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定剂

    挥手将落在膝盖的蜻蜓赶走。

    盛寻穿着一身垂坠感丝滑的防晒衣,在驾校的训练场地阴凉处坐着。身旁的矿泉水瓶上满是水珠,看样子里面的水也被高温天气同化,不再爽口。

    他一直注视的方向,练习的车第n次侧方位停车失败,于是没什么表情地拍拍膝盖,走过去朝车窗里的荀铮说。

    “哥,回家吧,吃个饭我补课了。”

    他哥一言不发下车,抻抻自己被汗浸湿的扭曲前襟,让衣服不要黏在身上,整个人都发蔫。

    “走吧。”声音也像是电量不足。

    暑假到了,听闻他要考驾照,父母都赞同地点头,一起看向荀铮。

    “那铮铮也一起去,一起考。”

    荀铮叹口气,“你说,确实是一起来,怎么你就神速过了科二科三,我还在侧方位停车卡着啊。”

    “你就是最后反向打满不太到位,再练练就好了。”

    他甩甩矿泉水瓶的水珠,换只手拿着。

    荀铮见状,“扔了吧。”

    “还有呢,”盛寻习以为常,翻转瓶子给他示意里面还有多少水,水打着旋,形成了小小的风暴。

    “我讨厌考驾照,太折磨人了。”

    “要不你等一等,过段时间再考,高考结束以后也一样的。”

    “不,我还不信了,”哥哥推开卧室门,朝他立下豪言壮志,眼神发亮,“我一定要在这个暑假考下来。”

    暴晒过后用微冷的水冲澡好痛快,皮肤的灼热温度被飞速带走,连皮都绷紧的感觉。

    他在花洒下抹掉脸上的水珠,2011年了,这一年,v信出现,手机常用聊天软件的更新迭代开始。

    偶尔他会拿出手机搜一搜余照的手机号注册了没有,成为他无聊时的小乐趣。

    这边洗着澡,浴室门一阵喀拉喀拉的响,他将花洒关掉,竖耳细听。

    “草莓?”挠门声更响了。

    踩着水走到门口,将他忧心忡忡的好大儿放进来,草莓在门口支棱起尾巴巡逻几圈,选择了屁股着地蜷缩在角落里,用尾巴遮住自己的小爪子,睁着深棕圆眼睛瞧他,像个小门卫。

    他恶作剧地接了捧水砸过去,荀草莓躲都不躲,只是半眯了下眼睛,整个神色都是“你有病吧?”

    盛寻觉得无趣,重新打开花洒洗澡,出浴室的时候,他用毛巾搓头,荀草莓跟在拖鞋后边埋头舔自己被水汽蒸湿的柔软毛发,舔的起劲。

    他的头发是并不起眼的深棕色,染完的第二天,刚进教室就被班主任拎到了办公室叫家长,对此妈妈向班主任解释。

    “这是我们家长授意染的,主要为了区分两个孩子,毕竟他们俩太像了,现在连个子都差不多,谁做坏事都能找另一个冒名顶替,为了杜绝这种情况,我们带着孩子染了个不明显的头发。”

    从来没在班主任的脸上见过那样惊愕以及不能理解的表情,回忆起来有点搞笑,他抿着嘴唇拨弄自己的头发,顺势摸摸脸,今年夏天他的防晒工作很是到位,到哪儿都是捂着一身防晒衣,毕竟余照不喜欢皮肤黑的类型。

    他要保持白白净净,回忆起以前,余照护肤会顺带着往他的脸上敷衍地来点面霜,胡乱抹匀就拍拍他示意可以走了。

    盛寻抬头看镜子时,眼睛里满溢的怀念使他怔愣片刻,随即敛了神色苦涩地笑起来。

    草莓从掌心小小一团长成了一只实心的小胖猫。

    养了草莓以后,他发现养宠物跟养孩子一样,不时时刻刻带着耐心和爱是坚持不下去的。

    眼看着它鬼鬼祟祟地支起前爪想去翻垃圾桶,盛寻清清嗓子,草莓的耳朵甩了甩,跳上了他的膝盖借力爬上书桌,眯眼睛趴着,一副我刚才没准备干坏事的表情。

    盛寻伸手点点它圆润的小脑壳,回头找自己响铃的手机。

    “合适的房子?什么缺点啊?凶宅....我也还好吧,我不计较这个,那我后天上午去跟你看行吗?那天陪我哥练车,我偷溜一会儿,嗯。”

    挂了黄矛的电话,再回头时可怜的垃圾桶已经翻倒了,里面的啤酒空罐叮当作响,几乎是点燃了草莓的兴趣,跃跃欲试龇牙咧嘴要钻进垃圾桶掏出来。

    他无奈地笑了一下,蹲过去捡散落一地的垃圾。

    给小胖猫留了一个空罐子,孩子高兴坏了,开始扒拉罐子玩,罐子弹开就一个飞扑上去再触电一样退后,俯下身体做出捕猎的姿态,蓄力后再次飞扑,跟罐子一起滚来滚去。

    盛寻的午觉都睡不安稳,罐子一会儿撞在桌脚,一会儿撞到瓷碗,撞出交响乐来,每次在浅眠里被吵醒,他都想,算了,它玩得开心就行。

    不知道过去多久,脑门上一阵闷热,他淡定地半睁开眼睛,将趴在他头顶的草莓拿下来,胖猫终于玩累了,没心没肺的被他举着都困得直仰脑袋。

    “玩够开始睡觉了?”

    声音轻柔无比,装作惩罚地给它来个隔空脑瓜崩,又轻轻放回枕头边,草莓立刻挨着他的枕头拱一拱,睡得四仰八叉。

    “当只猫真幸福啊,什么都不用烦恼。”

    哥哥依旧在跟侧方位停车作斗争,他鼓励两句就走出驾校打车去黄毛的公司。

    电动车不知道在大太阳下晒多久了,后座刚坐上去,霎时一阵滚烫,像是坐在了刚灌好的热水袋上,烙人。盛寻有点尴尬地扶住了黄矛的肩膀,打算挪一挪,没想到前面骑车的黄矛也后知后觉地哎呦一声惨叫。

    “靠,这能煎熟鸡蛋。”

    自从做了房产中介,黄矛风里来雨里去的,整个人更是粗糙了,黑了好几个度,笑起来一口白牙愈发显眼。

    “忘了停个阴凉地方了。”他懊恼。

    “没事儿,”盛寻宽慰,“离得不远吧?我记得房子不就在电子厂附近吗?”

    上辈子他在余照高考后偷偷回家见她,在摩天轮里做了约定,两个人一起去汇江,再回来的时候他整个人每天都上了发条,没事儿就傻笑,回味那个柔软带着香气的脸颊吻,畅想每天都能见到余照的幸福生活。

    跟盛立业牛翠花抗争了好久,他们始终不同意,直到他把最后几个月的加班费谎称为存款,都交上去,两个人才勉勉强强同意他回汇江,那时候余照的大一已经快结束了。

    他们只是说,以后要他继续做“孝顺的儿子”。

    走的时候,以为再也不会回来这里了,颇为感慨地带着行李在电子厂的公交站瞧周围,注意到附近的几栋居民楼开始拆了。

    那时听旁边乘客说,那是要建综合商场的。

    按照时间推的话,这片房子应该在2012年的5月前,开始拆迁。现在他还是个高中生,没自己谋生的能力,只能寄希望于这样的投机取巧来想办法攒钱。

    于是拜托黄矛帮他找找这几栋有没有往外卖的房子。

    “这房子吧,还真没人敢买,我听说了都有点害怕。”黄矛骑着电动车,速度并不快,跟他继续说。

    “也就是你说想看看,搁别人我带都不可能带他去,多吓人啊,凶宅啊。”

    “原房主是出什么意外了?”

    “嗨,房主没出意外,是她爸妈,”黄矛说到这语调放轻了许多,不敢大声讲。

    “听说是她爸妈感情一直不好,总是打得不可开交,后来有一天打上头了还是怎么的,拿起菜刀来了,她妈砍了她爸八刀。”

    “那房子死了一个人呗?”盛寻平淡地问。

    “你不害怕吗?我现在都后背发凉,说那刀刀都砍在脖子上,脑袋就剩下一点皮连着。”

    盛寻想了想,没说他们俩人生的第一次见面都是鬼,他是横死的,黄矛是病死的,都不算善终。

    “我不怕,鬼也不会存在很久,也不会对人有什么影响,你怕什么?”

    “那也是鬼啊。”

    “相比鬼,我更怕疯狂的人。”

    “啊还没说完呢,”黄矛继续讲,“然后她妈清醒过来也绝望了,心灰意冷就自杀了,自己用菜刀抹了脖子,所以说,房主的爸妈都在那个房子里去世了。”

    “房主是在国外务工的,回来了打理完后事,就说要把房子卖了以后再也不回国了,回来伤心。这房子都挂了好几个月了,也有打听的,没人拍板买,毕竟也三十五万呢,一口价死活不讲,可不便宜。”

    “是不便宜。”

    这房子要是买了他卡里就一点积蓄也没有了。

    “你想,凶宅一般没人买来自己住,觉得不吉利。炒房的人,又觉得这定价高,买了就是砸手里,所以一直没卖出去。地段也不太行,楼层也不好,顶楼。”

    没有电梯,老旧的楼道冷清,看起来一点人气也没有,莫名凉飕飕。

    整个八楼都很安静,黄矛掏出钥匙,有点手抖地拧开门锁,颤巍巍的说,“没事儿,放心说话,隔壁邻居搬走了。”

    他拍拍黄矛的肩膀,体贴讲,“我自己进去看吧,你在门外等我。”

    “可别,咱们还是一起,别分开,怪吓人的。”

    于是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踏进了房门。

    “房主收拾过,所以不会有啥痕迹,家里要带走的也都带走了,剩下的都是不要的,谁买了随谁处理。”

    “嗯,这房子多少平啊?”

    “93.6,应该是。”

    黄矛双臂环抱自己,不敢安静下来似的,一直说话,“这附近的房价大概是六七千吧,正常卖这个面积应该能卖60万,不过顶楼,还得低个五万八万的。所以说,她这个凶宅定价还是贵,35万,照现价也没便宜很多。”

    盛寻抿抿嘴,房子空旷,有很浓的洗涤剂味道,在阳光炽热的上午看起来只是有点杂乱,并不会让人联想到这里曾经被鲜血浴过,埋藏了两个人的生命。

    就是这个了。

    于是他掏出手机,抬头问黄矛,“契税多少?”

    “啊?百..百分之三吧,”黄矛咧嘴在牙缝里吸气,“不是,你真要买啊?你住自己家里,额外还有个房子,还买啥啊,你也不需要住。”

    “是啊,我不住。”

    他埋头算,契税还要交一万零五百,这样他卡里的余额不够。

    “黄矛,你给房主打电话问问,34万她愿意卖吗?愿意的话我今天就跟她签合同,今天就能打钱。”

    黄矛载他去店里的时候,开门让盛寻先进去,一阵恍惚,喃喃说。

    “房主全权委托我们了,所以你就跟我们签就可以了,下午我去带你办过户手续。”

    “我也能委托你们办过户吗?我下午还得补课呢。”

    “可以,”黄矛弯腰摁开自己的电脑,“办委托手续。”

    “你们的中介费是多少啊?”

    他想想自己那几百块的余额,拿出手机想要向哥哥借一点。

    “不用,我们中介费卖家付,委托手续收你五百吧,我给你先垫上,你下个月看是还我钱还是省我一个月房租都行。”

    听到这盛寻把手机塞回兜里,舒适地叹了口气,现在五百块对他来说也是巨款,能省就省。

    黄矛一边往合同里填信息一边讲,“盛寻,要不趁合同还没签你再考虑考虑吧,这房子真不值35万,你这钱干点啥不好呢?”

    “嗯,我知道,但我还是要买。”

    经理走过来瞧瞧,站在黄矛身后看他拟合同,看清地址后,惊奇地凑近点细瞧。

    “哎呦,这不翟小姐的凶宅吗!”

    “对,”黄矛点头,“卖出去了,三十四万,两边都乐开花了。”语气里满是不解。

    经理瞧瞧盛寻,瞧瞧合同,又低头瞧瞧自己的员工,用皮鞋踢黄矛凳腿,“没眼色呢,这么热的天都不给顾客倒杯水。”

    他走的时候还隐约听到身后的经理问黄矛,“你朋友是干嘛的?他好忙的感觉,是那种专门炒房投资的吗?”

    “不是,”黄矛看他一身运动防晒衣从头裹到脚的朋友,认真跟经理讲,

    “他确实忙,忙着高考呢,还是小孩。”

    开学就是高三了,老师说按他目前的成绩,能过本科线,二本够不着,省内民办本科还是能进去的。

    谢淑梅听了后一脸忧愁,家里人吃饭的时候提起来这事儿,父母和爷爷奶奶商量干脆给他找个机构学学语言,送出国上学镀个金,比在国内的学历能拿得出手一些,看起来唬人。

    他只能趁着没人的时候,旁敲侧击地跟妈妈说他的想法,出国不会去,省内本科也不会去,他想参加高考,并且要考汇江的学校。

    妈妈看他的眼神无比复杂。

    “反正我五个志愿都要报在汇江的学校。”

    谢淑梅眼睛里都是了然。“小余报什么学校了?”

    “高考成绩还没出,我也不知道。”他眼睛垂了下去,“我们...我们还是那样,没有联系。”

    “那你这事儿再说吧。”

    妈妈没有说答应不答应,只是慢条斯理洗了手,将厨房抹布搭在水池边缘。

    “你驾照是不是就等着取证?”

    “嗯,说是要等几天核实成绩,过了就能拿了。妈,我大学一定要去汇江读。”他迫不及待地重复。

    谢淑梅摆摆手,对这个话题避而不谈。

    “驾照下来了想要开车就开我的吧,等你高考完了看情况再买。”

    “妈。”

    两个人在空荡荡的厨房里对峙。

    谢淑梅伸手捏了捏鼻梁,“你大学的事儿我们还得考虑,看看对你来说怎么办最好,我们不会害你。”

    “妈,”盛寻心焦地绕到妈妈另一边,“上个月你把身份证主动还我,同意我去见余照,我还以为你会支持我呢。”

    “那是因为我看你明显状态不好,想着能见余照一面,也能看见你几天笑脸。去待一天和待四年能一样吗?”

    两双相似的柳叶眼碰撞到一起,盛寻不可置信地微微摇头,“上次你们问我哥什么打算,他说他要考首都的学校,那不也是在外地待四年吗?”

    “你们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不都是去北方读书吗?”

    “荀钰,你哥是为了上名校,所以才去的,你呢?你是为了什么?为了谈恋爱。”谢淑梅的脸色沉下去。

    他扶住厨房的不锈钢台面,无法反驳,只能承认下来。

    “是,我就是为了谈恋爱的。”

    “我们想让你在身边待着,不想让你去那么远,就算你考得不好,也可以花钱送你出国,有个好看文凭,回来了不管干什么,我们都能养你一辈子。”

    他无奈笑了一下,“可我不想要这样的生活,你们没有一个人能替我想想吗?”

    他怨气上头,越说越委屈,“你们所有人都是!口口声声为我好,我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全都决定好了,说不要我就不要我了!”

    他突然意识到这句话控诉的其实是余照,于是将话题转回来。

    “可这是我自己的人生不是吗?没人能一直替我做决定,你们应该首先考虑我,考虑我想做什么,替我想想,行吗?”

    “你怨我们?”

    谢淑梅的眼睛里盛满了心碎的眼泪。

    “我不是怨你们,我只是,”他看着妈妈的眼泪,深深吸了口气,“我只是希望你们能听听我的想法。”

    “只要你还是我的儿子,我就要管着你。”谢淑梅字字句句说得恳切。

    “我们想让你在身边有错吗?汇江有什么好大学?汇江那个地方,偏僻还穷,人也都凶得厉害,有什么好待的。你在那边读完大学,你还能回家来吗?”

    “那你能保证我哥在首都上完大学就会回家吗?”

    “你哥会。”妈妈笃定地讲,“锦绣长大的孩子很少会去别的城市生活的,我们都是这样的。”

    “可是,”他的眉间泛起波澜,哀求,“我不是一条宠物狗,我有自己想待的地方,你们不能用链子把我拴在家里。”

    “你说话太难听了。”谢淑梅置气说道。“除非你不认我们了,那你爱去哪儿去哪儿,那样我不是你妈,我管不着。”

    气氛冷了下去,两个人都在原地一动不动,厨房的玻璃门被推开,荀铮笑着伸进头来。

    “干嘛呢你们俩?说悄悄话呢?”

    谢淑梅扭过脸去,将眼泪不着痕迹抹掉,快速朝盛寻说,“准备补课去。”

    盛寻沉默着回卧室,将脚边绕着他磨蹭的草莓抱起来,认真问它。

    “大家都好强势啊,对不对?可我就是要去,不去的话,我这辈子跟圆圆再也没可能了。”

    “我没有大理想,没有大志向,只想..陪着她..草莓,我这样真的错了吗?”

    小猫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脸颊,小小的倒刺有点扎人,它依旧是一声不吭,做着一只沉默小猫。

    盛寻只能放下猫,拍拍沉重的脸,开始在桌子上找下午课用的教材。

    翻过一页,新书有一种印刷独属的深浓墨香味儿,很是好闻。

    姜远不经意地抬眼,注意到柜台面对的书架边,有两个小女孩已经朝着他这个方向窃窃私语很久了,于是他玩味地低头去看手里的小说。

    【真心是能被看见的,如果没有被看见,那只是时候没到,时间不会埋没每一颗真心。】

    真的是这样吗?

    小小的图书城客流量不多,只要是拆了塑封的书,都是能免费看的,姜远每天的任务就是给顾客结账,偶尔巡视巡视书架,将被客人乱放的书放回去。

    要是进了一批新的书,他就要将书从推车上分门别类摆放好。

    但更多的时候,他都是坐在图书城的柜台里,手里安静捧着书,偶尔抬头看看监控,有没有客人私拆塑封的情况。

    “那个....”

    他的视线从书页挪到眼前脸颊红透的女孩脸上,她磕磕巴巴,“那个....这里的歌都是你在..你在放吗?”

    “是啊,”姜远放下书,将手挪到鼠标上,“不喜欢现在这个?想听什么?”

    “不不...”女孩连连摇头,“喜欢,挺好听的,看你一直在单曲循环,这首歌叫什么啊?”

    他低头瞧瞧电脑屏幕,“白月光,随便在榜单上找的。”

    “哦,”女孩攥紧自己的书包带,局促地笑一下。“这歌听了有点难过,像是心里有遗憾似的,有爱而不得的人。”

    “是吗?”他笑起来,“我听了没什么感觉,可能因为我没有遗憾的人吧。”

    “我能不能加你一个联系方式啊?”这句话女孩的语速极快,肉眼可见的紧张,使得身边的朋友捂着嘴偷笑。

    他笑容未变,只是淡淡说,“我比你大很多。”

    “我知道,我就是...没说谈恋爱,就是聊聊天。”她满眼的热切与坚持。

    “还是算了,你想跟我聊天的话可以来看书。”

    两个女孩满脸失望地结伴往外走,他将手里的书翻到下一页,女孩又匆匆跑回来,“我叫薛冉冉。”

    “哪个ran?”

    “冉冉升起的冉冉。”

    “我记住了。”

    “好,”女孩犹犹豫豫地迈出脚步,回头叮嘱他。“记住我的名字。”

    背着书包的女孩在门口跟一对男女擦肩而过。

    姜远看到的一瞬间立刻瞳孔紧缩,眼睛微眯变成锐利的刀,离弦之箭般扎在那个中年男人身上。

    世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冤家路窄是恒定真理。他穿着一身银色西装,小肚子微鼓,像一条银带鱼。

    怀里搂着女伴,眼睛完全没在书上,一直笑吟吟地看着怀里人。

    “宝贝儿,爱好这么高雅呢,喜欢看书。”

    女伴伸手将他推远一些,捋捋自己的时髦大卷,“别这么黏人,讨厌。”

    “怎么啦?咱们刚开完大单还不得庆祝庆祝啊?出去玩吧?泡个温泉,一起洗澡。”那笑容仿佛是自己已经处于烟雾袅袅美人在怀的温泉里了。

    “变态,”女伴嗔怪地白他一眼,“你都能当我爸爸了。”

    随手拿了两本热销架上的小说,两个人相拥着来结账,姜远将空气一路吸进肺的最深处,咬得牙根疼。

    “56块。”

    “我自己来。”

    做了美甲的手去拦中年男人的钱包,他立刻反手握住,“哪能让你掏钱呢,我来,宝贝儿。”

    “谢谢爸爸~”女伴打趣地说一句。

    “好说好说,”他的手一直揽在对方腰上,“我要是真有你这么甜的闺女就好啦,咱们就...”

    声音越来越低,显然内容也随着声调走了下坡路。

    姜远眼眶充血,太阳穴的血管一跳一跳,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将手里的书都攥变形了。

    几乎是下意识,他从柜台里推门出去,追上了相拥而去的背影,大喊一声。

    “爸!”

    银色西装的男人下意识回头,看到陌生的脸,平静地转回去,姜远的锐利眼神如芒在背,使他又疑惑地再次回头看,对上了怒火滔天的漆黑瞳仁,视线凝在他苍白又棱角分明的脸上。

    电光火石的一秒,他恍然大悟地瞪大了眼睛,随即加快速度逃跑了,连他宝贝儿的脚扭了都没有停下来,恨不得揪着她的衣服拎走,完完全全的落荒而逃。

    姜远穿着图书城的绿色马甲,并未追上去,只是站在原地,隔着时间与记忆看狠心凉薄的父亲。

    逃跑那天,爸爸将他抱起来,要他好好陪着妈妈,他很快就回来。

    姜远笑着点头,做出自己小男子汉的承诺,殊不知爸爸的背包里塞着家里的存折,和所有值钱的东西,连妈妈的金耳坠都没放过,称得上是洗劫一空,独留一个家徒四壁的家。

    那一天,蝴蝶扇动翅膀,带来的微小气流吹散了他的家,将他与妈妈卷进了猎猎狂风里,将妈妈的心吹得粉碎,只会流泪。

    他想过很多次再见到这个负心的男人要如何如何报复他,但现在,妈妈去世了,该听到他道歉的人永远也得不到歉意了,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

    即使他追上去,也不会改变什么。

    姜远板着脸回到柜台里,哆嗦着手去外套兜里摸药瓶,根本没数几片,干着嗓子吞咽下去,

    将头仰在靠背上不动了。

    薛冉冉开始了经常来看书,只有她一个人,安静地捧着书,站在书架边读,偶尔会脖子酸痛地换换姿势,顺带着瞄一眼在柜台里的他。

    【听说出高考成绩了,余照,你考得怎么样?】

    快下班了,余照的短信才回复。

    【挺好的。】

    【过一本分数线了吗?】

    【勉强过。】问一句答一句,他微微一笑继续写。

    【恭喜,那你准备报什么学校?能上211不?】

    【上不了,我要报海南的学校。】

    【还因为我逗盛寻的事儿跟我生气呢?】

    那边不回复了,姜远一脸笑容抬起眼,无意间看到了呆愣的薛冉冉,将嘴角的笑收敛点,看她的目光一直不动,于是点点头算是打招呼,不再看她了。

    “你刚才在跟喜欢的人发消息吗?”

    处于爱情里的女孩都是这样的,她们拥有全世界最敏感的小心脏,能分辨出每一丝细微的情绪,能分辨出每一个不是为了自己而绽放的笑容,将苦涩与煎熬留在心底,酿成浑浊的苦酒。

    喜欢还是不喜欢无法回答,但能肯定的是,他出声。

    “是我在意的人。”听到答案,她失落地背着书包回家了。

    姜远没想到还会再见到姜思归这个人渣,或者说,没想到姜思归还有勇气出现在他的眼前。

    “咱们找地方聊聊吧。”姜思归抹了一把脸,朝面无表情的姜远这样说道。

    图书城在购物中心的负一层,姜思归刚出上行的电梯就建议。“那家西餐厅吧,安静。”

    他没什么想法,落座后看到手里的菜单价格挑了半边眉毛。

    “没事儿,你喜欢吃什么就点,我付钱。”

    那语气平缓的样子和第一次来时的轻佻油腻判若两人,完全不在意钱似的。

    “我跟他一样。”

    姜远将菜单合上,放回服务员的手里。

    久久无话,直到咖啡先上来,姜思归捏着小勺子精致地搅一搅,低头抿一口才问。

    “今年18了吧?”

    “19。”

    “大孩子了。”尾音拉长,无比感慨。又接着问,“没上学吗?怎么到图书城打工了?”

    “关你什么事儿?”

    “我好歹也是你爸爸。”

    看到姜远一脸的嘲讽,他开始心虚,再开口声音小了许多。“你妈还好吧?”

    “怎么可能好?”

    “也是,也是。”姜思归搓搓手,嘬一下牙花子。“去年我在这见着老家一个亲戚了,说起来了秀秀的事儿,真是,真是挺感慨的。”

    满脸的真诚不似作伪,姜远的嘲讽都收了回去,眼神里全是阴冷。

    “我妈的事儿?”

    “唉...你说秀秀命苦啊,这有遗传的精神病就不说了,再婚的那个玩意儿怎么做那么恶心的事儿哪!我听说了都来气,那玩意儿判几年哪?”

    “谁跟你说的?”他的嘴唇都没怎么动,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几个字。

    “就你马叔,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了,小时候还抱过你哪。”

    服务员将两个人的牛排端上来,铁板上肉滋啦啦地冒着油,姜思归拿起刀叉,边切边像是村口跟他分享八卦的语气,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儿。

    “太不是人啦!听说把你妈关在笼子里不给治病,还靠你妈赚恶心人的钱,”他连连摇头,“真畜生啊,连精神病都不放过...啧啧。”

    姜远的心里骤雨大作,那场雨再次下了起来。

    那个看似憨厚的继父,如他预期的那般,向他展示了人类的丑恶一面,将病情加重的妈妈锁在了笼子里。

    姜远放学,看到给大型宠物犬用的铁笼子,目眦尽裂地想要将笼子拽开,但是那把可恨的锁,锁住了妈妈的自由,也锁住了她极少的清醒时刻。

    他为此跟继父大吵了一架,也挨了不少打。

    妈妈在笼子里坐着,挨打哭泣抱着头在地上翻滚痛苦的不是她的儿子,那个拿着棍子一下下往下砸的也不是她的丈夫,这是两个幽默的喜剧演员,所以她大笑着,发出自己尖利的笑声。

    “好呀!打得好!”

    “你看到没有?”继父用棍子指着妈妈给姜远看,“她彻底疯了。”

    “那你也不能锁着她。”姜远红着眼眶。

    “不锁着你妈跑出去被车撞死你就高兴了?出门杀人打人怎么办?你有钱赔?”

    他没话反驳,于是他每天都早点回家,将铁笼子的门打开,将蜷缩在里面的妈妈拉出来。

    妈妈被铁笼子关着,他的脖子上也有一条无形的锁链,困着他的自由和快乐。

    没有妈妈护着,挨打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偏偏继父面对亲戚们总是吹嘘,他多么的善良和仁慈,给了他们母子一个家,甚至当“便宜爹”养姜远这么大的儿子。

    无人不夸赞他是好心肠。

    2009年的夏天,高一的末尾,同学嘴里“有史以来最热的夏天”,也是困住他一生的燥热夏天。

    妈妈生病的时间久了,他甚至觉得自己也被绑得喘不过气。

    同学邀请他放学了一起打篮球,一次两次他都拒绝,时间长了,他也没能禁得住出去玩得以喘息的诱惑。忐忑跟继父说时,他眼珠一转,难得地掏出两块钱。

    “去玩吧,买雪糕吃。”

    那个夏天天气好闷,他穿着自己被汗浸湿的衣服在篮球场上跟同学勾肩搭背,畅快地将汗湿头发捋到脑后,坐在一起吃冰棍,只觉得生活原来是这么美好的体验,他的人生前十几年都白活了。

    直到路灯都亮起来他才舍得跟同学结伴回家。

    打开家门,熟悉的暖光灯,熟悉的铁笼子,越发焦躁不安的妈妈,他产生了一点厌倦,随后跟着涌上来的只有巨大的愧疚感。

    妈妈只有他了,可他却觉得外面的世界那么美好,不愿意回家来。她在家里发疯地撞栏杆,他却在外面笑着打球,他怎么能在妈妈痛苦的时候觉得快乐呢。

    无尽的愧疚感就这样反反复复地折磨着他。

    直到下了急雨的那天,骤雨滴滴打在篮球场,很快就积了一脚的水,他跟同学四散着跑开,笑嘻嘻地买零食去。

    每次说自己出去玩,继父都会给他塞零花钱,相对应的,他在家里谨小慎微不少,主动干了很多活儿,也由此对继父改观一点,觉得这个人虽然虚伪,但也没有很吝啬。

    把今天的零花钱花了再回家,他是这样打算的。

    所以他买完冰棒冲进雨里,往家里跑,边跑边想,这雨也太大太急了,什么鬼天气,甚至是哼着歌打开了家门。

    沙发上衣服撩到肚子上露出肥腻大肚子的继父惊坐而起,看到他满脸惊诧,

    “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他的视线挪到空荡荡开着门的笼子。

    而卧室里,是妈妈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还有陌生男人的唾骂与怪叫。

    那个瞬间,他什么都懂了,低头再看自己拿零花钱买的雪糕,一阵恶心和冷颤,想把胃吐出来。

    那天他一头扎进雨里没有回头,此后,一生都在那场大雨里没能再遇到一个晴天。

    沉默着冲进厨房拿起刀,踢开卧室门。

    如同恶鬼一样到处乱砍,他那时候也很瘦,瘦得厉害,东窗事发的继父不管不顾地上来拦着他,但他已经红了眼。

    陌生男人腿软地趁着两个人扭打爬出卧室,手忙脚乱的裤子都没来得及拿。他唯余歇斯底里完全不像人类的喊叫,甚至不敢看妈妈的方向。

    他的菜刀砍了继父的肚子两刀,误伤了自己的手臂一刀。

    神色恍惚胳膊缠着绷带坐在派出所里,看被女警照顾裹着毛毯的妈妈。她比他更害怕似的,求救地望着他,嘴唇颤抖。

    “小远,咱们回家吧。”

    他永远也没法忘记,他对妈妈的背叛。

    如果不是他贪恋外面世界的快乐,如果不是他贪恋那点小恩小惠,妈妈不会任人宰割。

    还有,他抬起眼来,嗦叉子的姜思归,妈妈一切痛苦的根源,造成了如今这一切的根源,雨把他砸得浑身冷冰冰,握住手里的餐刀,颤抖起来。

    这个人和继父有什么区别?都是花言巧语使她沦陷,却又狠心背弃她的男人。

    多么讽刺啊,他还叫思归。

    “你妈现在在哪儿呢?”

    “地底下,怎么,你要去找她?”

    “秀秀死啦?”

    姜思归将叉子放下,上半身倾斜凑近点他,关切问。“怎么死的?”

    “不关你的事。”

    “你这孩子,我是你爸,”他拽拽自己有点卡脖子的衣领,一本正经,“现在你妈没了,这个世界上,我就是你唯一的亲人了。”

    “我唯一的亲人是我舅舅。”

    “嗨,那能一样吗?舅舅有爸亲?”

    姜远听不下去了,站起身来,恶狠狠地问。

    “姜思归,你是不是忘记你做过什么了?你卷着家里的钱!一分没给我和我妈留,跑了,你想不到之后的日子我们是怎么过的吧?拜你所赐,我跟我妈吃了菜市场的烂菜叶子大半个月,最后是舅舅听说了赶过来给我们买的米面粮油,留的钱,现在你说,舅舅没有爸亲?你算什么?”

    他居高临下地重复,“你算什么东西!”

    “唉,你这孩子。”姜思归把叉子放下,“我这次来找你,其实是想给你介绍个好工作,在图书城当管理员能有啥前途啊,我现在这里有个贼挣钱的工作。”

    他伸手握住自己的那杯咖啡,狠狠泼在姜思归的脸上。

    “滚!”

    回到空荡荡的房间里,没有开灯,姜远颓废窝在床边,摇一摇手里的药瓶,绝望地笑起来,世界上最简单的事情就是放弃。

    于是掏出手机,在接通前清清嗓子。

    “没睡呢吧?”

    “干嘛?”余照一本正经的,他闭着眼睛似乎能想到余照穿着柔软睡衣,扎着丸子头,坐在凳子里的懒散模样。

    “没事儿,就是想听听你说话。”

    余照不讲话了,他挪挪自己发麻的腿,“余照,你说人为什么觉得痛苦呢?”

    “啊??”

    “你说,既然众生皆苦,为什么还要活着?”

    “可能因为要体验吧,人活着不就是来体验的吗?体验快乐,体验痛苦。”她平静地讲。

    “可我好像没有快乐。”他歪头夹着手机,缓慢拧开瓶子,借着窗外的路灯昏暗光线,看褐色药瓶里的堆叠药片。“余照,我跟你说个秘密怎么样?我谁也没说过的秘密。”

    “嗯。”

    “就是我听说我妈死的那天,你猜我的第一反应是什么?”

    “你不是说了吗?你觉得你妈妈解脱了。”

    “哼。”他低低笑起来,“那是后来,我当时,第一想法是,真该死啊。”

    “什么?”她像是没听清一样。

    “我说,”他神色癫狂地大声说,“真该死啊!我妈!我们两个相依为命,可是她居然扔下我死了,她不管我了,你说她该不该死啊?她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但是她没有带给我一天的快乐日子,我有时候觉得,她不是我妈该多好,凭什么大家的妈妈都是正常人,只有我妈是神经病呢?”

    “姜远....你出什么事儿了吗?”余照的声音满是踌躇。

    他不理不睬继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不该恨她吗?我妈抛弃了我两次,一次是不记得我了,一次是不愿意为了我活下去,她怎么这么自私?我只有她了啊。”

    “你冷静点,姜远。”

    他疲惫地仰头靠在床上,如梦呓。“我背叛过她,所以她现在在惩罚我,给我套上一辈子也解不开的枷锁。”

    “你白天遇到什么事让你有压力吗?”

    “余照。”

    姜远闭着眼睛恳求她,“你能喜欢我吗?”

    那边再次沉默了,他明知道答案的,却还是问出了口,这一刻他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了,他只想抓住一个救命稻草,只要这个世界还有人肯爱着他,他就不算是白来,不算是除了这一身臭皮囊外一无所有。

    “我不行,姜远。”

    也许是前面发疯把她吓到了,她很是有耐心的语气,没那么冷冰冰了。

    “可是我看别人都能很快忘掉,很快就能把心里腾出位置,你就认准他了?他除了肯给你花钱,也没什么优点。”

    明白这话让余照很难回答,所以他快速打断。

    “算了别说了,我不想听。要是人有下辈子该多好,我也跟盛寻换换,我这辈子实在是有点活腻了。”

    褐色药瓶的瓶底反射出一点点弧光。

    “姜远,你别想不开。”

    余照犹犹豫豫,“你现在死了的话,就再也看不到明天了。”

    “我管什么明天。”他咧开嘴无声笑笑。

    “万一明天一下子就峰回路转得见天光呢?”

    “可我现在是泥坑里等着被晒死的泥鳅。”

    姜远痛苦地用后脑勺砸一下床,“余照,我今天见到我爸了,你知道吗?我恨不得他死了,如果不是他抛弃了我们俩,我们不会到这种地狱,是他亲手把我跟我妈推进了地狱里,可他居然还能人模狗样的出现在我眼前。”

    过去已经划出的痕迹无解,她也没办法宽慰,想明白这一点的姜远有气无力,无数的愤懑和怨怼,最终只化为一句。

    “算了。”

    说着就想把电话挂了。

    “等等!”余照急促说,“姜远,你爸妈办离婚手续没有?你现在死了的话,你的房子,可能就要当作遗产给你爸继承了。”

    她心急地说,“你别犯糊涂,那可是你妈妈的命换来的,你确定要让你爸唾手可得吗?你别恶心你妈妈行吗?死了还要给这人的钱包添砖加瓦。”

    姜远摇晃药瓶的手顿住。

    “姜远,”她的声音放缓,铁了心似的。“不管你信不信,你不是无牵无挂,你有欠债!”

    这说法把他都听笑了。

    “什么债?”

    “你欠我一条命。”

    “你好幽默。”

    “真的,你当时二话没说捅了我五刀,特别狠,还把我家孩子吓哭了。”

    “什么时候?我怎么不记得?”

    “上辈子。”

    姜远的眼角渗出一颗眼泪,

    “那我该怎么做呢?”

    “我也不知道,明天我没有答案,后天我也不一定有答案,你等等吧,让我想想怎么让你还债。”

    “余照,难为你了。”

    “我确实不能喜欢你,但是我可以跟你做朋友。”

    “做什么样的朋友?”

    “嗯...做可以一起吃饭的朋友,我报了汇江理工大学,应该是稳的,以后每个月咱们一起吃顿饭吧。”

    眼泪一滴一滴砸在床单上,他的眼眶好热。

    “你给自己找了个麻烦。”

    “难道不是麻烦给我打电话的吗?怎么还怪起我来了?”她惊奇。

    他倒出一粒药含进嘴里,将药瓶拧上放回床头,任由苦涩的药融化在嘴里。

    陷进被子里时,他突然觉得,也许他根本就不想死,真正的绝望悄无声息,而他却选择了给余照打电话。

    听她笨拙地说什么欠她一条命的说法。

    他不想死的,在这寂静如水的夜里,余照给了他一个萤火般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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