纠缠的漫长白昼

    夏至日,白昼最漫长的一天。

    余照捏捏酸疼的肩膀从题海里暂时浮回水面,侧头看同桌许萌,她正处于一种文思如泉涌的状态里,下笔飞快,刘海散落两缕扎到脸了都恍若未觉。

    现在的位置在靠墙第三排,鬼鬼祟祟地回头瞧瞧后门,忽略掉她回头后桌男生立刻看过来的视线,余照拢拢宽松的校服外套,从桌洞里把手机摸索出来。

    【哪个学校?】

    看到这不耐烦地将手机塞回去。

    拿起笔又心浮气躁看不进去题,重新掏手机,【干嘛?】

    【来汇江了,中午请你吃饭。】

    【不用,你挣钱怪不容易的,你自己吃吧。】

    【也不吃贵的,就你学校附近找个小饭馆,主要还是见见你,有话说。】

    她不动声色地长呼一口气,开始想怎么拒绝。

    肩膀被轻轻戳了戳,后桌的周皓脸压在胳膊上,笑得不怀好意,挑眉逗她。

    “看见了啊,偷偷玩手机。”

    “那你告诉老师去吧。”

    “哎,”看她迅速扭回头去,周皓没拦住,一脸的意犹未尽,“这么冷淡呢,多说两句呗。”

    许萌停下了笔揉被笔硌变形的手指指节,余照偏头小声讲,

    “中午不能一起吃饭了。”

    “你咋啦?”

    “我有个同学来见我,我还得去买个蛋糕,今晚给家里人过生日。”

    “那你去吧,我中午自己去食堂。”

    两个人默契地开始重新低头写卷子,隔几分钟,许萌突然凑近,

    “老同学?是张哥吗?”

    “什么呀,不是。”余照笑得直咳嗽,从凳子和墙边的缝隙里掏出一瓶茶饮料抿一口。

    刚转学还不到一个月,她在学校收发室黑板见到了自己的名字,纳闷顾江帆或者王梓给她发快递怎么没提前告诉一声。

    拿到手顿时觉得不亚于定时炸弹,寄件人的信息是明晃晃的“荀钰”。信封里面摸起来像是信纸,她做了好久的心理建设才拆开快递,害怕自己因为看到他说什么流眼泪,结果只是一张红彤彤的新年贺卡。

    当时的想法是,这人脑子抽了吧,给自己邮了一张过期的2009年新年贺卡。

    说好的当陌生人呢,余照气呼呼将贺卡夹进书里,决定眼不见心不烦。

    开学第二个月,她收到了第二箱快递,满箱零食,捧回教室里出了一身的汗,放在自己脚边低头看见一次就轻轻踢一脚泄愤。

    黑着脸给顾江帆和王梓分别打电话问到底是谁泄露了她的学校地址。

    两个人是同样的莫名其妙。

    下午王梓才回复,【我整明白了,这事儿可不是我们俩泄露出去的,你猜人家是怎么找到的?他跟我说,整个汇江的主城区高中51所,去掉职高和民族学校,还有43所,他往这43所都寄了贺卡,唯一一个没因为无人取件退回的就是32中的,所以确定你在这里,毕竟你名字特别,基本上不会重名。】

    【.....我服。】

    【我兄弟确实有点小聪明。】

    【你告诉他,不许再寄快递了,我拒收。】

    【他说要是连快递都不收,那他就自己去学校门口给你送。】

    【神经病啊!】

    余照抓狂,自习课借了同桌的壁纸刀划开零食箱,叹了口气没有说话,只是伸手随便翻翻,给周围同学各分一袋,又带着点莫名其妙的心理合上了。

    零食吃完的那天,将废弃的纸箱收好折叠,旁边的许萌只看了一眼就笑起来了。

    “哈哈哈哈这人怎么叫这名字啊。”

    余照纳闷地歪头,从收发室搬回来一直没细看,地址跟贺卡一样,但寄件人的名字叫“自作主张”。

    好一个自作主张。

    从此以后,“自作主张”的快递就没完没了,跟算着日子似的,零食饮料快没了下一箱就会及时续上,许萌天天跟着分享,称呼从“自作主张”变成了“自作主张哥”,最后简化成了“张哥”。

    “嗨,我还想这要是张哥,我跟你一起去,路过看看他是何方神圣,毕竟我也白吃白喝这么久了,我是真好奇啊。”许萌感慨。

    “他没什么不一样的,两个眼睛一个鼻子的。”

    “张哥是追你吗?”一副八卦脸。

    “不是,”她勉强地微笑,“是我前夫。”

    【来佳佳炒饭。】

    余照抽出张面巾纸擦擦因为一上午课有点油的鼻尖,掏出钱包塞在兜里就往外走。

    北方的夏天也越来越热了,这个位于北纬44-46°的城市,未来的高温天气体感突破35度,暑寒温差能达到70度,一年持续照射下来,人都是甜的吧?就连盛寻那种天生冷白皮也扛不住紫外线,胳膊晒出印子。

    又是莫名其妙地想起了盛寻,她承认在盛寻说自己回来了的那一刻动摇了。

    但很快她就想,苦都是他吃的,福也该由他来享,他要长命百岁,他要衣食无忧。

    佳佳炒饭的人不多,一脚踏进店面里,就被大叶片风扇迎面吹了个透心凉,额头发丝都吹飞了。

    “找我什么事?”

    姜远低头笑一笑,整张脸除了黑发,五官和皮肤都融为一体般的苍白,大病未愈之感,使他的瞳仁变得黑沉沉,看着些许可怖。

    “没什么事,就是想见见你,看你好不好。”

    余照摊开胳膊,“四肢俱全,如你所见,健在。”

    “你还是这么冷幽默。”

    两个人久久无话,余照有点尴尬地盯着自己的炒饭,想起来刚才是不是叮嘱过不要葱花来着,这盘子里怎么还有带着油腻光泽的葱花啊。

    “我以后就在这里生活了。”

    “啊?”余照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我以后就在汇江生活,还有...盛寻的钱我还完了。”

    “你还不还完他的钱关我什么事....这么快?你怎么挣的两万块钱?”

    “不是挣的,有点别的事儿,我现在手里有笔存款,”姜远玩味地转着手里的矿泉水瓶,“我想先买个房子,至少有个安身的地方。”

    余照挠挠头,“等会儿,你不上学了啊?”

    “嗯。”

    “你舅舅也同意?”

    姜远又是那样复杂地笑了一下,余照搞不懂背后的意思。

    “舅舅现在也没心情管我了,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建议?在哪儿买房子靠谱一点,也买不了太大的,四五十平吧。”

    “嗯,”余照将筷子上沾的米粒小心抖回盘子里,“那肯定是市内的房子升值快啊。”

    “那过几天我找几个房子你给我参考一下哪个合适。”

    “不是,”余照求饶一样抬起左手,“这事儿我不好给你提意见的吧?你喜欢哪个就买哪个嘛,再说我还要上课,只有周末一天假,还得在家睡觉。”

    “我拍照片发给你也行,你不需要折腾去看。”

    余照有点不太情愿地用勺子敲敲剩的蛋炒饭,吃不进去了,这要是盛寻在,吃之前就能给他一半,根本不会浪费。

    “吃不了别吃了。”姜远站起身来,“我去个厕所。”

    浪费得太多,余照撑着又往嘴里塞了两勺,回头恰巧瞄到了姜远径直去结账,连忙拿起钱包追上去,可惜晚了。

    她立刻看看价格表,抽出六块钱往姜远的手里塞。

    “快拿着。”

    “快点,我不喜欢欠别人的,你不拿着的话我给你交话费。”

    “余照,至于算得这么清楚吗?”姜远手里捏着六块钱,低头瞧她。

    “至于,”她严肃说。“我还有事,我先走了,以后...以后有什么事可以发短信说。”

    这就是暗示他不要来学校找人了,不管姜远能不能听明白,余照快步走出小饭馆的一条街,打车去定蛋糕。

    午休快结束,急匆匆进校门又退回去,不着痕迹叹了口气。

    张哥的新快递。

    一节语文课过去,她在桌子下偷偷拆快递,许萌一边侧着身体帮她挡着视线,一边两眼放光地看快递盒,打开的一瞬间,惊讶地捂住了嘴。

    “真的假的?”

    包装盒里躺着经典款老花手提包。

    “真的假的?”许萌小声又问了一遍。

    余照啪地把包装盒盖回去,怒气冲冲地掏出便签纸要记下来盛寻的地址,之前小打小闹的零食也就算了,现在敢寄五位数的礼物,刷存在感也不是这样玩的。

    这人的金钱观真的有问题。

    “哎余照,让我再看看呗,我还没见过真的大牌包。”

    “你看吧。”她聚精会神抄地址。

    许萌小心地从盒子里掏出来,低头在两个人之间试探着提了提,“我觉得是真的,虽然我没怎么见过,但是它的感觉就是真的,那叫什么?有质感。”

    她拉开拉链往里面好奇地瞧,随即疑惑一下,将手伸进去。

    “哎,余照,有东西唉。”

    余照立刻转头。

    “哇,张哥长这样吗?”许萌的脸颊都红了,赶紧将包塞回去,此刻包都没那么有吸引力了,她一只手捂住嘴,另一只手去拍余照的肩膀,激动将手里的照片递给余照。

    “张哥给你寄照片!”

    余照接过来看了一眼。

    台灯暖光下,盛寻穿着白色卫衣,手里举着一只眼神懵懵的小橘猫,刘海细碎地软软搭在额头,微微向左偏分,笑容灿烂,抿着嘴笑出小括号。

    盯着镜头的亮晶晶眼睛里温柔几乎溢出来。

    她心慌了一瞬,立刻将照片翻过去。

    后面还有字,密密麻麻几乎写满了,些微地方模糊,显然是写的人笔迹未干时不小心碰到染花了。

    【圆圆,这是我养的猫,是车座子的孩子,很可爱是不是?我给它取名字叫草莓,荀草莓三个字都是草字头呢,听说给猫冠上主人的姓氏,下一辈子它就可以当人了。

    你最近怎么样?我明白你说的那些,我也明白你的顾虑,但是做不到不联系你,我快疯了,所以我还是厚着脸皮这样。

    求求你,这个程度我也能有点念想,你不需要给我回应,就保持这样,行吗?我总是做梦,梦到咱们还在家里,醒过来难受得想杀了自己,我觉得一切都不在我的想象之内。

    这个快递应该会在甜甜生日之前到,我的老婆在这一天才是最辛苦的,不知道包治百病还有没有用,反正你要是给我退回来,那我也没人送,我就把它扔了(真的会扔)。

    说一件我最近的事,我快气死了,从清河带回家的玫瑰绿豆饼,我很珍惜地吃,最后剩下两块准备过期当天再吃,结果被我们班的男同学从座位偷走吃掉了,想哭 (T T) 】

    这是干嘛?撒娇吗?

    余照局促地挠挠脸,继续往下看。

    【我会好好学习的,也会注意安全,你别担心,我希望你能快乐,不要因为我不高兴,不见面的日子里,我也希望你一切都好。】

    用牙死死咬住下嘴唇,余照将照片夹在漂亮小本子里,忍住心里的颤动,放回桌洞。

    许萌还没能从照片的冲击里回过神。

    伸手拽她校服袖子,故意赖赖唧唧,“张哥笑起来好甜啊,简直了,为什么这样的人都能变成前夫啊。”

    “前夫哥什么都好,就是不会好好活着。”

    “可是他长得好好看啊,他就是那种...清秀漂亮小男生啊,好干净。”

    “再清秀漂亮的男人,中年也都那样,会有啤酒肚小肚腩,许萌同志,咱还是现实一点,不要被美丽皮囊迷惑双眼。”

    “不过,”许萌话锋一转,“我突然觉得张哥也有点小心机。”

    “怎么说?”

    许萌的声音是跟上课铃声一起响起来的,“故意给你发拍得这么好看的照片,这不就是意图勾引你吗?”

    余照的耳朵奇怪地热了起来。

    第二天往回发快递,她到底还是将照片留下了,将自己准备好的便签纸扔进去。

    【希望你能谨记,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以后别发快递,我会拒收。】

    【崛起是今年的社会热点,那么你的突破口就是崛起有什么值得称道以及关注的特点,从一点下手,以小见大,千万不要什么都想写,太宏观反而不会出彩,容易跑题,切记切记。】

    顾江帆:【好,谢谢啦圆圆,你也高考加油。】

    余照摩挲着手机屏幕,自从转了学,生活的交际越来越少,她和江帆之间的话题也逐渐减少,到了高三甚至不怎么联系了,久久无话。

    距离拉远,心也跟着远了。

    余照将朋友间关系生疏而产生的失落压下去,看来自陈欣雨的回复。

    【记住了,崛起是吧?等考完试我再来看看你们语文老师押题准不准,余照,高考完你会立刻回汇江吗?】

    【应该是。】

    【还想着能跟你聚一聚呢,那等考完试我去汇江玩的时候联系你,咱们一起出来吃饭吧。】

    【好。】

    人生的第二次高考,要回到清河。

    爸妈比她还紧张,一会儿做心理建设,一会儿做考前动员,一会儿嘘寒问暖,把余照都看笑了。

    “妈,现在是6月份,我去哪儿冷啊?”

    “哦对对。”妈妈一扶额,“差点忘了,明天带着那个藿香正气的滴丸啊,要是觉得中暑不舒服了,就抓紧跟我们说,快点吃上。”

    “知道。”

    “圆圆,你别紧张,我听你们老师说,年年都有压力大的孩子在考场外晕倒的,你可别这样。”

    “放心吧。”余照淡淡笑一下,“我心态好得很,考得好考得差也就这一回了,我尽力。”

    “哎,闺女,就该这个心态!”余飞跃伸手点赞。

    人群里的父母在她回首时朝她挥手微笑,余照眼眶发热,转过身被人海裹挟,独自一个人迈向了自己的未来。

    2011年6月8日,下午16:55分。

    余照平静地翻过答题卡,看自己涂写整齐的答案,心里有一种即将解放又怅然若失的感觉,仿佛青春时代再次敲锣打鼓地结束了,有什么在欢笑着退场,也许学生时代的真正结尾就是高考时放下笔的这一刻。

    刺耳铃声响起。

    余照面色平常地看着老师收走自己的卷子,将凳子归回原位,整个教室的考生都是沉默的游鱼,静悄悄往外走无人讲话。大家似乎被高三这一年的题海与压力折磨得缄默,忘记了作为青少年该有的聒噪。

    走廊里人头攒动,余照的视线里,有个清瘦的黑发男生穿着黑色连帽卫衣,边走路边抬手拽上了自己的帽子。

    身边的人不断脚下加速超过她,速度越来越快,她始终缓慢走在那人的身后。

    出了教学楼的大门,灰色黯淡的天空,缠绵细雨,黄色警戒线,还有或哭泣或兴奋嚷嚷的孩子,不认识的考生越过她加速跑向冒着雨的人群,大声喊。

    “考完啦!!!我考完啦!!”

    经过撑着伞执勤的警察,他也大声喊,“警察叔叔!我考完啦!!”。

    换来了一个随和的微笑。

    余照也跟着会心一笑,不自觉地看向在前方的黑发男生,他独自一个人绕过等待的人群,沿着学校的围墙往深处走,很快就看不到了。

    “圆圆!咋样?”妈妈喜气洋洋扯住她的衣服袖子,“看啥呢?”

    “哦,挺好的。”

    “那就行,走吧,晚上去你大姨家吃饭去。”

    高考结束,社交软件消息炸开了锅,余照刚用壮壮哥的电脑登录上去,电脑屏幕就卡住了。

    壮壮哥见状两手一摊,

    “没办法,忍着点吧,老年机。”

    各种消息接踵而至,消息提示音都像是碟片卡了带,余照只能松开鼠标,路过还在闲聊的父母和姨夫,去茶几上倒水喝。

    “美珍,烧你家房子那个女的还没被抓呢?”

    林美珍遗憾地摇摇头,“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说是出清河的界内了,在其他城市那就得赶巧才能抓到了。”

    “我听说她妈死了,临死之前也没见到她一面,你说跑什么?还不如就认罪了,管它关上多少年,至少心里安定,东躲西藏的,能过啥好日子?”

    大姨一脸不屑。

    “你哪能理解罪犯的心理,她要是心理正常,她也不能犯罪。”大姨夫说道。

    “那年除了咱们家有经济损失,不也没出人命吗?圆圆没事儿,那个跟她一块儿的男生也没事儿吧?就是后背留疤了?”大姨有点记不清了似的。

    林美珍立刻清嗓子,偷瞄面色平常回到电脑前的余照。

    小小声,“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大姨立刻弯腰凑近妹妹,“咋了?咋不能提。”

    “啧,”林美珍狠狠拍她腿,“反正你别提,到时候没人我再跟你说。”

    【明天中午十二点,学校附近的鸿运饭店二楼,大家记得都来啊。】

    “你们班群?”壮壮哥感兴趣。

    “嗯。”

    “你去不去?”

    “明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家呢,看看吧,能赶得上就去。”

    “去吧,”他推推眼镜,“我跟你说,高考结束一堆表白的,说不定有人跟你表白。”

    “呸呸呸,别乌鸦嘴。”

    两个人你给我一拳,我踢你一脚,很快就闹着玩似的互殴起来了,余照头发被壮壮哥抓乱,顶着鸡窝头,气愤地跳脚。

    “大姨!你看他!他拽我头发,哪有男生打架拽头发的。”

    围观的家里人非但不帮忙,还添油加醋。

    “打得好!”大姨夫嗑瓜子,“再打一会儿,再来一个。”

    余飞跃此时清清嗓子,余照立刻期待地看向爸爸,爸爸捏着瓜子伸手示意她,

    “往旁边打,挡我看电视。”高考过了待遇直线下降。

    姜远:【高考结束了吧?考得怎么样?明天请你吃饭啊。】

    余照极有耐心地用老旧键盘打字,三秒之后她的消息才蹦出来,【谢谢,考得还行,吃饭就不用了。】

    【有事情想跟你说。】

    【在线说一样的。】

    【还是当面说吧。】

    余照头疼地用手指怼怼太阳穴,【明天我们班有聚餐。】

    【不耽误你很久,给我半个小时就行了。】

    手里握着杯子,里面带着冰块的酸梅汤喜人,散发出一种酸酸甜甜的香气。

    “光喝这个?”姜远放下一直忙碌打字的手机,挑挑眉毛。

    “嗯,我还得留着肚子等会儿去吃饭...你想跟我说什么啊?”

    “余照,我其实一直挺纳闷的。”姜远用一只手撑着下巴,“你在我面前为什么总是畏畏缩缩的啊?”

    “没有吧?”余照揉揉眉毛。

    姜远见状也没有戳破她的谎言,只是没头脑地说,“见你一面,看你挺好的,我就能多活一个夏天了。”

    “啊?”

    他比上次见面更加憔悴了,余照下意识问。

    “你的病又复发了吗?”

    “这次不是病,是我命里的魔鬼,它就这样的,见不得我好。”轻飘飘仿佛不在意似的。

    他的手机在桌面上开始嗡嗡震动,余照瞟了一眼,陌生号码的手机尾号是0622,不由得探究地看向姜远,他像是想起来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儿,伸手挂断电话。

    “哎余照,我跟你说,之前盛寻借我钱,只有一个要求,你猜是什么?”

    “什么?”

    “还清钱之前,不能打你的主意。”

    “哦。”余照尴尬地低头吸了一口酸梅汤。

    “那时候我跟他说,我对你没想法,因为你长得太像我妈了,尤其是神韵。”

    余照被呛了一口,捂住了鼻子,虽然知道,被他这么直白地说出来也很冲击。

    “慢点儿。”他微笑着推过来一张纸巾。搞得她心情复杂,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妈死了。”

    “啊??”余照将擦过嘴的纸巾慢慢放回桌面上,考虑怎么说才合适。“节哀。”

    “嗨,也没什么,”他拍拍腿,风淡云轻。“我舅舅现在还接受不了呢,我好像好一些。”

    “我记得她是一直住院?”余照轻声问。

    “嗯,疗养院,本来挺好的,有天突然受刺激了,具体我们也不知道什么把她刺激到了,那天她好像想起来了过去的所有事儿,就...接受不了了吧,所以就跳进了疗养院的池塘里,看护换班看到她的床没人才出去找,那时候就已经没了。”

    余照难受地蹙了眉,见状姜远笑了一下,

    “我妈这一生因为男人吃尽苦头,现在未必不是解脱,你也不用跟着难受。”

    “所以你就来汇江了?”

    “嗯,那个疗养院本来就是个盈利性质的,出了这种事儿也有监管不严的责任,再说还想招患者去住的话这种事儿就得哄住,所以赔了我五十万,你说讽不讽刺?五十万,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没想到是用我妈换来的。”

    “那你珍惜点吧,别乱花。”

    “嗯。”他再次将震动的电话挂断,“我给了舅舅十万,剩下的买了那时候你说还不错的平南街二手房子,自己住除了做饭费点劲,其它还挺不错的。”

    余照再次瞟了眼手机,问。

    “那你的药呢?还继续吃吗?”

    “吃着呢。”

    “嗯,那就行,那你...那你照顾好自己吧。”

    “余照,我现在每天都不知道自己活着干什么,得过且过的,浑浑噩噩,睡醒了吃饭,吃饱了睡觉,你说这样是不是废物的一生啊?”

    “不会啊,没人规定必须要出人头地或者光鲜亮丽吧,平淡的一生也是好事。”

    “听你这么说我心里舒坦多了,其实我一直想找你说说话,但是我又想起来你高三,我就觉得算了吧,等考完试再来找你。”姜远看自己的眼神实在是有点怪异,带着一丝丝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孺慕,让余照有点起鸡皮疙瘩。

    千万不能心软说什么以后常联系的话。

    千万不能心软说什么以后常联系的话。

    默念两遍,余照古怪地“嗯”了一声。

    嗡嗡声是话音刚落响起来的。

    余照有点忍无可忍,出声问,“盛寻一直给你打电话干什么?”

    姜远大笑起来,“他急了,哈哈,我逗他说今天来找你表白的。”

    “逗他干什么。”余照有点不开心。

    姜远笑着将手机捏起来,划开通话键。

    盛寻的声音立刻从扩音器里传出来,“你们在哪儿?”,气呼呼的。

    余照眼睛看别处,无意识地喝酸梅汤。

    “怎么?你来找我们啊?你不是在很远的城市吗?”

    “你别管这个!”盛寻的音量都变大了,“你就告诉我,你现在在哪儿。”

    “那我可不能告诉你,你来了不是坏我好事吗?”

    姜远一脸的调笑,余照眼睛一横,听到两个人你来我往的,盛寻越来越急躁,她忍不住用手指节敲敲桌子,姜远会意。

    “行啦,不跟你说啦,盛寻。”

    “哎呦别气了,她接不了电话,她等会儿还回学校呢,我们忙着呢啊,不说了。”

    几乎是电话挂断的下一秒,余照不耐烦地出声,“你气他干嘛?”

    “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他笑容满面。

    “我不觉得。”

    余照板着脸,拿过钱包掏出十块钱,“这是我的饮料钱,我要去同学聚会了。”

    “你心疼啦?”

    她愣住两秒,随后坦荡地抬眼看姜远。

    “是啊。”

    “你们俩都好有意思啊,”姜远捧着脸,“我有时候好羡慕,你说我怎么就没有他那个命呢?有家,有钱,还有人爱,我那时候吃药的钱对我来说是天文数字,他就好像是路过一个要饭的然后随手施舍的一样,轻轻松松。”

    “你要是认为自己是个要饭的,那我也没话说。”

    余照整理自己的包带,站起来推凳子。

    “我的存款要花光了。”他没头没脑的。

    “所以呢?”

    “所以我要开始找工作了,”姜远一脸的感兴趣,“你要考哪个大学?我去你学校附近工作怎么样?”

    “我要考海南的学校。”

    余照头也不回,迈步出了奶茶店。姜远晃晃脑袋,自言自语。“讨厌我了。”

    同学聚会的必备流程,先是学着大人的模样推杯换盏吃饱喝足,紧接着转战KTV抱着麦克狼哭鬼嚎唱再见以及一系列依依不舍的经典曲目,大家做着大大小小的约定,无不真心实意地为之期待着实现的那一刻。

    这么说起来,人生真的是很难以捉摸,有些人毕了业真的再也见不到了,哪怕他们此刻勾肩搭背约定要做一辈子的知心好友。

    余照有些惆怅地翻开手机。

    在顾江帆的名字旁边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合上了,她也要坦然接受,接受人生路上突然失散的朋友,只有她一个人记得她们一起度过的岁月了,在江帆的角度,自己只是一个,陪伴她一年多,随后消失不见的普通朋友了,再也谈不上知心好友。

    包厢的时间一到,坐在她后桌的周皓出声。

    “走啊,回学校看看去。”

    此言一出,居然没几个人反对,余照有点疲惫地捏捏眉心,刚才吃饭的时候喝了几小杯冰啤,此刻颇有点身心俱疲,于是跟身边的许萌小声讲,

    “你们去吧,我先回家了。”

    “哎!”许萌立刻紧张地双手环抱她的胳膊,生怕她跑了,“不行不行.....”一连串的话说得语无伦次。

    “你必须陪着我。”

    许萌眨巴眨巴眼睛,“求你了,你别走,你走了我真的没意思。”

    “那好吧。”

    余照只能跟许萌一起亲昵挎着胳膊,远远缀在班级人群的后面,酒劲上脸,今天的落日晚霞好美,她略微眯眯眼睛,沉迷地看着天边。

    橘色夕阳,如梦似幻。

    第一朵花是身边的许萌给她的。

    紧接着,是班长递过来的第二朵,余照懵懵地看着喜出望外的同学们,缓慢迟疑着接过他们挨个送到手里的花。

    “答应他吧,他真的喜欢你。”

    “答应他吧,余照。”

    “答应他,余照。”

    很快,手里的花就要抱不住了,大家也识趣地散开一个圆,将正中心交给抱着一大束花的周皓。

    余照心里简直想暴打壮壮哥这个乌鸦嘴。

    对面的男生清清嗓子,从朋友手里接过一个扩音喇叭,把余照看懵了。

    “余照!我....等会儿。”他手忙脚乱地把花束放下,引来围观的同学一阵哄笑,摸索着从衣服兜里掏出纸条,尴尬地朝余照笑笑,小声说,

    “这呢,我准备草稿了。”

    然后他再次起势,拿起喇叭,哆嗦着念。

    “余照,我今天,是含着百分之一万的真心跟你表白的,其实你刚转学来的那天,我就觉得你好特别。虽然你不太爱理我,但我觉得只要在你身边,我的心就怦怦直跳,见到你,我才明白喜欢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余照麻木地逃避他的视线,将目光凝在地面的花束上。

    是火红的玫瑰,如烈焰般的花,可惜不是她的花。

    “现在高考结束了,我们迈进了新的人生进程里,我想跟你一起过下一个进程,能给我这个机会吗?”

    随着他最后一句话念完,他期待地看向余照,同学们也都一溜烟地起哄。

    余照为难地用胳膊蹭了蹭脸颊没有说话。

    对面立刻意识到了她委婉的拒绝,期待的目光立刻转变成了苦笑,在起哄声里凑近她,小声说,

    “我知道了,你能不能给我留点面子,先把花接了。”

    她只能被赶鸭子上架,给胳膊加上一束花的重压,这样一来,几乎就被挡住了眼前的视线。

    不明所以的同学都欢呼起来,调侃要亲一下,周皓一脸硬扯出来的微笑,伸手虚虚把余照抱在怀里,给了她一个很快就放开的拥抱。

    “周皓!怂啊!”

    有男生大声调侃。

    距离让她尴尬的聚众表白已经过去半个小时。

    最后一个闲聊的同学也起身回家,周皓松了口气,看一旁拄着脸打不起精神的余照。

    “对不起啊,我早点私下问问你好了,还想着说不定我真诚点你就感动了呢?”

    “没事儿,那我也回家了。”她说着叹口气准备起身。

    “余照,其实我知道,”他的眼睛里含着点泪光,“你喜欢的那个男生的照片就夹在你蓝色的记事本里,你偶尔会偷偷看,我都知道。”

    困得难以忍受的疲乏之感,而且总有种莫名其妙的寒意往脖子后面窜,不由得伸手整理了一下领子,没有回答。

    “我永远也比不上他是不是?”

    余照坐在台阶上捏了捏眉心,到底一个两个的,都跟盛寻比什么?

    “你怎么不说话?我不配跟他比是不是?”

    周皓绷不住了,转身就走,余照头疼,青春期少男的心思真难猜啊。

    于是她自嘲地一笑,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浮灰,注意到学校的对面店,二楼光洁玻璃里有个背对她这方向的黑衣服背影,头发远远看着不像是纯黑的。

    有点像盛寻呢。

    但又不是,感觉比盛寻高,身姿如同春风细雨里的挺拔柳树。

    越爱越会推开对方的人是最可怕的。

    她有时候觉得满含期待的自己很可笑,明明是她说做陌生人,是她说不要见面。

    可是这一年多里,很多难熬的时候,很多坚持不下去心灰意冷的时候,她都在想,要是盛寻能来见见她就好了。一次又一次,她都骂自己有病,一边装着洒脱放手,一边心里又舍不得。

    至于由她迈出一步?那是不可能的,她打死也不会承认她心里那些隐约的期待。

    于是拎着几瓶随便买的罐装啤酒去家附近的公园,走路时它们会丁零当啷撞在自己的小腿上,带来点隐约的痛,安静坐在木椅里看夕阳。

    人的一生里能看到多少次这么美丽的夕阳?

    它们轻轻洒在水面上,波光是灿金的,刺得她睁不开眼睛。下一秒她又想,不,也许只是疲惫,所以她干脆闭眼小憩,感觉闷热空气带来的轻微窒息感。

    高考结束了,一切担子都放了下来,不再需要体会睁眼分数闭眼卷子的感觉了。

    不知何时,一小阵微风拂过鼻尖,有种空气蒸腾的焦味儿,她顺着风离去的方向看过去。隔着几个公园椅子,有个黑衣服棕发的人抱着胳膊坐在那里,莫名的低气压。

    她的近视越来越严重了,低头揉揉眼睛,重新调整姿势瘫靠在座椅上。

    好累,心里无爱,疲惫空虚,她很难再感受到曾经生活带给她的那种细枝末节的小美好,她失去了体会细微幸福的能力,更多的时候,心里只是充斥着麻木,还有空寂。

    这人的感觉也有点像盛寻,但是盛寻才不会染棕色头发呢。

    她没心没肺地一笑,灌了一大口啤酒。再说,如果是盛寻,怎么会只是坐在那里看湖,盛寻肯定会大步向自己走过来的。

    随后她捏着啤酒罐的手一顿。

    他还会吗?向自己走过来,她也不确定了。

    打了个酒嗝,将空罐子放在一旁,手去摸下一个实心的酒罐。

    摸了个空,低头去看原来还装在袋子里。看到袋子外散落的空罐子不由得美滋滋起来,自己的酒量彻底练起来了,三瓶了啊,都没睡着,以前早就是吐到昏天暗地神志不清的地步了,现在是第四瓶,麦芽香气使她舒心地叹了口气。

    忘掉忧愁吧。

    忘掉过去吧。

    接受现实。

    手里的啤酒被一只细长的手伸过来夺走,她拧着眉头抬头看,想看谁这么不识趣。

    那人逆着光,她沿着黑色运动裤和黑色休闲外套一路抬头,几乎是脖子拧筋也没看清脸,长这么高干什么?

    于是她不看了,揉揉脖子,看那人捏着听装啤酒的细瘦手腕,发现他皮肤好白。

    没劲透了,她失落地垂眼睛,看谁都像盛寻。

    他在身边落座,自然地接着余照对嘴喝的瓶口自己灌了一口。

    余照眯起眼睛,捻起他的一缕头发,醉意朦胧,“黄毛,你怎么抢别人啤酒喝。”

    旁边的人侧目看了过来。

    余照的脑袋无法处理那样的信息,如果她还清醒,她会说,那双眼睛里是怨恨,寒意,愤怒,还有一种想把她捏死的感觉。

    像是小时候她犯了错父母混合双打前的责备眼神。

    但她醉得忘我,她只是难得露齿笑起来,伸手指他。

    “你长得好像!”

    那人不再看她,转而看湖面,气愤地灌了一口啤酒,带着点强势伸胳膊将她搂在怀里。扑面而来的幽幽花香味,芬芳馥郁的味道,余照细嗅。

    “沐浴露也一样。”

    她凑近点,将脸贴在他肩膀上,又嫌弃他拉到下巴的衣领好硌脸,干脆自己上手将外套扒开,贴在他里面清爽的纯棉白T恤上,舒适地叹了口气。

    她好安宁,是风雪夜里长途跋涉回到家,听到壁炉里柴火噼啪的归人。

    干净又好闻的皮肤香味。

    那人伸手把她没拉到底的外套彻底拉开,把她往怀里拢了拢。

    “拿喇叭跟你表白的男朋友不行。”

    她一抬头就是对方细腻的脖颈,还有随着说话滚动的圆润喉结。

    “你喜欢他吗?”

    “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大脑宕机,完全处理不了对话信息,只是听见什么词就跟着瞎说罢了。

    一直被她靠着的人不高兴了,两只手握着她的手臂撑着她别倒下,眼神黏在脸上,如绕杆盘旋的蛇般阴冷,眉头拧起来。

    “不喜欢他也能在一起?也能同意表白?”

    “表白?”她呆呆地跟着复述。

    “余照,所以你说的过新生活就是跟别人谈恋爱啊,嗯?我要是过几年来找你,你是不是就结婚生孩子了?我只有随份子的份了?”

    她小幅度摇头,将根深蒂固的思想脱口而出。

    “不生孩子。”

    那双手忍无可忍地覆上了她的后脑,迫使她微微抬起头来。余照迷茫地眨眨眼,在他退开时舔了舔嘴,是带着啤酒味的吻。

    这人在亲她的时候会卷着她的舌头舔吻。

    还真的是盛寻,于是她瞪大一点眼睛,想要看看他现在的模样。

    头发换了颜色看起来没那么柔软了,刘海随意自然地抓向两边,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美人尖。

    下巴线条凌厉,看起来成熟了好多。

    “还亲吗?”

    他冷淡的话随着鼻息轻轻洒在余照的侧脸上,有点痒,她眯了下眼睛,再睁开时是一脸的迫不及待。

    “嗯。”

    热烈的吻几乎是下一秒献上来的,她被动地被吮吻,慢吞吞用胳膊搂住他的脖子,盛寻也立刻收紧了揽着她腰的胳膊,整个将她揉在了怀里。

    两个人亲密无间地贴在一起纠缠。

    氧气稀薄,余照头晕目眩里急促地哼唧两下,他会意地停下来,唇贴唇引导着她呼吸,直到两个人的喘息再次交融成一个频率。

    叼起余照的下唇轻轻啃咬拉扯,盛寻在接吻时是不喜欢闭眼的,半睁着的眼睛里缠缠绕绕的占有欲,幽幽问。

    “你男朋友不亲你吗?这样的男朋友要他干嘛?”

    她恍若未闻,盛寻心里把这沉默当做了自己私心想听到的否定答案,于是胳膊发力将她抱到腿上,横着坐在自己怀里。

    慢慢说,“手机拿出来。”

    醉鬼在自己外侧的兜里翻来翻去,没骨头一样侧倚着他,盛寻顺势在她的头顶也亲了一口。

    “这边儿。”

    她身子一扭,示意他去翻自己的衣服兜。

    “密码。”

    这两个字似乎不是疑问句,她也跟着好奇地盯着自己的密码锁,看到盛寻的探究脸迷茫地眨眨眼。

    “什么啊?”

    “算了我自己试吧。”

    她的密码也就是那么几个,盛寻小心眼地先试自己的生日,还有结婚纪念日,在都不对的时候带着点怨气将甜甜的生日输进去,密码锁立刻就开了。

    伸手点进社交软件,在同学列表往下滑。

    “你刚答应的男朋友叫什么?周什么?不用了,找到了。”

    对方是卡通头像,他鼓鼓脸颊对此表达不满,注意到一直瞧他的余照,犹豫几秒,引导着问。

    “喜欢他吗?”

    余照打了个满是酒气的哈欠,伏在他的肩上,懒散说。

    “我想回家睡觉。”

    “那我可是给过你机会了,”他自言自语,在聊天框里写。

    【刚才答应的表白不作数。】打完了嘴角藏不住得意的笑容。

    对方尚未回复,他将余照的手机放在一旁,侧头瞧她,忍不住上手把她的五官细细描绘一遍。

    自山根就起势的高挺鼻梁,带着点淡淡黑眼圈和眼袋的漂亮杏仁眼,睫毛像是小毛刷,不长却浓密。

    忍不住手欠地用大拇指拨弄两下,换来余照一个不耐烦地甩开脸。

    她好像休息得也不太好,嘴唇是淡淡稀薄的粉,脸颊血色褪得干净,只余白净的脸蛋。像是一朵花瓣微卷,稍显枯萎的白色小玫瑰。

    于是捧起她的脸来,爱怜地低头留下细腻啄吻,把差点陷进深眠里的人唤醒了,睁开眼睛瞧他。

    跟那年火车里醒来下意识看他的眼神并无二样。

    盛寻淡淡地笑一下,“跟我分开的时间你开不开心?”

    “我不知道。”

    “反正我特别不开心,我总是睡不着,甚至觉得,跟你在一起因为意外死掉,和我们分开长命百岁之间,我想选去死。”

    余照眨眨眼,平淡地说,“我想活着。”

    “行,那就你选活着,我选去死,怎么样?”

    余照茫然又疲倦地挠挠耳后,说不出来话。

    “我发现了一件事,圆圆,你喜欢按部就班,喝到了喜欢喝的奶茶就一直点,走过的路线就一直走,哪怕奶茶出了新品,哪怕道路出了捷径,你也不会去尝试。这其实是你的缺点,按照规则生活确实不会出错,但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是你害怕,你没有勇气,你不敢去尝试新的路,因为你害怕出错,害怕出错造成的后果。”

    余照不爱听地把脸埋在他的脖子里不出声。

    “牛翠花差点把咱们俩烧死这件事你吓到了,害怕了,是不是?”

    “不然,那天的表白你其实是想答应我的吧?”

    说到这他伸手去碰余照的卫衣袖子,看她的手腕空荡荡的,手链还有手表都不在,愤怒地拿起来放在嘴边咬了一口。

    “我家的旧房子烧了,”余照喃喃道,显然是陷进了回忆里,于是盛寻等待着她的下文。

    “也没人赔钱,租房子几个月他们总是吵架,今天这个买贵了,明天那个不该买。后来我妈说,还是咬咬牙买个房子吧,哪怕存款只够首付的,所以买了个一室一厅。”

    她伸手捏盛寻的袖子玩。

    “我现在就住在客厅里,有一小块空地正好能放下一张床,旁边拉着帘子,打开了面对的就是我家的小客厅,衣服不常穿的放在爸妈卧室里,常穿的塞在床底的抽屉里。”

    盛寻只是轻轻嗯了一下。

    “每个月要交房贷,要给我生活费,还有家里的开支,几乎就剩不下什么钱了。

    而且我数学不好,我妈总想给我报补课班,所以她就做兼职,我妈其实很爱漂亮,但是很久没买过新衣服穿了,回家总是很累,人累的话,心情也不好,吵架吵多了,我总觉得爸妈的感情都没那么好了。”

    “我说不补课我也能提分,多找同学讲一讲。我妈说,都高三了,浪费哪个同学的时间给你讲题?我说那也没关系,数学短板我可以靠别的拉回来,她骂我没脑子,让我别操心钱的事儿。”

    “只能埋头上课,埋头学习,不知道自己还能干点什么。

    这一切,都是我带来的影响。我开始觉得,在困苦的现实面前,只追求虚幻飘渺的爱情就是愚蠢。我活着不是为了自己活着的,不能那么自私,我不能再去挑战任何可能带来伤害的事儿,让我爸妈失去我,那他们真的什么盼头都没了。”

    她认真地抬起头来,酒醒一般。

    “这就是我现阶段的任务,我要快点长大,努力工作,让我爸妈不要那么累,在他们身边当个乖孩子。”

    “我明白。”盛寻抱着她将头亲昵地贴到一起,安抚她,

    “以前不就说了吗?余照女士心里最重要的人排序,第一是孩子,第二是父母,第三才是我。”

    “还挺自信的,谁说你是第三?”

    “第三都混不到?那能混进前十也行。”

    余照的手机响起一声提示音,盛寻解开锁垂眼看。

    周皓:【你不用再提醒我一遍,刚才不是已经拒绝我了?我没那么厚脸皮。】

    飞扬的嘴角这次是怎么也收不回去了,快乐地放下手机将余照扳正一点,凑上去含她的唇。

    “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容易答应别人。”

    趁着余照迷迷糊糊的,他小心机地用余照的手机给自己拨了过去,然后快速删除了她手机里的记录。

    太阳终究是要落山的,漫长的白昼退场。

    余照趴在盛寻的肩膀上被他背回家,听到他给爸妈打电话,不是一贯的温温软软口音,而是硬凹夸张的北方方言。

    “对,阿姨,我是她后桌,她喝多了。”

    “阿姨,回去您管管吧,喝酒可凶了,一个人灌四五瓶谁也拦不住,你说一个女孩儿这样多危险啊。”

    “你们都没下班?没事儿您放心,我给她送到家里,她有钥匙吧?哎,没事儿您别客气。”

    “狗腿子。”余照嘟囔。

    盛寻把她整个人往上颠颠,侧头亲昵说,

    “我也是当了咱妈女婿好几年的人,我还算了解她。她现在讨厌我,上次我想让她帮我带句话她都没说,现在更不能说我是谁了,等以后我来汇江了再来见他们。”

    挡眼睛的碎发被温柔地拨弄到一边,紧接着是湿润的吻,从眼皮一路缓慢流连到嘴角,盛寻满眼舍不得。

    “行了,我得走了,不然被咱妈堵在家里,我就说不清了。”

    “圆圆,以后自己待着少喝点,你酒品差得厉害,醉得都不认人,实在不安全。明天睡醒了你肯定又全忘了,”他牵起嘴角,“忘了也没关系,好好睡一觉。”

    他环顾狭小的客厅,又踌躇着蹲回床边。“别跟别人在一起,我真的会气死,死不瞑目变成厉鬼。”

    “那你气死吧。”

    余照赌气地扭身面朝墙,呼吸逐渐绵长。

    盛寻伸手把她的头发拢一拢让她睡得舒服点,温声说,

    “你别愁,我也会跟你一起照顾爸妈,给他们好生活的,你等等我,什么都别愁。”

    爸妈下班回家的时候,她已经沉浸在美梦里好久了,梦里盛寻染了棕色的头发,在光源不盛时并不显眼,也挺好看的,会温柔地亲她,会一直抱着她,让她觉得安宁。

    “圆圆!起来,喝多少啊你?”

    她五官皱巴巴地睁开眼睛看妈妈,被客厅的白炽灯晃得睁眼睛艰难。

    “你同学可跟我说了,你喝酒特别凶,根本拦不住,你什么时候会喝酒的?”

    她用胳膊撑着上半身坐起来,边揉眼睛边想,盛寻怎么还趁机打小报告?该打。

    诶?

    她愣愣地抬起手腕看上面的浅浅牙印,呆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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