快,要一个这些年,被耽误的,被挤压的道歉。握紧坐垫,清晰感受到了掌心里粗粝布料传来的触感,只要把它往姥姥的脸上一放,死死闷住,牛翠花就再也见不到她最爱的妈妈了。

    她那操纵了她一生,却依旧让她言听计从的妈妈。听闻妈妈的死讯,她会后悔做过的事吗?

    他抬起手腕想要抹掉额角的汗珠,霎时被表盘反射到眼睛里的光扎到眼睛。这还是跟余照的情侣手表,精钢表带发出强烈的银光,与幽蓝表盘融为一体,使他盲了一瞬。

    一声闷响。

    姥姥挣扎着摔下了床,原地挪蹭徒劳用干枯的手蹭地要去门外找冬冬求救。

    盛寻缓慢抬眼,侧脸染上灰沉沉的阴影,月亮照不到的阴暗面,瞳仁被上眼皮遮住一点,眼神泛着一股死气沉沉。

    如同恶鬼的表情把姥姥震慑住,开始全身扑腾,发了疯往房间外挪。他将她碍事的衣角踢一踢,蹲在旁边歪头瞧,“你说养孩子有用吗?你瘫在床上有人照顾吗?当时是你劝牛翠花买个小孩的吧?你说,趁着不记事养,跟自己生的一样。”

    他一边说一边笑,

    “怎么可能一样?养个孩子也不是养宠物,不只是给他一口饭就行的,养大一个孩子要关怀,关爱,陪伴还有教育,当然了,跟你说这个没用的。我也不期待你们能对我有什么愧疚,你们只要能付出代价来就行了,我多疼,你们就多疼,怎么样?”

    姥姥拼命摇头,到了这个年纪,混浊枯黄的眼睛几乎把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干了,哪怕是这么惊恐的时刻,她也只是含着一小汪泪水,没有流出来。

    “我以前觉得,谁说愿意把命给别人的说法是很夸张的,但我现在不这么觉得了,如果圆圆跟我说,我真的会犹豫,说不定脑子一热就给了。”

    他笑起来白白净净,嘴角漾出小括号,“都是因为你们,你们让我欠得越来越多。因为我,毁了她安稳的生活,让她全家背井离乡,整个家都被烧光了。你说,我拿什么赔啊?我就是灾星。”

    他的音量提高一点,直喘粗气,急促说。

    “可我根本就不想欠她!不想让她因为我受伤,因为我生活受影响,我只是...只是想能有底气去爱她,我想让她因为我过得开心,你们为什么总是来害我呢?总是在这种我很高兴的时候出来横插一脚,出来搞破坏,我到底是哪儿对不起你们了?”

    后槽牙死死咬住,牙齿间磨蹭的声音透过骨头传出来,他的脸颊抽搐抖动几秒,将不甘心和愤怒压下去,恢复了一种奇异的漠然。

    “没关系,这就是烂人的命。”

    为了更好的使劲,他双膝跪在破旧发黑的木地板上,将坐垫举起。

    眼泪从满是深纹的眼角渗出来,姥姥挣扎不动了,绝望又认命般的,闭上了眼睛发抖,就连眼皮都是皮肤松弛后又爬满细纹的皱巴巴。

    那一瞬间好安静,使得手机短信进来的叮咚脆响无比清晰。

    后来他想,就是这条短信,将他在做选择的人生岔路口上,不由分说把他推到了另一个方向,而不是变成囚困在牢狱里,身心都失去自由的杀人犯。

    顾江帆:【圆圆问,是多重要的事儿?】

    他的呼吸乱套,手微微颤抖起来握不稳手机,抿着嘴回复。【跟她说,我想起甜甜了,我回来了,你能把她的新手机号给我吗?】

    【她说等会儿用公用电话给你打。】

    几乎是下一秒,他扔下坐垫,拽起自己的书包跨过面如死灰的姥姥飞奔出门,路过冬冬的时候只来得及面带喜色留下一句,

    “你奶奶从床上掉下来了。”

    “啊?”

    冬冬夸张大叫,边看电视剧边抖的脚停了下来。

    下午三点零五分。

    尚未脱离寒冷季节的清河染上午后太阳温暖的光,一切都重新染上生机,风吹过来有种微微的冷让他轻轻缩了缩脖子。盛寻坐在花坛边,清清嗓子,在点开接通的那一秒眼眶就跟着红了。

    “喂?”

    是余照冷淡的声音,也是对他来说恍如隔世的声音。

    眼泪几乎是从眼眶里迸溅出来,他握紧手机垂下头去,喉咙梗得生疼。

    尚未放下的仇恨,差点犯了无可挽救错误的懊悔,还有此刻,想念余照到达极限的心,复杂情绪掺杂糅合在一起,让他痛得没法抬头。

    “老婆。”

    他哑着嗓子,没忍住发出一声啜泣。

    这个称呼直接就把余照叫得哑口无言,只能听到她细微的呼吸,几秒后,她声线平淡地问。

    “你为什么没回家?”

    盛寻连忙用袖子蹭一把脸,将眼泪带走,抽抽噎噎跟她复述那天的故事。

    “这么说,你跟李想一起死的?”

    “不是,她13号,我14号。”说完了他还委屈抽鼻子,“都是什么事儿啊,我真的想不到,怎么就非要赶尽杀绝,我都保证我不会说出去了。”

    “说累了的短信也不是你发的?”

    “不是,”他疯狂摇头,“是薛勇,那个车主拿我手机发的。”

    “哦。”

    这么冷淡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余照的反应过于平静,盛寻抿抿嘴期期艾艾,“圆圆,见见我,见我一面好不好?我去找你,我马上就去汇江,行吗?”

    “别来了,盛寻。”

    “什么意思?”

    “这样更好,之前你心理年纪小,我还不好意思说得太难听,现在既然是你,那我就敞开说了,咱们没必要纠缠下去,我妈说得对,就是孽缘,强求没有好结果。”

    盛寻绝望地闭上眼睛,“你为什么这么悲观?”

    “是我悲观还是你不肯看现实?咱们在一起就是会有大大小小的意外,我不想过这种提心吊胆的生活。”

    “我保证这次不会这样的。”

    “我不能相信你,盛寻。很久以前,我跟江帆畅想过,如果能回到过去,我们会做什么?我当时认真想了想,只想把你送回家去,咱们两个都各自平安,这就够了。”

    盛寻的表情凝固,只有源源不断的眼泪流到下巴,一滴一滴地垂落,他有了一个特别可怕的猜测。

    “你不爱我了?”

    “算是吧。”

    他苦笑一下,袖子抹掉下巴的眼泪,“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从你的嘴里听到这句话,真让我...真让我接受不了。”

    “盛寻,人有的时候就是靠痛觉来分辨爱的吧,刚失去的时候会疼得厉害,时间过去,痛感消失,也就好了。何况,咱们本来也很难有以后,不如现在就彻底断开,时间久了,咱们都难受。”

    他的嘴唇被咬破了皮,蔓延出苦涩的铁锈味。

    “可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我没有大理想,没有大志向,哪怕我成了一个孤魂野鬼,我也只想待在你身边,可现在你说,你不要我了...你不会再等我回家了....”他仰起头深深呼吸,“别这样行吗?我受不了。”

    边说边哽咽。

    “你的人生里除了谈恋爱,没别的在意的事情吗?”

    “没有。”

    “可我有。”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清脆好听,说出来的话却温度降到冰点,“以前我就想过,只有蠢人才会心甘情愿把自己束缚在爱情的茧里,每天折磨自己,好像自己不痛苦就证明不了爱对方似的。但是时间久了,我开始麻木,开始忘记你的脸,你的脸在我的印象里是模模糊糊的一小团,我很害怕,所以我打开相册,又发现你的脸还是那么清晰。折磨自己久了,我不知道是依旧爱着你还是说,我只是接受不了变化,接受不了失去。”

    “你喜欢我的,圆圆。”他开始疯狂地想最近发生的事儿,攥紧运动裤,“你关心我,照顾...”

    “可我那都是为了送你回家,让你好好长大,这样,我对你仁至义尽,才能在该放手时洒脱放手。”

    盛寻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轻笑,“你可真强势,余照,你说分手就分手,你说断联系就断联系,我不同意。”

    “你不同意也没用。”余照接着说,“这几天我冷静下来,发现一件很可怕的事情,我们似乎还按照既定的大方向在往前走。”

    “什么意思?”

    “就以你的角度来说,你上辈子高一结束后去锦绣打工,这次你高一结束后回到了锦绣的家。两辈子,你都在相同的时间点,处在了同样的位置,并且接下来会在那里待两三年。”

    “这跟我们不能在一起有什么关系?”他眨眨眼。

    “有,这就是最可怕的,你记得你上次是什么时间来汇江找我的吗?我大一的下半年。”

    盛寻愣在了原地。

    “盛寻,这还不可怕吗?如果我们继续在一起,那你高考结束会来汇江找我,我比你大一届,你高考结束正好是我大一的下半年。我们什么都没变啊!我们在重蹈覆辙。”

    “可...可是,也有不一样的地方。”

    “只有小细节不一样,时间,我们所处的位置,都是一样的。这样下去,咱们只会双双横死,我不想再做一个每天都因为你痛苦的怨妇了,就算是我们勉强在一起,我也活在时刻没有你的恐惧里,你告诉我我这样会开心吗?我宁可离你远一点,从来就没有你,这样我也不会担心你不见了。”

    “你别这样想,这次我肯定好好活着。”

    “不是这个问题,是我害怕,你懂吗?哪怕只有一丝丝重蹈覆辙的可能性,我都害怕得厉害,我甚至害怕喜欢你,我觉得这是你和我的催命符。”

    眼泪止不住地从眼睛里鼻子里往外流,他脸朝地面,眼眶酸疼绝望哭泣,

    “可我不能没有你....”

    “你又在说笑话了,盛寻,世界上谁没有谁活不下去吗?既然你回来了,你也该知道,你现在的家比以前好了不知道多少,你有家人,有亲戚,你不再是一个不受宠的儿子了。”余照停顿片刻,

    “我很珍惜现在,我还有爸妈要陪着,相比什么爱得轰轰烈烈,我更希望你能过得好。”

    “你不爱我了,这是我最接受不了的事儿,明明月初你还对我笑过。”盛寻哑着嗓子说。

    她舒出一口长长的气,

    “我只是醒悟了,在医院那天我想通了,咱们俩就是没缘分,是不该在一起的类型,你没见过你在烧伤科病房的伤口吧?你要是见过了,”她的声音微微发抖,“见过了就会明白,什么都没有命重要,这次是浑身是伤躺着,下次说不定就是致命伤,何必呢?你觉得你还有多少次奇遇能重来啊?”

    “没有重来了,”他喃喃说,“这就是我最后的一辈子了。”

    “所以你更要珍惜啊。”

    他苦笑一下,坐在花坛向前佝偻着脊背,“我怎么求你你才能心软?你不想跟我在一起也行,但是别断联系,你哪怕给我留一个联系方式,让我能跟你说说话,你不愿意见我就不见,我绝对不打扰你。”

    “你知道,拖泥带水不是我的风格,留着联系方式只会藕断丝连,何况我不想知道你的近况,也不想跟你说话。”

    “那...那聊天软件的好友加上行吗?我绝对不和你说话。”

    “不行,以后咱们最好的状态就是当陌生人。”

    眼看着她的语气越来越决绝,盛寻开始换话题,“爸妈怎么样了?你们找到房子了吗?租还是买啊?”

    “我爸妈不劳你操心,你不要转移话题,既然说完了,没别的事儿了吧?”

    他的手指磨着花坛粗糙的石面,一阵尖锐刺痛。不想挂电话,带着一种想要博取余照关心的心境说,

    “我在清河,在牛冬冬家楼下。”

    余照冷笑一声,“干嘛去了?”

    “姥姥偏瘫了,所以来报复牛翠花,她听到她妈死在了我的手里肯定很难受。”

    “真是好样的。”她阴阳怪气。

    “谢谢。”

    “盛寻!这么长时间,我跟你说的那些都说进狗肚子里了是不是?你一点脑子都不长啊?你因为那样的人变成杀人犯值得吗?她逃跑能跑多久?!早晚会被抓的,你疯了啊?”

    “有一点吧,反正我什么都没了,我无所谓。”

    “你还有家里人呢,你爸妈,你哥,你之前不是说很羡慕能坐在教室里学习,参加高考的人吗?这次你也可以了,你别自取绝路。”

    盛寻的眼睛疲惫闭上,轻轻恳求,“别跟我断联系。”

    “你威胁我?”

    “我不敢。”

    “我不吃这一套,盛寻,你听好了,你愿意变成杀人犯没人拦着你,是你自己的人生,你自己的选择,你要是自甘堕落,谁也左右不了。”

    “嗯。那你原来的银行卡还用不用?家里的东西不都要重新买吗,我有钱就给你打,别让爸妈压力太大。”

    “神经病吧,我换了。”

    盛寻笑起来,“听你这么骂我还怪怀念的。”

    “有病,”余照接着说,“桥归桥,路归路,你和我从今天开始,就不要再有纠葛了,我也想开始新生活。”

    他握紧了手机没有讲话。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没有的话我挂了。”

    “有。”

    “什么啊?说啊。”

    “我等着你,余照。我不会换手机号,有事儿就给我打电话。”

    那边没再回复挂断了,他呆呆将手机塞回兜里,仰头看天。

    仿佛被稀释过后的淡蓝,飘着的几片云彩像是....海豚,还有点像小狗,风越来越冷,穿透他满是孔洞的心脏,向远方飘过去,他的脊背开始不断往上窜寒意,比身外的风还冷。

    光由暖变冷,眼前的画面微微模糊,有点头晕。

    “荀钰!”

    好熟悉的声音。

    他捂住酸痛的脖颈慢慢低头,“王叔叔。”

    怕他跑了,王梓爸爸把他单手拷在车后座。右胳膊紧紧贴住车玻璃,他干脆就将头靠在胳膊肘弯,闭上眼睛。

    “你给我在这老老实实待着,我上去看看就下来。”

    簌簌风声一会儿迟缓,一会儿急切。

    隐隐约约,一阵救护车的声音从弱变强,他纳闷睁开眼睛,小区道路狭窄,只能停下一辆车。

    救护车司机很快就拧着眉头下来警车附近要沟通了,看到空荡荡的驾驶座,他弯腰挡手往里看,盛寻连忙挪位置去伸胳膊开左边车窗。

    “呦,这还关着一个呢?”司机笑出来了,“这警察人呢?”

    “楼上,202。”

    “你犯啥事啦?”

    盛寻尴尬地笑笑,“小事儿。”

    “嗷,这咋整?”他抬头瞧瞧,“我们就得抬担架走过去了,这警察没法下来挪车啊,还好没几步,这小区啊,路是真窄。”

    他自言自语完了,“行,那你拷着吧,以后学点好!长得这么好看,白白净净的,可别犯罪。”

    盛寻哭笑不得地把额头抵在车座靠背上,几个人抬着担架急匆匆上去,隔了好一会人才累得呼哧带喘下来,王梓爸爸严肃地跟在后面,上了车系上安全带,等着救护车先出发。

    “叔叔,她怎么了?”

    “胳膊骨折。”王梓爸爸推推厚镜片,转过脸来,隔着镜片锐利盯着他,“你跟我说实话,你来干嘛的?这事儿跟你有没有关系?”

    他舔了舔下嘴唇没有出声。

    “不说我也知道!”他痛心疾首地推了下盛寻的额头,“你就犯蠢吧,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小小的孩子.....”他开始看后视镜,挂档倒车,

    “还想报仇....你能报什么仇,你最多就是把自己也给判了。”

    警车一路跟着救护车向前走,沿途风景飞速闪过,盛寻看了一会儿抿抿嘴。“叔叔,牛翠花去哪儿了你们找到了吗?”

    “你别管,我们找到就告诉你了。”

    “叔叔,谁让你来找我的啊?”

    “还有谁?你同桌,我那傻儿子给我打电话都吓哭了,让我快点去找你,怕你出事儿。”

    他心里一暖,没有说话。警车并排和救护车停在了一起,红绿灯交错,警车在开过路口之后,向右拐去了小路。

    盛寻眨眨眼,以为他们要跟去医院呢。

    “老人说了,自己摔的,不关你的事儿。”王梓爸爸利落打方向盘,“今天你就一直跟我在一起,给你妈妈说过了。”

    “好。”

    “还有就是,她想跟你说一句,别恨他们。”

    “不可能。”他立刻小声回应。

    这间狭小的不知道叫什么的室内只有一套桌椅,王梓爸爸推过来横格纸和朴素黑笔,叮嘱道。

    “写吧,保证书,以后再也不来清河。”

    几分钟后,捏起来不满意地摇摇头,

    “再写点,再诚恳点,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再对牛翠花和盛立业进行报复。”

    说起他们俩,盛寻抬起脸来,“叔叔,盛立业...也出来了吗?”

    “怎么?”王梓爸爸立刻严肃,“你又有想法?”

    “不是,”他垂眼看自己的保证书,“就是问问....好奇。”

    “他现在呀,”王梓爸爸推推滑落的眼镜,“过得稍微强一点,跟一个女的住在一起呢,好歹还算有个家,那人还有个在上小学的儿子,上次去见他还着急送儿子上学呢。”

    盛寻嘲讽地笑笑。“还住昌平街?”

    “不是,你就别想着找他了,你找不到。昌平街那个房子卖了,9万块钱,牛翠花3万,盛立业6万。”

    “这么分钱牛翠花会同意?”

    “那怎么不同意?她坐着牢呢,她妈又急需治病...你别停笔,接着写,买房子的人说可以等他们俩出来了再过户,就是房价得往下压,本来能卖12万的房子,就卖了9万。”

    王梓爸爸也是一声叹息,“这牛翠花别的不说,对她妈还算是挺孝顺的。”

    盛寻表情奇怪地扯了下嘴角。保证书修修改改,直到王梓爸爸满意,才细心折好放在兜里,

    “以后别让我在这儿看见你。”

    他抬起手腕看手表。

    “今天你就在这待着,等会儿我搬个行军床过来,厕所就在走廊最里边。我在外面大厅里,你要是出来了我肯定能看见,别想偷溜。”

    “好。”

    “明天早点醒,我送你去机场。”

    看到盛寻点头,他整理自己的衣领,“杀人可不是闹着玩的,你现在脑袋一热把人杀了,以后一辈子就完了,你懂不懂?光知道点头!”

    王梓爸爸拉开了门,想想又问,“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明天带着路上吃。”

    他坐在行军床上,怔在那里,过了几秒轻轻说,“我想吃绿豆玫瑰饼。”

    那天排完队,他雀跃往余照家里走,路上偷偷尝了一块,甜得刚刚好,绿豆味道细腻绵密,整个糕点压成绽放的玫瑰花,还有淡淡的玫瑰余香,吃完了还能体会到很久玫瑰的香味。

    他满脑袋都是余照说着无数个超级好吃的模样,那么生动。

    最终她也没吃到,那袋绿豆玫瑰饼被惊慌失措的他扔在了楼下,一步几个台阶地飞奔上去,余照家的门钥匙还插在锁眼里,从门缝往外渗灰色的烟丝,呛得厉害。

    盛寻茫然地躺到床上,吐出一口气,全身的器官都开始放松,不再紧绷着,困倦地闭上眼睛,都没意识到自己陷入了睡眠里。很久以前余照就感慨过他的睡眠质量,她睡觉很轻,有点声音就会醒,经常睡不安稳,入睡更是要比一般人难一点。她那时候卷在被子里控诉,

    “你还跟我说着话呢!都没到十秒,你就睡着了!”

    “对不起对不起,”他眼睛半睁着去瞧不高兴的余照,安抚地低下头亲亲,满足微笑,“错了,圆圆。”

    “这有什么好道歉的,”

    她嘟嘟囔囔地翻过身背对盛寻,长头发甩在他的脸上,他好脾气地将头发扒拉到手里闻闻洗发水香味,然后小心捋顺,放在余照的身后,自己凑过去抱住她将拉开的距离再次贴近,觉得她的脖颈味道也很好闻,沉迷地闻了好几下。

    “我觉得吧,睡眠质量好的人一定是生活里没有烦心事儿的人,这种人没有压力,自然想睡就睡。”余照总结。

    “是呀,我没有烦心事儿。”他嘿嘿笑起来。

    “嘁。”她意味不明地发出一声轻哼。“热死了干嘛非得抱着。”

    “实在睡不着要不要累一点?”她怒目瞪过来,亮晶晶的瞳仁里反射着卧室灯的光点,“滚远点!”

    肩膀被轻轻一推,盛寻迷蒙地裹紧被子睁开眼睛,看清眼前的人立刻撑起自己坐起来,扬起一点笑容。

    “王梓。”

    “咋样?冷不冷?要不我让我爸再给你找个被子盖?”

    他清醒了一些才发现旁边还有一张一模一样的床,看到他的视线王梓微胖的脸颊泛起红来,

    “我的!在我的强烈要求下,我爸同意我来陪你说说话了。”他心里熨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迎着朋友的眼神重重点头。

    “对了,晚上我打包买的鸡架拌面,还有你要的绿豆玫瑰还是玫瑰绿豆饼的,我也买了,明天你带回家路上吃,这儿。”他又拎起塑料袋子示意,“里面还有两瓶饮料,你带着喝。”

    “谢谢。”

    “谢啥啊,咱们可是朋友。”

    盛寻将床的位置挪挪,两个人围着桌子吃鸡架拌面,他慢吞吞将里面的整颗花生夹到一边,才挑起一大口面往嘴里吞。

    “你这次回来怎么没跟我说啊?”王梓问。

    他的筷子顿住几秒,“没想着待很久,就谁也没说。”

    “说你想要报复养母,是真的吗?”

    他笑了一下,用舌头舔舔脱水干涩的唇瓣,“嗯....当时是真的这么想的吧,后来就不是了,就是一个,冲动?那时候脑子里好像什么也不记得了。”

    王梓咂咂嘴,“以后别这样了,听着怪吓人的。”

    “我知道。”

    “我爸说他去的时候,你那个姥姥还在地上躺着呢,她孙子看了一眼就继续去看电视了,都没管,也不知道她骨折了,感觉挺混的。”

    对此盛寻只是嘲讽地讲,“这不算什么,以后冬冬只会给他们越来越多的惊喜。”

    “唉。”王梓吃着吃着叹口气,将脸托住,“你说高一那阵咱们四个多好啊,总是一起吃饭一起玩,啥事都在一起,现在你走了,余照也走了,就剩下我跟顾江帆了,开学不知道该多寂寞,以后是不是就不能见面了啊。”

    “想见我可以给我发视频。”

    “俩男生视频多奇怪啊?”王梓笑起来,

    “我就是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我也知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但是分开得太突然了,高一那时候如果知道以后会散伙的话,肯定就再快乐一点了,再多玩一点,再疯狂一点。”

    盛寻有同感地点点头。

    “你说快乐的时间怎么总是过得那么快呢?还没怎么样呢,我就开始怀念高一了。”

    “我也是,我也想回去。”盛寻鼓鼓脸颊。

    “你就算了,你还是别回去了,我还记着呢,高一开学前咱们还没发校服,都穿着自己的衣服来领军训的东西,你穿个白T恤,黑色大短裤,头发也可短还不齐,好像是自己在家拿剪子随便剪的,脚晒出凉拖的印子,鞋一看就不合脚,看着特别糙,哈哈哈你别打我啊,真的。”

    盛寻笑完了揉揉鼻子,“过去就是供人怀念的嘛。”

    “我那天做语文阅读题,看到一句话,上面说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不知道为啥,一下子就记住了,就很感慨。”[1]

    “什么意思?”盛寻将垃圾袋拢好打结。

    “就是说,以前的事就像昨天一样,全都过去了,以后的事,就当作从今天重新开始。我们要忘记过去,重新开始新生活。”

    王梓说得摇头晃脑的,盛寻只是心里发凉,他根本不想放下他的过去,于是他对于这句话没说什么评价。

    两张行军床并排放置在一起,只隔了半条胳膊,夜里都没有睡意,躺在各自的床上发呆。

    “你知道听到你今天的事儿以后,我的第一反应是什么吗?”

    盛寻在黑暗里扭头看过去,“会咬人的狗不叫。”

    他在夜色里笑出小白牙。“说我是狗啊?”

    “真的,你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的,你看着比谁都温顺,但要是有人碰到了你的底线,你就会一声不吭地背地里去报复,感觉你是很记仇的人,相反说自己记仇的余照反倒是没那么爱计较,她嘴上说得厉害,心里总是带着点豁达吧,之前姜远掐她脖子都掐得快吐了,后来我看他们俩说话也还挺正常的。”

    “圆圆是这样,心软,”他补充说,“嘴硬心软。”

    “唉....你说她转去哪个学校了啊?”

    “汇江的学校吧。”盛寻拉高一点被子遮住下巴,“应该是去汇江了。”

    “不知道余照能不能习惯新学校啊,都高二了还转学真的很少见。”王梓睡不着了,干脆坐起来,大咧咧盘着腿,“不能不转学吗?跟我一样住校呗。”

    “住校不方便,牛翠花盛立业都知道她在这个学校里,为了安全着想,还是该转学的,总不能一辈子不出校门吧,再说,谁也不愿意提心吊胆过日子。”

    “也是,那你们俩以后怎么办啊?”

    “我们俩,”盛寻瞪大眼睛也看不清天花板,只有虚无的黑暗,如同前路,轻声说。

    “我也不知道。”

    “王梓,我想拜托你一件事儿。”

    “你说。”

    “你别跟圆圆断联系,这样以后我至少能通过你跟她说说话的。”

    “没问题,这都小事儿。”

    “要是她社交软件发什么动态,你看到了有时间也发给我瞧瞧。”

    “包我身上。”

    绿豆玫瑰饼的保质期只有短短十五天,他看了许久硬是没舍得吃,从书包拿出来塞进抽屉里摆放好,原地转转椅子,将脚边的草莓抱起来,小小的橘猫还没有巴掌大,突然被抱起来只是睁着蓝汪汪的眼睛瞧他。

    “草莓,你是不是该打疫苗了?”

    小猫在他的手掌里张嘴打了个无声的哈欠,只有一点点小米牙。“走,带你去打疫苗吧,差点忘了。”

    宠物医院步行不到一千米,他将草莓塞在身前的卫衣兜里,轻轻拍拍。

    “别乱动。”

    不知道王梓爸爸和妈妈联系的时候说了什么。

    他回到家,第一时间主动上交了身份证,妈妈要说出口的一脸责备收了回去,只是带着点怨怼地拍了他后背,第二天一早就还了他的银行卡。

    家里似乎重新开始其乐融融,绝口不提他偷偷跑出去的事情。如果他不是偶然间听到父母小声吵架,也许他真的会这么想,他们对待他更加的小心翼翼了。

    “去哪儿?”妈妈看到他下楼,立刻将电视的音量调小。

    “去给我的猫打疫苗。”

    “我开车带你去吧。”

    “好。”

    一路上母子之间都没什么话,宠物医院几乎是一脚油门就到,盛寻顺带着买了点猫粮和罐头,结账的时候妈妈伸手把他拽到后面去,自己打开钱包。

    “多少钱?”

    打完了针还得观察一会儿,灯光明亮,宠物医院动物比人还多,一排笼子里放满了住院的“病号”,也不知道是交流还是互骂,一个比一个嗓门高。

    草莓还小,在这种环境里害怕,在盛寻的手心里缩成一个橘色小猫团。

    他一只手托着它温热的小身体,另一只手将它整个覆盖住,只留一点点的小脑袋,像是给草莓量身定做的龟壳。

    医生走路生风过去,又回来跟盛寻说,“你的猫叫草莓吧?它好乖,打针都不叫。”

    盛寻低头瞧瞧,“我没见它叫过。”

    “以后大一点还这样的话可以检查一下声带,要是声带没问题,那就是单纯不爱叫。”

    2010年2月27日。

    盛寻脸压在胳膊上,看草莓巡视自己的书桌,它走累了,就往盛寻的胳膊旁边一趴,懒散抻抻懒腰,肚皮朝天。没一会儿,就举起爪子开始舔,舔完左爪舔右爪。

    盛寻被可爱到,摸索到手机给它拍照,台灯下小橘猫金灿灿的,专心致志舔来舔去。

    【希望你爱的人以后也能等你回家。】

    配上草莓舔爪子的图,他发了自己账号里的第一条动态。

    梦境里荒草疯长,黑影在背后跟着,他踉踉跄跄往前跑,刺人的草叶缠绕住他的膝盖,将他拽倒拖进冰冷浑浊的江水里,一路上的叶子刺得他浑身都疼,肺被江水胀满,喘不上气的下一秒,从噩梦里满是冷汗的惊醒。

    一夜没睡踏实,第二天晚自习,将寒假作业摆在桌子上几乎就没什么事情要做了。

    他偷偷将手机塞在卫衣宽大的袖子里,借着一摞书侧面遮挡跟王梓发短信。

    【你们送顾江帆的行李箱,这次开学我没见她拿来,我问她我的游戏机怎么样,她也不太高兴。】

    【顾江帆不玩卡带游戏,送人礼物不能光想着你觉得好玩,你不得投其所好吗?】

    【我是真有点后悔了,早知道听劝了,今天我还看见她笑着跟盛庭竹说毯子暖和呢,特别实用。】不厚道地微微一笑。

    那时候还在做鬼,站在余照的身后偷偷瞧了盛庭竹的手机,他表面上安静地坐在同学聚会的饭桌上,实际还在给顾江帆发短信,说想跟她好好谈谈,不是不想负责,是她误解了,但是顾江帆只是看完了就扣住手机继续笑着跟同学聊天。

    一副根本不打算理的样子。

    第二节课,王梓才继续给他发。【吓死我了,徐老师突击检查,你说徐老师还叫婷婷呢,多文静个名字,一骂起人是真吓人啊,感觉全世界都骂不过她。】

    【咋整啊,徐老师又调座位了,顾江帆被调走了,我好想余照啊,我想哭。】

    【我也想她。】

    晚自习下课是爸爸开车来接的,盛寻揉揉头发,打开车门坐进副驾。

    “不用等我哥了,他有点事儿说自己回去。”

    “干嘛去了?”

    爸爸嘴上这么问,实际上已经发动车子了,就是来接他的罢了,现在是不可能让他脱离家里视线的。

    “我不知道。”应该是去送阮思月回家了吧。

    他开始变得难以入睡,理解了余照说的那句,没有烦心事儿的人才能很快睡着。

    困倦得厉害,脑袋里却绷着一根弦,吊着他的精神,怎么也不能放松下来沉浸在睡眠里,连太阳穴都在疼,翻来覆去一阵,眼看着都后半夜,干脆光脚下床把没心没肺呼呼大睡的草莓端起来抱到枕头边。

    小猫困倦打了个哈欠,夜晚里一双猫眼闪闪发亮,见他重新裹住被子躺好,就贴着他的脸将头挨过去,脑门顶着盛寻的脸颊,脸埋在他的枕头上小小叹了口气。

    把盛寻听笑了,“怎么还无语了啊,草莓,我睡不着,你跟我说说话吧。”

    脸边的小猫团一动不动,他也不在意,开始自言自语。

    “我好迷茫,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你说奇不奇怪?我没想起来的时候,总是能见她,想起来了以后,再也见不到了,我怎么有点怨气呢,凭什么我就见不到啊,我要是抱着她的腿就哭,死活不松手,说不定她会心软。”

    “汇江好大,不知道爸妈还会不会去以前的单位上班,会不会买原来的房子,我要是去找她她会觉得烦吗?毕竟她是真的不想要我了,她是真心想去过新生活的,她好酷啊是不是?”

    他闭上眼睛将委屈的眼泪收回去。

    “可我不想过什么新生活,我只想要我的家,”他将被子拉高一点,

    “以前我们俩看电影,我记得....里面讲的是男女主角中年重新遇见再次相爱的故事,评分很高来着。她看完了特别生气,说分开几十年,女主独自一个人生活,男主反倒是正常地结婚生子有家庭,妻子去世了,见到女主后还说难忘女主就真的很离谱,她觉得这样的爱情不纯粹。”

    “我也觉得,反正这是我当人的最后一辈子了,我一直等着她怎么样?等我高考完,我就去找她,不想跟我结婚也行的,不跟我在一起...也行,我只要能见到她就好了。”

    他从被子里伸出手指抹掉眼泪,“不爱我也没关系,我爱她就行了,说不定我们不在一起真的会各自长命百岁。”

    他勉强在黑夜里笑笑。“草莓,你猜我的下辈子是什么?你绝对猜不到。”

    小猫被烦得甩了甩耳朵,伸爪子推了他的脸颊一下,像是在示意“别说话了睡觉吧”,他嘟嘟嘴,

    “没良心的,下辈子我会在离你很近的地方。”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到时候,在我身边的就是你的后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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