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旧生日蛋糕

    街道冷清萧瑟,只有半个白色塑料袋在街上被风吹得游来游去,像个小小的幽灵。

    盛寻伸手撑撑自己的毛线帽,冷风顺着缝隙灌进去,使得脑门一阵清凉。

    让被帽子捂着的额发透透气,卖烤地瓜的大爷看他一张白净秀气的小窄脸,笑着将烤地瓜袋子递给他。

    走远点,找了个没人的台阶,随意一坐。

    掰开橙黄软糯的烤地瓜,热气丝丝缕缕,入口就烫得他一哆嗦,连忙将被烫得火辣辣的舌尖紧贴上颚,缓解疼痛。

    焦香的蜂蜜味,在鼻尖萦绕不散。他吸吸鼻子,试探着再咬了一口,抿着甜软的地瓜开始走神。

    前几天盛庭竹给他打了电话,还挺意外的,因为盛庭竹上了大学后两个人的联系少了很多,只知道盛庭竹考了汇江师范,跟上辈子的路线一模一样,以后会成为一名体育老师。

    他浑厚的声音跟坚毅外貌相辅相成,让人不管是听声音还是见到他本人,第一想法都是此人硬汉。

    两个人闲聊了好一阵,盛庭竹才切入主题,直言打电话是因为盛立业。

    他出狱后就跟去家里找过他的长发阿姨在一起了,也如胶似漆了一阵。

    毕竟之前被婚姻和道德束缚着,不见天光偷偷摸摸的小甜蜜终于能正大光明地显出来,关起门来过日子,颇有点千帆过尽回首时,那人还在等你的深情守候意味。

    这让盛立业几乎是换了个人,每天在家做家务,接孩子上下学,无不尽心尽力。就差把珍惜这段缘写在脸上,上演了一出男人人到中年才遇到真爱的戏码。

    只是进了监狱这一遭,纺织厂的工作没了,他找了个环卫的工作,每天清晨起床辛苦些,爷爷说倒也还算是有点收入,有个知冷知热的家,比犯了罪被通缉的“二婶”强多了。

    唯一让盛立业不太满意的是,长发阿姨不愿意去跟他领证,理由是亲戚说了,他这种坐过牢的领了证可就是她孩子的爸爸了,影响孩子以后找工作。

    “结果后来,他每天工作膝盖都疼,走路都受影响,去医院查了以后说是骨头关节炎吧,应该是这个名字,我的理解就是他膝盖关节的软骨磨损了,骨头磨骨头,一动腿就疼,干脆就不想去工作了,想在家休息一阵,那个阿姨就不干了。”

    盛寻听到这打断,“他不是卖了昌平街的房子吗?六万块钱。”

    “早就花没了,他担着新家的开销,一段时间就没了。阿姨说不能白养着他,不挣钱两个人就散了吧,我二叔还挺喜欢她的,怎么求也没用,现在天天在爷爷家唉声叹气。后来听说有那种关节置换的手术,开始动心思了。但是手术很贵,至少七八万吧。”

    他听到这里终于懂了跟他说的用意。

    “他让你打电话跟我借钱?”

    “我都拒绝好几次了,这是实在没办法了,让爷爷打给我爸妈,让我爸妈跟我说找你借钱。

    盛寻,我就是跟你说一下,我觉得你别借。真的,说是借,我看二叔不会还的,他好像还觉得你会管他呢,上次我去爷爷家,他还嚷嚷,七八万对你来说都不算钱,你亲生父母有钱。”

    “他哪儿来的自信?”

    “我也不知道,感觉他越来越...说不好,想法越来越古怪了,说养你十几年,还因为你坐牢,他都不怨你,要是你肯帮他一把,不管是以前,还是以后的事儿,都既往不咎。”

    盛寻都听笑了,“疯了吧他,还既往不咎,该咎的是我又不是他,我可不欠他的。”

    “他想要你的手机号自己给你打,说相比二婶,他真的很体面了,出来了都没找你麻烦,也觉得你能拽他一把,我是死活没敢给,不然你要不得安宁了。”

    “嗯。”

    “高三了,别被这些干扰心情,好好备考吧。”

    “我知道,哥。”

    想起来就想笑,盛立业是哪儿来的自信啊,挂电话之前,他认真对盛庭竹叮嘱。

    “你告诉他,我是真的没钱,就算有也不会借。”

    大家都按部就班的按照规划路线前行着,盛庭竹做体育老师,王梓因为文化课分数着实不高,考了省内的一所专科警校,顾江帆倒是去了外省,在辽北学旅游管理。

    没记错的话,上次顾江帆学的是物流管理,和林祁是同班同学,这次应该不会再有纠葛了吧,总觉得这旅游管理是为了一个崇尚自由立志游遍祖国河山的男生选的专业,盛庭竹看样子真的没戏了,他小小的为盛庭竹惋惜一下。

    埋头咬一口烤地瓜,他呢,没什么既定的路线。

    那些年打工的经历都变成了他身体里的小小习惯,比如在路边坐着吃东西,在别人眼里会有点奇怪。

    外卖平台经常搞活动,订单剧增,送都送不过来。订单全都在超时,消息跳得他眼花。

    虱子多了不怕痒,干脆找了个树荫下狼吞虎咽吃自己的盒饭,那时候风一吹,脑子里空荡荡的,唯有今天能挣到多少配送费。

    手机震动一下,他垂下眼,表情平静没有一丝波澜,包好了剩下一小角的烤地瓜,塞回衣服兜里,转身向家里走。

    打开家里的大门草莓就颠颠跑过来迎他,在裤脚边绕来绕去磨蹭给他留下几根猫毛,他弯下腰将草莓抱起来责备。

    “谁让你偷偷跑下来了?”

    “我抱的,”荀铮笑着替它解释,“路过你房间的时候它一直挠门,它该有十斤了吧?抱着不轻啊。”

    盛寻瞧瞧进了门就没给他一丝眼神,只是在厨房忙碌的妈妈,换完鞋打算直接从拐角楼梯回房间,跟他哥叮嘱。

    “十斤半了,它爱不叫但也很淘气,蔫坏,下次不用管它,把它放下来我怕搞破坏。”

    从衣服兜里把犹带余温的烤地瓜拿出来,用手隔着塑料袋托到草莓脸前。

    “尝尝,我特意给你留的,特别甜。”

    草莓一边龇牙咧嘴地咬,一边用舌头疯狂舔牙,主打一个急赤白脸,给他看笑了。

    “怎么了?黏牙?”

    换完衣服草莓还缀在后脚跟想跟着他下楼,他摇摇手指,将它抱回自己的小垫子上。

    草莓歪歪头,闪亮的棕色圆圆猫眼里,满是清澈的愚蠢,不理解他为什么不让跟着,盛寻揉揉小猫毛茸茸的脑袋瓜,下楼吃饭了。

    自从上了高三,每周只有周日下午的珍贵半天假。

    就连晚自习,他都不必去上了,父母给他请了个住家老师,每天下午放了学就由老师陪着写作业讲题,直到晚上十一点半,可以说是真正的题海里沉浮,老师搜罗来的各科练习册摞起来快到他的腰。

    就连梦里都充斥着迟到的考试,没写的卷子,还有背不下来的单词。

    这样的成果也很显著,上个月的月底小考,他考了472分,超过了锦绣2011年的二本分数线。他都明白,卷子上提上来的鲜红每一分,都是父母实打实用钱垫高的。

    多活近三十年的优势是,他的理解能力比同期的自己提升不少,很多时候遇到难题都带着一点就通的灵巧,让住家的老师总是跟父母反馈他很聪明,这样下去高考分数不会差的,渐渐他也听不到要送他出国的建议了。

    但痛苦不管多大年纪都是相通的,高考在他眼里也变成了一座连绵的大山,伫立在眼前。

    山上挂着中止键,人生前行到这里,不管大事小情,都要暂停。除了眼前的巍峨高山,山后一丝风都吹不过来,即使眺望,也举目茫然。

    没有喜悦,没有痛苦,有的只是被分数线不断切割的麻木。

    忙到思想都没有空闲,每天只能在昏睡前想想余照在干嘛,更多的时候,她的名字刚出来,他就没有知觉陷入了深眠里。

    手机消息在未开灯的卧室照亮了一小片墙壁,荧荧冷光吸引了草莓,俯下身体跃跃欲试要蹦过去拍墙,盛寻连忙在傻儿子脸杵墙前将手机捞起来。

    点开消息,喉咙里发出一声怪异的闷哼。

    是余照,准确的来说,是姜远发给他的余照。

    【今天是我的生日,余照给我买了蛋糕。】

    他烦躁地把手机摔远点,拽过被子埋住脸,没几秒又爬出被子灰溜溜捡回来,放大图片看里面的余照,首先先确认一遍不是合成图,失望地撇撇嘴。

    咖啡店,装修偏棕色实木的复古风,她正往蛋糕上放蜡烛,眼睛盯着上面的奶油裱花。

    头发一丝不苟利落束起,高领毛衣拥着一张浅淡秀气的脸,甚至是化了妆的,好看的橘色系口红涂得饱满,使她平日里不起眼的嘴唇看起来肉嘟嘟的,整个人都有一种毛绒绒的柔软感。

    他的胃被勒紧。

    【恭喜。】

    【你不送我句生日祝福吗?余照刚才还祝我一切顺利呢。】

    送祝福?他可以送两句亲切问候。

    【她怎么会陪你过生日?】

    【哎呀,忘了说,我们俩每个月都一起吃饭呢,每个月都见面。】

    他只着一身薄睡衣,光着脚站在敞开的窗边,看繁星璀璨,看得入神。

    草莓顺着他的裤脚往上爬,锋利指甲跟钢针一样,排成两小排扎在他的腿肉上,让他连忙把草莓拎起来放回地上。

    姜远:【怎么不回复?被我气晕了?我告诉你一件事儿怎么样,余照考的是汇江理工大学,你得努力啊,争取明年在汇江能见到你。】

    他将汇江理工默念几遍,板着脸回复。

    【吃完饭送她回寝室,送到楼下,注意安全。】

    【不用你操心,我当然会保护好她。】

    满耳都是自己的怦怦心跳,握紧拳头,指甲嵌进掌心里有种尖锐的刺痛,可是不够,心里的无名火仍在燃着,他现在就算吃醋都没有立场,想明白这令人绝望的一点,他将手机沉默着放在枕头边。

    转身去浴缸里拧开水龙头,即使知道她不会跟姜远有什么感情上的纠葛,毕竟谁会喜欢上捅了自己五刀的人呢,那个血溅墙壁的走廊不仅是余照的噩梦,也是他的。

    水一点点蔓延,他注视着,手也开始抖起来。

    她是真心给姜远送祝福吗?她会不会花时间精挑细选给他送生日礼物?

    浴缸并不高,水放满也仅仅是没过腰腹罢了。

    他突然有了一个荒唐的念头,他急需一种宣泄方式来熄灭心里的妒火,而只有恐惧才能压住此刻的酸胀心情,压住巨浪滔天的妒海。就算是溺过水的人,也会对水产生敬畏,更别提他这个曾经在水里丢了命的。

    回家这么久了,他每次洗澡都在用花洒,避开浴缸,会让他联想起深水。

    她会对着姜远笑吗?

    盛寻逃避地闭上眼睛,捂住耳朵一点点仰倒,水浸润了他的后脑,他能明确地感受到自己被一寸寸包裹的皮肤,水流冲刷的汩汩声环绕着,于是忍不住颤抖起来,屏住呼吸沉下水面,颤栗着去拥抱那种濒死感。

    几秒后,他咳嗽着将趴回浴缸边缘,脸上的水痕一道道汇集至下巴,分不清是水还是眼泪。抹了把脸,睫毛湿润地将侧脸贴在浴缸的白瓷表面上,闭上眼睛如同睡着了。

    姜远的手机屏幕亮度很高,有点刺眼,余照微眯着眼睛看清了他的聊天记录,下一秒就将握着的打火机拍在桌面上,蜡烛都不点了,语气里满满的责怪。

    “你总气他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喜欢看他生气。”

    “以后盛寻高血压,你功不可没。”

    余照瞥一眼蛋糕,姜远自顾自拿起来打火机点蜡烛。

    “我是不是要许愿?”

    “是。”

    那双淡漠的眼睛缓缓闭上。

    余照耐心等他许完才开口,“以后别这样气他,他高三,影响他学习。”

    “你们近两年见过面吗?”姜远歪头。

    “去年2月,还有今年的6月,就是我高考之后的那天,都见过。”

    “两年两面?你们俩都挺让人佩服的,”他扬扬眉头,“我知道盛寻不喜欢我,但你猜他为什么一直留着我的手机号,有了V信后还迫不及待加我的好友?”

    他一脸的你快猜,看余照不讲话,他也不在意,继续说。“还不是因为知道我会这样气他?宁可忍着生气,也不放过跟你有关的事儿,你说他是不是找罪受?”

    余照缄默,一言不发将燃到一半的蜡烛从小小蛋糕里拽出来。

    咖啡店放着的舒缓古典乐戛然而止,门口的一串铃铛叮铃铃清脆,中年男人刚走进来,店主就笑着从柜台里迎出来。

    “姜哥,来活儿了?”

    “啊。”他笑着拍拍店主的肩膀,环顾咖啡店的客人,店主注意到他的眼神,立刻说。

    “我这就清场。”

    但姜思归伸胳膊拦住他,看向客人的方向,脸上冒出了由衷的喜悦。

    “小远!”余照的视线里,姜远的愉悦神情霎时消失,微微侧着的脸上,只有霜雪。

    “哎呀~过生日哪!今天是你的生日?怎么没跟爸说?”

    他立刻从西装裤的兜里往外掏钱包,拿出几张纸币放在桌面上,往姜远的方向推了推。“爸给你红包!”

    笑眯眯地瞧了眼余照,低头揶揄姜远。

    “女朋友哇?”

    看他的样子,年轻时也该是儒雅的长相,人到中年,皱纹和沟壑爬上脸庞,肚子一圈肥肉,笑起来眼尾炸开花,余照在心里默默评定,“渣男的长相”。

    怪不得姜远说他人模狗样。

    姜远面无表情伸胳膊拂去桌面上的纸币,如同对待垃圾,任由它们轻飘飘落在地上。正巧店主清场也走到了他们这桌,看到这场景有点疑问地看向姜思归。

    “姜哥?”

    “没事儿,我儿子。”他笑起来,弯腰要去捡地上的钱,看到店主先他一步去拾,略微得意地挺直了自己的腰板。

    “小远,在这待会儿吧?爸带你们俩吃点好的去。”

    “不用了,”姜远朝余照甩眼神,“走吧,送你回去。”

    咖啡店外就是宽阔马路,这条街繁华,人来人往,几辆出租车在路边列着队等待客人。

    姜远手里拎着重新打包好的蛋糕,在余照后一步迈出门去,注意到门口还有携手要进去的客人,礼貌地替他们拉住了门,无意抬头看到了客人的脸,就再也没移开。

    目送他们手挽手进了咖啡店。

    摇摆不定地跟着余照走到出租附近,他再次回头去看咖啡店的窗户,扎着马尾的女孩影子拓在茶色玻璃上,仿佛被囚禁在了框里。

    于是姜远吞吞口水,急促向余照讲,“把你手机给我一下。”

    他将生日蛋糕放在路边,掏出自己的手机对照着,手机号还没完全输入进去,余照的手机屏幕里就弹出来了名字,使他颇有些意外地抬头瞧她一眼。

    电话嘟嘟半晌没人接,他立刻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再次打了过去。余照捂了下围巾,眉间浅浅蹙着,显然没搞懂他在干什么。

    电话接通,那边的人无比意外,声音是姜远从未听过的温柔。

    “圆圆,怎么了?”

    姜远扬起一点嘴角,朗声说。

    “盛寻,我有点事儿,不能送她回家了,让她自己打车回去了啊,你们俩这电话别挂,开着免提,你陪她回寝室吧。”

    余照的眼睛都睁圆了,露出一副“你在逗我吧”的表情,满脸的不可置信。

    姜远讨好地笑笑,手机塞回她手里,打开出租车门将她推到车后座,动作行云流水。

    “师傅她去汇江理工东门.....余照,我真有事儿,让他陪你回去吧,我也放心。”

    余照的嘴抿成了一条直线,电话那端,盛寻尴尬地咳嗽了一声,不知道在跟谁讲话,小声地说了句“别扒我手机”。

    “行,看样子你们俩都没异议,那就这样了。”

    说完,他将车门啪地关上,无视车窗里还在怒瞪他的余照,拎起蛋糕再次回了咖啡店。

    店里的音乐变成了甜甜的情歌。

    薛冉冉看到去而复返的姜远脸都白了,伸手捋捋头发,强装着镇定低头吸一口柠檬汁,被酸得皱了鼻子,少女做出这种表情是一种天然的纯真可爱,导致对面年纪似乎能当她爸的人乐开了花,伸手要来握她的手,被她红着脸躲开了。

    姜远将蛋糕放在姜思归面前的桌子上,懒散坐在凳子里抱住胳膊。

    这里很不对劲,无论是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的姜思归,还是明明说了清场却继续放客人进来的店主,亦或是跟大叔有暧昧氛围的薛冉冉,都透露着一种诡异,让他不得不回来看看。

    薛冉冉今年才十七岁,怎么会跟这种满嘴烟渍牙齿焦黄的大叔谈恋爱?就别提他的秃顶和泛着油光的肥腻脸庞了。

    服务生适时向薛冉冉的那桌递上菜单,姜远扭头去看,注意到店里三三两两的客人都有意无意地注意着那桌。

    “小远,你女朋友挺漂亮的,跟你妈年轻时候还真有点像。”姜思归率先出声。

    他胳膊没有放下,依旧是防备的姿态。

    “不是我女朋友,她有喜欢的男生。”

    “你长得也不差啊?怎么不喜欢你?”姜思归理所当然的语气,“你是不是在谈恋爱方面太小气啦?人家女生才不愿意跟你在一起?”

    “哼。”他跟姜思归对视,“我什么毛病你还不清楚吗?这样的劣质基因没必要遗传下去,我连表白都不配。”

    在他的方向,薛冉冉和身形像个葫芦的大叔都是侧对着他,薛冉冉笑得很勉强,他竖起耳朵,边看着大叔的口型边听他说什么。

    声音很闷,嗓子好像堵着一口粘痰。

    “你没有聊天的时候那么活泼啊,妹妹。”

    薛冉冉假笑,笑意都没有达眼底,只有嘴角牵强地扯了一下,“我怕生。”

    配上她不知所措的尴尬样子倒真是怯生生的。

    “没事儿,咱们多见见面就不怕啦。”葫芦大叔的眼神扫到她的衣服领口,窃喜地抹了下嘴。

    “这是什么话?!”姜思归一脸的正气凛然,“你身上还有一半我的血呢,我可是正常人。”

    “你那一半?”姜远满不在乎地抬手将蛋糕拎过来,解开彩色系带,直接用咖啡店的叉子挖下一大块蛋糕塞在嘴里。

    甜腻的奶油口感,夹层好像是菠萝粒。

    “贪婪....”边嚼边措辞,“愚昧...自私...好色...能选的话我只选我妈那一半,我宁可当个彻头彻尾的精神病。”

    姜思归的脸颊肉抽搐一下,不知道想起来了什么又忍耐下去,只是阴恻恻笑起来。

    “你这孩子...童言无忌。”

    “你啥时候放寒假啊?”葫芦大叔的声音。

    “啊....快了,下个月月初就放假。”薛冉冉应答。

    “那感情好啊,我在县里有个滑冰场,到时候咱们去玩,我教你滑冰。”

    “好...”

    “嘿嘿。”

    姜远的大半个蛋糕都进了肚子里,薛冉冉抬起手表看看时间,“六点半了,我得回家了。”

    “哎,别走啊。”

    葫芦大叔连忙坐到她的那一侧,要去搂她,把薛冉冉吓得连连缩肩膀,说出口的话及其快速流利,像是早就准备好了的。

    “不行我必须回家了我爸妈看得很紧不回家就会来找我。”

    “再说两句呗,不差这一会儿。”他拽薛冉冉的外套袖子,“我就讨厌北方这点,冬天冷不说,下午五点多就天黑了,耽误事儿,你说这要是夏天,咱们是不是还能....”

    眼看着薛冉冉极力要甩开那双肥胖的手,姜远站起来要去阻拦的同时,听到了姜思归的一句。

    “别打扰我们的事儿。”

    “什么?”

    “我说,”他依旧带着灿烂笑容,端起咖啡杯,气定神闲。“别管我们闲事。”

    一桶冰水把姜远浇了个透心凉,真的是一伙儿的。

    他坐回凳子上,迷茫混乱地揉了揉额头,干脆掏出兜里随身带着的药瓶往嘴里塞了片药。

    薛冉冉的手机响起来。

    拉扯的两个人终究是停了手,她小心翼翼地接通,电话那边是大声的辱骂和质问她什么时候回家,女孩的眼圈霎时红了,眼泪不住地往外流,抽抽噎噎地保证立刻回去。

    电话挂了,葫芦大叔心疼地哄着不断流眼泪的薛冉冉。

    “不哭哦,宝贝儿,你爸妈对你太狠了,等你再长大一点,你就来找我,哥哥疼你。”

    “哎呦不哭不哭,怎么还哭呢?哭得我都心疼了。”

    两个人是牵着手去结账的,葫芦大叔甚至没比柜台高出多少,勉勉强强地赢了一个头。

    “多少钱??两千三?我们俩点什么了两千三?!!”

    薛冉冉红着眼眶,听到他喊有点畏惧地后退了一步。店主在柜台里一脸的不耐烦,与跟姜思归说话时的态度判若两人。

    “怎么的?赖账是不是?红酒一瓶就一千九,不是你自己点的吗?”

    “不是,你把菜单拿出来?”葫芦大叔撸起袖子,“我怎么看菜单是一百九呢。”

    店主一声嗤笑,啪地将带着封皮的菜单甩在柜台上,葫芦大叔打开看完脸都绿了,一直念叨这不对劲,他明明看到的是一百九。

    “你到底付不付钱?你不付钱我报警了啊,我家有监控,这都是明码标价的,你自己点的不认账是吧。你身边这小姑娘是不是未成年?你这是老黄瓜刷绿漆,装嫩泡小女孩哪?”

    “你会不会说话?”

    葫芦大叔还要理论,但侧头看到脸色煞白眼圈红红的薛冉冉,到底还是顾及了自己在小女孩面前的面子与威风。

    “嘁,不就两千三吗?谁拿不出来啊,我有一整个滑冰场,两千三也叫钱?”他拍出一张银行卡到pos机旁,胖手一挥。

    “刷!”

    两个人刚出门,店主就笑着拿着一叠现金走过来。“姜哥,1265现金,正好啊。”

    姜思归将钱塞进钱包里,连连笑着。“辛苦辛苦。”

    一脸惊魂未定的薛冉冉是十分钟后回来的,这期间店里一直坐着的几个客人走空了,每个人走之前都跟姜思归打了招呼。

    整个咖啡店,都是一个骗局。是他眼前这个男人操纵的骗局。

    姜思归将一杯热茶放在脸色尤青白的薛冉冉面前,她垂着头,心虚得不敢抬眼看姜远。

    “呐,说好了的20%分成,这次咱们挣了2300,那你就是460块。”

    他接着往外抽了张五十块纸币,“第一次干这个就发挥得不错啊,冉冉,叔叔再多给你50,以后咱们一起挣大钱。”

    姜远忍无可忍,拉起薛冉冉就往外走,她略微挣扎一下,将桌上的钱拢进手里。

    街上各色的霓虹灯闪烁,她此时才后怕似的,滚滚热泪向下流。

    “姜思归逼你是不是?”她闻言晃晃脑袋,马尾也跟着摇晃。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这不是骗别人的钱吗?”

    她抽抽鼻子,“叔叔说,就算出了事儿,也是他们的罪,跟我没关系,我是小孩。”

    “薛冉冉!”

    姜远愤怒地推了一下她的肩膀,恨铁不成钢。“你怎么能信姜思归啊!那可是....”

    “他是你爸!”薛冉冉抬起头,与他对视时,眼睛里满是涉世未深的女孩所有的憧憬,那是一种坚信不疑,坚信自己在为爱付出的眼神。

    “他是你爸,我帮他就是帮你....”

    “你为什么不先问问我啊?”姜远的声音拔高,很是崩溃。“我爸从小就把我抛弃了!他没养过我!他把我跟我妈害惨了你知不知道?他绝对不是好人,你怎么能信他呢?”

    薛冉冉被他再次凶哭了。

    姜远侧头长叹一口气,转过脸来耐心看她。

    “薛冉冉,我真诚的,我诚心的跟你说,我爸绝不是好人,你别再参与这种事儿,不然以后,你骨头渣子都得被他拿出去卖钱。别靠近这样的人,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今天走在你前面的就是你喜欢的女生吗?”她红着眼睛倔强地瞪咖啡店的大门,小声嘟囔。“也不怎么样嘛,个子也不高。”

    “你别岔开话题,你跟我保证,以后绝对不跟姜思归有瓜葛。”

    “你爸还想让我拉你入伙呢。”

    “不可能。”姜远深吸气拉开门,转回头时,神色是难掩的落寞,“薛冉冉,别靠近我爸,也别靠近我,我们都很晦气。”

    蛋糕被吃掉了大半,剩余部分无力支撑,瘫在底盘上,露出了夹层里的菠萝粒。他进去时姜思归正嫌弃地捏着包装往店主撑开的垃圾袋里扔。

    姜远咬牙冲上去,拎起他的脖领将他拽到柱子上摁着,粗喘气。

    原来姜思归比他矮了这么多,即使是被他怼着脖子的此刻,那张老练世俗的脸也依旧带着圆滑笑容,示意惊慌失措的店主不要有大反应。

    “没事儿。”

    姜远使点劲捏住他的脖子,触及姜思归的皮肤,手指下油腻腻的,让他嫌弃地将他的衬衣衣领拉高,隔着布料死死捏住。

    “你怎么盯上的薛冉冉?”

    “你...呕...松点手...要吐了。”

    他夸张地拍姜远手背,直到能喘匀气,才重新笑起来。

    “姜远,什么话?什么叫盯上?我每次去图书城找你都能看到那个女孩,对你一往情深的,多好啊,哈哈。”

    “你这是在害她,这是诈骗。”

    “诈骗?你情我愿的事儿,怎么能叫诈骗?”姜思归狠狠将他的手甩下去,难受地直揉脖子,走到桌边将自己剩的咖啡一股脑倒进喉咙里,仰头漱漱口,才觉得好一些。

    “你也看到了吧?小远?谁都没什么损失。”他伸手示意刚才薛冉冉坐过的那桌,耸肩膀,“多好啊,大家皆大欢喜。”

    “万一哪次没搞好,薛冉冉受欺负怎么办?”

    “不可能的,我们这不都看着呢吗?”姜思归吊儿郎当地坐回凳子上,“再说,你以为我们随便什么人都见吗?没钱早就pass了。我们也不止薛冉冉这一个女孩,老板喜欢什么样的,我们就提供什么类型的,精准击中喜好。今天这个,就喜欢年纪小清纯的,你想想,薛冉冉未成年哪,她说不愿意谁敢动她,我也懂点法律。”

    “哈。”姜远无语地嘲讽笑了一下。

    在姜思归的细细描述之下,他终于知道了这些人是怎么运作的。

    首先就是第一个聊天环节,在社交软件上搜索本地的年纪偏大用户,广撒网聊天筛选,将“有潜力”的人挑出来,开始攻心,套出他喜欢的类型,再在合作的女孩里找到符合的,开始套用女孩预设好的条件跟对方聊天。

    大叔们以为屏幕对面妙语连珠的是漂亮小美女,殊不知全都是满脸油腻的糙汉。

    “男人嘛,不就喜欢那点东西,还是男人更了解男人。”姜思归点了一根烟,烟雾后眯起的眼神仿佛自己是创世神,运筹帷幄。

    聊天是费时间的,但也是最安全的,每成交一单,就能抽成30%。

    接下来就到了约见面的环节,一般都会约在“女孩家附近”,女孩不愿意去吃高档饭店,只是笑着挽起手撒娇,“请我喝杯咖啡吧。”

    然后“顺势”沿着商业街闲逛,找到了这家咖啡店。咖啡店抽成场地费,占每一单成交的45%。就算一天一场,一个月也能提高几万的营业额。

    女孩不需要聊天,有人替她们钓好了对方,只需要在约定时间赶过来说说话,喝喝咖啡,钱就进账了,占20%。

    “你也不怕遇见狠茬?就是不付钱你又能怎么样?”姜远问。

    “小远啊,”姜思归仰头吐出一口烟来,“你还没到这个年纪,你不懂男人,到了这四五十的年纪,谁还看不出来这是被骗了吗?”

    他掸掸烟灰,微笑起来,“明知道被骗,小美女就在旁边,还能不顾面子撕扯起来?想不想再聊天了?男人的面子摆在那呢,我不是说了嘛,没钱的早就在开始聊天阶段就....”

    他一挥手,如同赶走苍蝇。

    “那你呢,你在这整个局里扮演什么角色?”

    “策划啊,我得看着。”他抬下巴示意桌子,“一般都不会有大问题,有问题我就出面制止了,我们也是有保护措施的,你看今天刚刚拉扯起来,薛冉冉的爸妈不是立刻给她打电话了吗?”

    “她爸妈的电话是假的?”

    “是啊。”姜思归笑得露出牙齿,“所以我说这小孩很有天赋,哭得跟真的似的。”

    “她那是被吓到了。”姜远不愿意相信,替薛冉冉辩解。

    “不管怎么说,说说话而已,就能挣最少500块,谁不愿意哪?谁跟钱过不去?”他将烟头抵在托盘上熄灭。

    “我挣得最少,只有5%,但我跟你保证,只要你加入进来,我给你抽成10%,怎么样?儿子?爸是真心的想带你挣钱。”

    “那我也跟你说一句,我绝对不会加入你们,图书城的工作我会尽快辞了,以后你们也别再带着薛冉冉诈骗。”

    临走时,他瞄到桌旁边,他的生日蛋糕破破烂烂地斜躺在垃圾袋里,如同他的破烂人生一样,都是一样的无可救药,于是没什么表情移开眼睛。

    恶狠狠的。

    “姜思归,别再遇见。”

    余照揉揉鼻子,不知所措地关掉了免提,放在耳边,还是盛寻率先打破了沉默。

    “圆圆,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

    “嗯,那就行,爸妈呢?”

    “也挺好的。”

    他的声音变得很空泛,“你照顾好自己,我前段时间看天气,汇江都零下三十五度了,出门要多穿点。”

    “嗯。”

    “你别感冒了,你身体不好,感冒吃药也不顶用,就得去挂水,太遭罪。”

    “我知道。”

    余照伸手戳戳自己的厚棉裤,异常的沉默,不知道该跟盛寻说什么。

    “你换的这个手机号我能留着吗?”

    余照眨眨眼,“我说让你打完电话删了你会删吗?”

    那边一声轻笑,耍赖一样。“不会,绝对不删。”

    “那你还问我干嘛?姜远真的有病,我如果知道,他是给你打电话,我跳起来捶他脑袋。”

    “你们俩的关系好到这种程度啦?”

    “盛寻,你声音好怪啊,感觉你那边很空旷。”

    “我在浴室里,刚才听到手机响,本来不想去拿的,幸亏去了,错过你的电话,我会气死。”

    他的尾音绵软,余照的脑海里,是具象化的盛寻,浑身是水,水珠会连成线顺着他的背向下流,而他无知无觉地举着手机撒娇,忍不住快速拍自己的额头,惩罚自己的带颜色思想废料。

    “草莓...出去,你别掉浴缸里...哎!草莓!”

    他手忙脚乱的,余照想了想,“草莓多大了?”

    “快两岁了,它是2010年除夕前几天出生的,具体哪天就不知道了,那时候我还在住院。”提起这个话题两个人都有点沉默。

    盛寻意识到了,故作轻松地说,“不知道怎么回事儿,草莓从来都不喵喵叫,但它会发出呼噜声,喜欢在我头顶睡觉,我有时候半夜醒了还以为我旁边停着一辆摩托车....草莓,来跟妈....来跟...咳...打个招呼。”

    假装没听见他下意识的那句妈妈,电话那边传来一阵呼噜声,像是橘猫正挨着手机美滋滋蹭脑袋,余照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出声打招呼。

    “草莓。”

    “嘎~”

    一声绝不是人类发出的,小鸭子一样的沙哑叫声,两边都安静了。

    盛寻不可置信地喃喃凑近,“圆圆,你刚才听到了吗?草莓叫了一声....”

    “嗯。”

    “但是....猫怎么会是这个嗓音....”

    “你不在家的时候,孩子天天背着你练高音呢吧?”

    “第一次听见它的叫声,怎么会是公鸭嗓啊....”听声音盛寻也挺崩溃的。“之前大家怎么逗它都不出声,原来它真的只是不愿意理人....”

    出租下了立交桥,马上就要到达目的地了。

    余照在减速带的颠簸下,垂眼睛轻声说,“盛寻,还有半年高考了,你保持好心态。”

    “好,我会的。”

    “高考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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