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89公里

    黄矛:【我不知道说什么,你小子。】

    黄矛:【我为什么就没有这样的运气!嫉妒死我了!】

    黄矛:【你怎么不回复,你发大财了盛寻,你是不是命里带钱?】

    盛寻手摸索到桌洞里的矿泉水瓶,拿出来灌了一口。

    桌面上铺满了上节课的卷子和书,层层叠叠压在一起,他看不见似的,搬过桌角的一摞书,把自己用脑过度后闷痛的太阳穴贴在书面上,才缓缓张开眼睛。

    【刚下课,怎么了?】

    【你买的那个凶宅,要拆迁了。】

    他眼眶瞪大一些,强打起精神。

    【说怎么给钱了吗?】

    【我看公告说二选一,要么按照你现在的面积直接一平赔3万,要么给你一套原面积另加个50平米的房子,具体地点还没定但肯定在市内,额外给十万安置费。绝了啊,第二个。】

    【我选第一个,我现在需要钱。】

    【总是做出乎我意料的选择。】

    拆迁方的办事效率很高,黄矛替他签完了合同,那一周拆迁款就汇进了卡里。

    【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两百!八十万!零!八千块!!!】

    他午饭后第一件事儿就是给黄矛打过去八千。

    【你给我转账干嘛?因为是朋友才帮你的,提钱就没意思了,盛寻。】

    【不是,是给你做体检的。你去找个体检中心,从头发丝查到脚趾头,什么项目都别放过,行吗?】

    隔了好一阵,黄矛回复,【好好的为啥让我去体检啊?】

    【我怕你生病,黄矛,人也是血肉做的机器,到了年纪,零件该有点损坏也是正常的,你要勤检查,早预防。】

    【还有一件事儿,你帮我去看看车行吗?我需要买辆车,不要贵的,二十万以内就行,挑白色的吧,耐脏,其他没要求。】

    【大哥,你现在是高中生,买车是不是太早?】

    【我可能会有用,买完了放在你那里,你先开着,我用的时候再说。】

    上课铃的旋律再次响起来,盛寻揉揉贴着书僵硬的脸颊,讲台上的语文老师正拿着眼镜布擦拭自己的眼镜,眼睛畏光眯成一条缝。

    “先不讲上次的卷子啊,这节课把我手里的新卷子做了,下节课两张一起讲。”

    闻言他放开已经找到的文件袋,在前桌同学传过来卷子时沉默着翻到侧边装订线,熟练写上“荀钰”。

    最开始那一年,他总会在签名时下意识写盛寻,大家叫他的新名字,他也总是如同网络延迟一样隔几秒才有反应,现在很少会出现这种情况了。

    这节课间,班级里的气氛不再死气沉沉,他茫然地瞄了两眼,是大家互相在校服上签名字。

    “荀钰,你能不能给我签个名字?”

    前座女生手里捏着自己的校服,这也算是一种青春时代的留念吧,以后打开衣柜翻到曾经的校服,缀满同学的名字,是独属于自己的青春记忆,每个名字都是故事。

    于是他拿起自己的笔,小声问。

    “签哪儿?”

    无视了女生指出的“心脏”附近,他将校服翻到背面,在白色布料的最角落,印上了工整认真的荀钰两个字。

    “我签这吧。”他自言自语。

    “我也要。”

    “荀钰,也给我签一个。”

    “荀钰,接着。”

    于是他没什么表情地都接过来,同样翻到背后,找空地小小地写上自己的名字。

    一时之间,人连人的,跟签售会一样,就连一直关系不和的陈雪都将自己的校服递了过来,他抬头瞧一眼,在她的校服上也落了笔。

    中国人就是这样的,有很多的可以暂时泯恩仇时刻,比如此时。

    “你不用我们签吗?”前座女生好奇地问。

    “我就不用了。”他礼貌地拒绝。

    他在班里独来独往惯了,这样的疏离做派却并没有遭到同学的讨厌,归根结底是因为他的冷淡是无差别对待。

    前座女生转回身去高兴地跟朋友发短信分享。

    【刚才荀钰在我的校服上给我签名啦!】

    【哦,你那个后座高冷男神啊。】

    【他才不高冷,他就是纯粹的冷淡,没什么表情,不爱跟人讲话哦,其实很好说话的,每次我们值日他都主动换桶装水,从来没让女生搬过,平时跟他借点什么也都会借,主要是!他自己有抽纸!他不会像别的男生一样上厕所就来偷你的纸,这真的是巨大优点好吗?】

    【我在走廊里见过他几次,他哥不是培优班的吗?我上次听人说,他们俩可好区分了,你打个招呼会向你笑还反过来跟你搭话的就是哥哥,看起来像哑巴的就是弟弟。】

    【哈哈哈哈哈哈,唉....高一刚来的时候他还没现在这么闷呢,那时候还挺正常的,这两年总是安安静静的,自己待着的时候不知道在想什么,感觉他是很多心事的类型。】

    【你们班女生守着这样的类型居然没人下手追吗?再不追可就毕业了。】

    【他有喜欢的人哦,三年都没换过签名和头像,据说是喜欢的女生给他设置的。而且我们发现了规律,班里同学加他好友一般不会拒绝,只要你在他的好友列表里装死,就不会被删掉。但只要跟他透露一点喜欢的想法,哪怕你不提喜欢只是言语暧昧,都会被连夜删除,所以我们加了他的好友都是不闲聊的。】

    【什么签名?我好好奇。】

    【回到爱人的身边去吧,就这一句。】

    【你高考结束以后要不要试试?万一呢?】

    【不不不,我们班女生都达成了隐秘的共识,就算喜欢荀钰也不会表白的,这两年追他的都是别的班的,因为表白会给他造成困扰。这样多好啊,以后回忆起来高中时代,我还可以翻开我的好友列表,跟别人说,这是我们班著名帅哥,就坐在我后面,东西掉在他附近也会帮你捡。身上每天都是香香的,特别好闻,嘿嘿。因为坐他前面,我晚上回家就是再累也撑着洗头,怕把头皮屑甩在他桌子上。】

    【好吧,我真的搞不懂你们。】

    【因为你没在我们班,你在的话就会明白了,他客气又疏远,像是没有跟我们生活在一个世界里,而且他细研究的话很励志来着,入学的时候我们班倒数第一,上次小考他考了我们班第13名哎,真就不是一个世界的。】

    新的习惯覆盖了旧的习惯。

    那年的警察局办事窗口,妈妈声音舒缓温和,对他讲,“钰,宝物的意思,爸爸妈妈的宝物。”

    他小声叫了下隔着过道同学的名字,将校服抛了回去。

    爸妈确实做到了如视珍宝,不管是物质上,还是精神上,都在极力富养他。

    上个周末他在午睡时梦到余照,梦醒之际连忙把自己埋在被子里,希望能再次睡着,可就算晚饭都不吃一直躺着,她也没再回来,永不复来的梦境如同断掉的前缘,谁也无法控制。

    那晚他颓丧准备下楼时,发现晚饭就在他的卧室门口放着,是爸妈的拳拳爱子之心。

    他们对他的教育方式他都能理解,因为他也当过爸爸,虽然没看过甜甜长大,但对待孩子的心情是一样的。

    舍不得孩子受伤,舍不得孩子离开家,他们想让他衣食无忧,给他规划好平坦的路,一生顺遂。如果他的追求是丰衣足食走到结尾,那么顺从安排就会得到很完美的一生,他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但他所求的并不是这样的日子,他更想要的,是陪在余照的身边。

    做卷子的时候根本体会不到时间的流逝,笔痕逐渐变淡直至徒留一道划痕,他将卷子微微推远一点,埋头找自己的笔袋换芯,上课时的教室安静得几乎称得上诡异,明明容纳着三四十人,却不闻呼吸声。

    只有无数笔尖滑过纸张的窸窣。

    拧好笔,他抬起眼来,黑板上一行醒目大字。

    距离高考还有9天,这个对他来说很难熬的漫长疲惫梦境终于要结束了。

    上了高三,荀铮也暂时告别了游戏,他的青春故事也是同样的无疾而终,阮思月的妈妈最终还是选择了带着她去别的城市生活,相隔千里,那些属于爱情的萌芽最终还是淹没在了时间与距离里,不再开花。

    余照说,现实是很可怕的怪物,他现在深以为然。

    电视剧里,阻碍感情的都是不可抗力,比如天灾人祸生离死别,比如误解争吵矛盾难消,至少在对感情做个总结时,还能归结出个原因来。

    但很多时候,感情淡了就是淡了,根本不讲道理,于是把这些激情褪去总结为“被现实打败了”。

    高考使人忘记今夕何夕,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身处其中了。

    考试这天,他跟荀铮被分到了不同的考点,还是由妈妈陪他,他坐在副驾检查自己带的证件,先是跟妈妈确认都带全了,才摁下车窗看旁边爸爸车里的荀铮。

    他哥越过爸爸伸头,给了他一个胸有成竹的灿烂微笑,有神明亮的柳叶眼弯弯。

    荀自强也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好好考,儿子。”

    英语,高考的最后一科。

    学校用广播放听力,他英语是弱项,尤其是男播音员的声音在广播里几乎是糊成一团,让他有点烦躁地捏紧了笔,提前划出来的关键词好像哪个也没有听见,只能局促地先随便选一个,继续竖起耳朵听下一个小题。

    此刻真的需要拜拜英语之神余照,他在心里没头没脑地想。

    荀铮跟在爸爸身后进家门时,他有点紧张地凑到哥哥身边。

    “哥,七选五哪两个选项不是答案啊?”

    “啊?”荀铮若有所思将鞋缓慢放回鞋柜,“C和E不选吧,我记得。”

    盛寻愣住了。

    “怎么啦?你选错了。”

    荀铮拽着他的胳膊将他拖到沙发上坐着,“考都考完了,别想了,出成绩之前咱们出去好好玩玩。”

    高考结束了的实感是第二天早晨才有的,近两年他更像是一个会自己吃饭睡觉的学习机器,感受很封闭。闹钟已经关掉,全世界安静的考后清晨到来,草莓咚的一下跳到他的脚边,然后一个泰山压顶扑到了他的胸膛上。

    盛寻一个激灵弹起来。

    那个瞬间,他突然意识到,他奋斗许久的高考结束了,他终于,终于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儿了。

    只需要再忍一忍。

    余照对他的高考有执念,他都明白,所以他要把这件事儿完美地收尾,换她一个笑容。

    陪着哥哥到处玩,荀铮兴奋地在游泳馆邀请他一起下水时,盛寻只是畏惧地摇摇头,轻声解释。

    “我恐水。”

    “没事儿,我就在你身边,我给你买个游泳圈,下来游两圈吧,凉快。”

    “我靠近了水深的地方就想吐。”

    “好吧。”哥哥没再强求,拉下自己的护目镜游远了,透明水花扑腾,盛寻坐在休息的凳子上,抱着毛巾发呆。

    再忍几天就好了。

    “寻寻!”

    荀铮兴奋地握着他的肩膀前后摇晃,“你考了551分!你超过了一本线10分!!”

    哥哥自己的分数比他高了一百还要多,全省排名是三位数,那才是真正的考得不错。

    查完分数,家里气氛顿时喜气洋洋,盛寻呼出一口气,越来越近了,只要报完志愿,他就可以提前去汇江。真正意义上的“回到爱人的身边去”。

    出成绩的第二天,四个祖辈都来了家里庆祝。

    哥哥的成绩是意料之中的优秀,大家更多的是对盛寻这个“笨鸟”的成绩表示喜悦。

    爷爷大手一挥,“他们俩一模一样,没有哥哥聪明弟弟是笨蛋的道理。”

    “爸,”谢淑梅捏着茶杯,“寻寻可是真下功夫的,天天早晨吃饭都带着个小卡片本背单词,努力就是有用,平时最高能考70分的英语这次考了97分,超常发挥了。”

    “两个孩子都熬过来了。”

    姥姥欣慰地拍盛寻的手背,“你们俩想好报什么专业了吗?”

    “我准备学法。”荀铮路过时来了一句。

    闻言大家都是一致地点头,看向了盛寻。他抿抿嘴,轻轻说道。

    “我想报软件工程。”

    “这专业多辛苦啊,程序员就是跟熬夜打交道,那长时间熬夜身体都垮了。换个商科不好吗?哥哥以后当律师,寻寻回来帮帮你爸妈。”姥爷诚恳地建议。

    盛寻的目光从父母的脸上流转一遍。

    谢淑梅曾经因为他直言大学要去汇江这件事儿,对他不理不睬好一阵,后来还是爸爸和荀铮看出来了,总是在中间调和关系,爸爸不知道怎么劝的,谢淑梅才想开了恢复如初。

    荀自强笑容有点勉强,直接岔开了话题。

    “你们别担心了,我和淑梅专门找了专家给两个孩子研究志愿的事儿,放心吧,绝对不会浪费分数,一定都能报好学校。”

    “那就好。”

    盛寻揣着四个厚厚的红包心情沉重地上楼,将红包扔进抽屉里,抱起草莓无意识地抚摸两下,随即下定决心地掏出自己早就准备好的便签纸跑下楼,将手背过身去,面向餐桌旁的爸妈深吸一口气。

    桌子上,摊着一本厚厚的报考指南,两个人正在跟对面的报考专家电话沟通,一边研究一边在纸上写写画画。

    靠近他的那一页,每一行的大学名字都是首都开头,他立刻明白了是荀铮的,于是看向了父母还在写的另外一张。

    “爸,妈,我的志愿我自己填完了。”

    他将捏得微微变形的便签纸递上去,谢淑梅一路往下看,叹了口气。

    荀自强倒是笑呵呵的回应他,“行,我们看看。”

    他像是脚底钉了钉子,感觉爸爸这个回复模棱两可,于是重复。

    “我准备就这样报。”

    荀自强拿过便签纸,安抚地拍了拍妻子的手,贴在自己的眼前。

    “这么报....行,你上去吧,先这么报。”

    “真的?”

    他喜出望外,没想到会这么顺利。

    “真的。”

    盛寻露出一个由衷喜悦的笑容,舒了一大口气,冲上去给爸妈一个拥抱。“谢谢,爸妈,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太开心了,谢谢你们愿意让我这样报。”

    “行了,也是大小伙子了,别这么腻。”荀自强笑着推开他,“但是我看你这第一志愿是汇江理工....”

    他翻开厚厚的报考指南,查找页数再次翻开。

    “去年汇江理工的最低录取分数是559,你低了8分,这会不会有风险?”

    “第一志愿的话可以试试,我是真的想考汇江理工。”

    妈妈将手指上蹭到的笔痕用纸擦掉,突然问,“小余在汇江理工吗?”

    “嗯。”他狂点头。

    看父母都没再多说,盛寻一步三个台阶地冲回卧室,原地转了两圈就开始做计划。

    明天早晨正式开始报名,学校都是用家长的手机号注册的,上线以后要先把初始密码改掉,然后就可以报志愿了。

    填报志愿的系统从6月25号开放到7月1号,如果明天就填完的话,收拾收拾东西后天就可以出发去汇江了。

    他原地一蹦扑进床里高兴地打滚,草莓神经兮兮在旁边伸爪子梆梆敲他他都感觉不到一样。

    对,要收拾行李。

    拉开衣柜,汇江的夏季很短,薄衣服穿不了多久,在衣服挂上随便拽了两件塞在背包里。

    厚衣服仔仔细细地叠放在行李箱,他左瞧右瞧确定自己该带的重要东西都带了,目光挪到草莓身上。

    “你咋办?”

    将小胖猫抱到床上,他趴过去问,“跟我走就握左手,在家里等我就握右手,来吧。”

    他摊开骨节纤细的手掌,草莓面目狰狞一口咬了上来。“嘶...你别咬我啊,左手还是右手?”

    草莓断不配合,他也不恼,抱着它原地翻滚,开心又亲昵地凑上去,闻它柔软的皮毛,“好开心啊,我能去找圆圆了,你先在家里待一段时间吧。”

    这三年来,从来没有哪个夜晚是这么漫长的。

    他不断在心里告诉自己,别急别急,不差这一个早晨。

    报名的第一天,网页很是卡顿,一家四口聚在哥哥的电脑前,花了一个小时才小心翼翼填完了哥哥的,到他这里,一回生二回熟,盛寻将确认保存按键点完,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简直想手舞足蹈。

    爸爸笑着拿起他的便签纸,“这没用了吧?”

    “嗯。”

    他接过来团成一团顺手扔进了荀铮的垃圾桶里,被兴奋冲昏头脑,没有注意到妈妈看废纸团的犹豫眼神。

    跟黄矛报完了自己的成绩分享喜悦,他开始卧室大扫除,将不常用的东西收纳起来防止他不在家的时候草莓翻出来乱咬。

    收拾完卧室天已擦黑。

    房间角落里打包好的行李箱和书包都在等待着他明天出发,这次他不会先斩后奏,虽然他的车票都托黄矛买好了。

    明天哥哥跟同学报了暑假旅行团,早晨五点就出发,刚才收拾行李才发现自己最想穿的衣服还没洗,妈妈吃过晚饭气急败坏地给他用洗衣机甩衣服晾干。

    盛寻微微笑一下,那就明天早晨再说好了,反正所有的事情都办完了,父母这次肯定不会拦着他。

    对了,自己的电脑还没装进行李箱里,他在衣柜外蹲着摸索一阵,将几个月没碰的笔记本电脑掏了出来。

    无聊也是无聊,干脆开机瞧瞧。

    满脑子都是明天可以去汇江的幸福感,晕乎乎的,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胡乱点什么,随手打开了网页。

    网页搜索栏的下方,排列着汇江理工大学历年分数线的字样,还是那时候姜远跟他说圆圆的学校后,他兴起搜的,后来的半年里,比以往更拼命也是因为,汇江理工大学是一个对他来说需要超常发挥才能到达的学校。

    鬼使神差,他点进了高考志愿填报系统,熟练输入账号和已经改过的登录密码。

    【您输入的密码不正确,请重新输入。】

    他的眉头蹙起来,认真确认一遍键盘大小写,按了回车。

    【您输入的密码不正确,请重新输入。】

    怎么会不正确呢?他无意识拽拽下唇,自己的名字缩写加上生日和特殊字符啊。

    【您输入的密码不正确,请重新输入。】

    他一声轻哼,点了找回密码,惊愕在了电脑前。

    他的密保问题都变了。

    愣愣在电脑前坐了许久,就连草莓闹着要爬到他的腿上他都没理。

    只有一种可能,有人改了他的密码,改了他的密保问题,甚至是,改了他的志愿。能做到这个程度的只有....

    他脸色青白恍惚地往外走,没有看脚下,直至差点被草莓绊倒,拖鞋掉在原地,他怔愣着低头,缓慢回去穿上拖鞋。

    胸腔里有什么碎成一片片,心寒无比,碎得他想流泪。

    一楼,妈妈在阳台甩着哥哥刚洗完的衣服,挂在晾衣架上,爸爸正小声看着电视节目,给自己悠然地倒了杯茶。

    妈妈转身看到他时,神色复杂,逃避地移开了眼睛。

    那个瞬间,他什么都懂了。

    于是他痛苦地拍拍心口,安慰自己没什么是不能交流的,没什么是不能好好谈的。

    电视被关掉了,只剩下了客厅里对峙的三个人。

    “你们改了我的志愿吗?”他仍抱有最后一丝希冀,声音轻轻的,仿佛音量太大就把这件事儿落实了似的。

    妈妈没有讲话,沉默地坐回了沙发上,于是他将视线挪到荀自强脸上。

    爸爸只能放下杯子,“是,我们改了,专家说了,你的成绩报省外就是浪费分数,报省内可以上矿业大学,离家还不远,公交都没几站。”

    他失望地直喘气,再次狠狠拍了拍自己才强忍着难过问。

    “你们为什么没跟我说?”

    “说了你听吗?”

    荀自强走近,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你一心要去汇江,我们真的觉得你鬼迷心窍,上了大学,什么样的女孩遇不到啊,何必去汇江念那破大学?离得这么远。”

    他张开嘴却没发出一点声音,脚软颓废地坐在了地上。

    “寻寻,你听点话吧,行吗?为了一个女孩真不至于。再说,之前我们去清河接你那次,我就看出来了,余照家里就她一个孩子,父母也当个宝。你们俩就算是这几年真的在一起,你说能有结果吗?谁家父母能同意孩子远嫁这么远?你们早晚也不行啊,太远了。”

    他只是绝望地仰头看向了爸爸没有出声。

    “你高一的时候才三百多分,这么努力考到了五百多分,你别辜负你的努力,我跟你妈都看在眼里,我们都心疼。你报的那几个学校纯粹是浪费分数。”

    他什么也听不进去,哆嗦着拽住爸爸的睡裤裤脚,鼻子发酸,小声哀求。

    “爸,你把我密码改成什么了?你告诉我。”

    看他这样爸爸也不忍心,要把他从地上拽起来,但他只是摇头,加大了点音量。

    “你把我密码....”眼泪夺眶而出,“告诉我改成什么了....我不想改志愿。”

    “寻寻。”

    荀自强深吸一口气,狠狠心将他的手扒开,“你就别想了,你只要知道爸妈不会害你。”

    他颓然地伏在地上,额头贴着地面,脊背颤抖。

    不停地恳求,不停地恳求,“你们把新密码告诉我,求你们了....求求你们”。

    哭得太绝望以至于他根本吸不进空气,胸口被勒紧,让他缺氧得像是一条被扔上岸的鱼。父母一起坐在沙发上望着他,眼神里都是不解与怜悯,他越看心越凉。

    “求你们了,”他再次俯下身去,嚎啕大哭。“你们别这样对我,我盼了三年了,我不知道...我...去不了汇江我会疯的,我求求你们。”

    他并未起身,爬着去沙发边上,即使茶几磕到了腰也毫无反应,想去拽谢淑梅的衣角。

    “妈...你可怜可怜我,”他大颗的眼泪滴在自己的脸颊上,滚烫无比。“妈,我求你了,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我什么都听,把我志愿改回来....”

    但这次,即使是嗓子都哭哑了,父母也并未松口,一味地让他别哭了。哀求的尽头是涌上来的怒意,他站起身来质问,无视腰上一阵酸疼。

    “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以为我能回去了,可你们说都不说就改我的志愿。”

    他露出一点苦笑,眼眶通红盯着他们,“今天看我高兴的样子,你们是不是心里还在骂我蠢啊!我那么相信你们!我还觉得你们这次真好,这么好说话,原来是等着...在这等着我,我要是没发现,你们就瞒天过海了是吗?”

    他胸闷得无法站直,驼着背问。

    “我最后问一次,我的新密码是什么?”

    “荀钰,我也说了,我们给你报的就是你最好的选择。”爸爸板着脸,看样子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他笑出两滴热泪来,不管不顾地用胳膊抹掉,一言不发转过身。

    回了卧室,满室寂静,呆呆坐在床边好一阵。草莓担心地用前爪撑着他的锁骨,去闻他的眼泪。

    他抽抽鼻子,低头看深棕猫眼,没有说话。

    卧室门被敲响的时候,他坐在原地一动不动恍若未闻,但很快,将目光移到了自己收拾好的行李上,选择了拉开一点卧室门。

    沉默着跟妈妈面对面,等待她的下文。

    “寻寻,把你的身份证给我,我们替你保管到开学。”

    “你们...”他笑出来,手死死捏着门把手,用身体堵住门缝不让妈妈往里看。“你们要做到这种程度吗?”

    “我们是为你好。”

    “妈,你们的为我好让我压力很大,我不快乐,你知道吗?我当初就是被你们和余照骗回来的,你们都不在乎我的想法,我在你们眼里,就是个哄几句就会听的傻子。”

    “我们没想骗你。”谢淑梅头疼,“如果不是后来出了火灾的事儿,我们也不会限制你去。”

    “为什么我哥就能去外地念大学呢?”

    “你还不明白吗?因为你哥清醒,你哥不会为了别人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他会优先保护自己。可你不行,你谈个恋爱命都豁得出去,我跟你爸宁可看着你就在我们身边,跟普通女孩谈谈恋爱结婚,也不想看你不明不白地死在那么远的地方。”

    他疲惫地闭上眼睛。

    “咱们说不通,对吧?”

    “是。”妈妈冷下脸,再次重复。“把你的身份证给我。”

    “你在这等着。”

    他将卧室门关上,大步走到背包前,仅犹豫片刻,就拉开拉链将身份证握在了手里。

    妈妈眼看着目的达到,转身就要下楼。

    “妈。”

    他注视妈妈的眼睛,“以前我做过一个梦。”谢淑梅的眼神里都是不解,却仍耐心听着。

    “梦里,我没能回家,你们知道我的时候,我已经死了,你们和我哥,去见我的时候只有我的坟墓,后来你们在我家里,说起我来,你抱着我的孩子哭,那时候我想,我在梦里想,原来有妈妈是这种感觉啊。”

    他死死咬着牙,继续忍着绝望讲。“如果我妈能早点来找我多好,哭得这么伤心,她一定会很在乎我,很爱我,她会对我好的。”

    “后来我醒了,我曾经还庆幸,原来我妈和梦里一样爱我。”

    他的嗓子一阵剧痛。

    谢淑梅动容地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妈。”两行眼泪从他的眼尾脆弱地窜出来,“不能打着爱的旗号来控制我,得不到我想要的,我这辈子也不会觉得幸福。”

    他关了卧室门,用袖子蹭了把脸。

    什么都不重要了,现在他只想做一件事,那就是回到余照的身边去。

    快步走到书桌前,将抽屉里的文件袋掏出来,确认好银行卡和房产证都在里面,顺带着将白天新收的红包一起塞进去。

    【银行卡密码还是你们给我设置的,里面有四十万,我知道这三年你们给我花的不止四十万,但我暂时只能拿出来这么多,以后挣钱的话我再还。】

    【我让黄矛从河西路的房子搬出来了,房子是你们买的,也随你们处置,正好身份证在你们手里,需要办过户的话,就让我哥代替我去。】

    【至于志愿,不改就不改吧,我想开了,上大学不是唯一的出路,我有比上大学更想做的事儿。】

    【别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

    他再次看了一遍,将纸条也塞进文件袋里。

    凌晨两点,手机屏幕亮起来。

    黄矛:【我到你家楼下了。】

    【好,我这就下来。】

    他将草莓抱起来塞进猫包,不放心地小声叮嘱。“别出声,知道吗?”

    行李箱太笨重没法带,他只选择了背上背包,将手机揣进兜里,拎起猫包环视。

    该还的都还了,只有手上的草莓是完完全全属于他的。

    于是他没什么留恋地关上了卧室门。跟门口睡眼惺忪的荀铮打了个照面,两个人都被对方吓了一跳。

    “你这是?”

    盛寻立刻示意他噤声。

    “我去黄矛家住几天。”他小声说。

    “哦....”看来哥哥还什么都不清楚,他吞口水,害怕被看出端倪。

    “那干嘛这么晚去啊?”

    “我...我临时决定去,爸妈把我志愿改了,我跟他们吵架。”

    “啊??”荀铮挠挠自己鸡窝一样的头发,一脸的这事儿难办,蹲在走廊里。“干嘛这样啊?太狠了,改你志愿干嘛啊?”

    盛寻握紧兜里的手机,着急讲。“哥,不说了,我先走了。”

    “啊,”他哥懵懵地直起身来,“你注意安全啊。”

    “知道。”他给了荀铮一个你放心的表情。

    全程蹑手蹑脚,将文件袋放在茶几上,他轻轻关上家门,听到它咔哒一声门锁合上的轻响,立刻飞奔下楼,一步不停地找到正打着双闪的白色轿车,矮身钻进去。

    “呼....”

    长舒一口气。

    看他这样,黄矛笑着骂了一句,“你小子想一出是一出。”

    直到驶离自家小区,他才安下心来,放松了紧绷的身体。“你靠边停吧,咱们俩换位置。”

    “哼。”黄矛一声意味不明的笑。

    “怎么了?你停路边吧,我来开,你去哪儿?我把你送回家我再走。”

    “不用换了。”黄矛咧嘴一笑,“我跟你一起走。”

    盛寻呆住了,喃喃说,“我要去汇江。”

    “我知道啊,”黄矛在打方向盘的空隙用手背蹭了下鼻子上的汗,“我在这地方就认识你,你都走了我还在这干嘛?再说汇江离清河那么近,我也该回家看看了。”

    “真的啊?那你...你东西收没收拾好啊?”

    “嗨,我就一点衣服。”黄矛不在意地讲,“塞吧塞吧一个大包都装不满,扔后备箱了。”

    盛寻沉默着打开手机地图软件,将媒体音量放大。

    “现在出发,全程2189公里,途径....祝您旅途愉快。”柔和的女声这样提示着。

    “2189公里?”黄矛夸张地叫,“这么远?”

    盛寻伸手按下一点车窗,夜里的风好温柔,也很新鲜,带着一点点的湿意轻柔扑在他的脸上。一整天经历过大喜大悲,他现在有点麻木,有点迟钝。

    脚边的猫包动了动,他后知后觉忘了把草莓放出来,看到它团成一团睡在自己腿上,他又想起来了难题,走得匆忙,只来得及带上草莓,它的猫粮还有猫砂什么也没带。

    夜色深浓,两个人都精神不济,商量了一下决定养精蓄锐明早再出发,找个停车场放车,黄矛去找个宾馆住。

    “你在车里睡能行吗?”黄矛将车熄了火,看到将座椅放平,盖着外套准备好入睡的盛寻,有点犹豫。

    “我没身份证,再说我还带着猫呢。”

    “盛寻,你做到这个程度不后悔吗?”

    “再浪费四年我才是真的后悔。”他抱紧了怀里的草莓,草莓没心没肺地抻抻懒腰,在他外套下伸出一颗圆润的猫脑袋,摊成猫饼。

    “记得提醒我,我怕我忘了,明天早晨找家宠物店,我得给草莓买猫粮和猫砂。”

    草莓的饭碗还有猫砂都被安排在了后座的脚下,盛寻偶尔回头看,草莓不是在后座打滚就是四仰八叉睡着了,没有一点不适应。

    “这么小的猫,拉屎为什么那么臭?熏人。”

    “我已经习惯了,它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我,把它从小小一团养到现在,我的鼻子可以自动过滤掉怪味儿。”

    家里人的电话在上午陆陆续续打过来,听说他开车回汇江,妈妈立刻就怒了。

    “你的驾照考下来后,碰过几次车?你怎么敢开车上高速?你不要命了?”

    爸爸质问,“留在茶几上的文件袋是什么意思?你把钱都还给我们,这是要跟我们断绝关系吗?”

    路途遥远,只要是经过设施齐全些的服务区,两个人都会下车休整。

    黄矛嚼着面,表情有些复杂地问。

    “盛寻,去了汇江,你打算干点儿什么?真的不准备上学了吗?”

    “嗯。”他情绪平淡,“我的初步计划是在汇江理工大学附近,盘个店面开网吧。”

    “那得多少钱呀?至少准备100万吧。”

    盛寻点点头,“我的拆迁款还有220万,里面100万是给圆圆的,一分也不能动,剩下的部分我可以都用来开网吧。”

    “嗯..在大学附近开网吧,确实是个好想法,那你没身份证怎么办?”

    “跟我哥说了,让他试试帮我偷出来,实在不行就回家补办一张。”盛寻讲。“而且汇江理工的对面还有一所学校,是汇江大学,如果靠着这两所学校,不愁没有人来。”

    说完了自己的事儿,他抬眼,“你呢?”

    “我?重操旧业干中介,自己当老板,饿不死就行呗。”黄矛说完,伸手摸自己的钱包,“差点忘了,这是你前几天托我买的车票。”

    不是旅游高峰期,服务区的人并不多,盛寻手指捏着车票翻来覆去地看,突然问。“圆圆见过你吗?”

    “你对象啊?就那年火车站见过一次。”

    “那应该不会记得,”盛寻若有所思,“圆圆有一点近视,当时离的那么远,看不清你的脸。也就是说,她知道你这个人,但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子。”

    “咋啦?”

    “到了汇江,你能不能等几天,帮我个忙再回家?”

    晚十点,距离汇江还有1103公里。

    手机屏幕照亮了他昏暗车厢里的侧脸,他瞄一眼在副驾上睡着的黄矛,选择了无视来电。

    但电话那边很有毅力,十分钟后,他没有选择继续前行,而是缓缓驶进服务区,停在了车位上。

    草莓不安分,他干脆给它系上背带抱下车透透气,橘猫立刻在他脚边缩着,好奇地到处侦查,发亮的眼睛像是两盏小灯笼。

    电话再次打了进来。

    他倚在车门外,好想抽根烟。

    “爸。”

    “刚才在开车,没法接...放心吧,我车速不快。”

    “我知道,我理解你们,我也不想偷偷走,但我提前跟你们说,你们会不会把我锁在家里?”

    荀自强声音疲惫,“你为了一个女孩,跟我们断绝关系?”

    服务区橙黄路灯亮着,他仰头去看时,眼睛里反射出星星点点的光来。

    于是态度和缓地说,“爸,妈。矛盾的源头从来就不是余照,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现在咱们的矛盾不是说,我在爱情和家里人之间选择了追逐爱情。而是我,是我自己和你们的抗争,我不想走你们规划好了的路,在家里憋四年,我知道你们为我考虑,我明白。”

    “相比漂亮的学历,我有更想得到的。如果你们不能支持我,我也能理解,但是别拦着我。”

    “你疯了?你三年努力换来的成绩都不要了?”

    “我没疯啊,”草莓挠他的裤脚,他了然地弯腰把草莓抱起来。“我想开了,体验过就够了,现在我只要去汇江,这就是我的执念。”

    爸爸气得语无伦次骂他,骂他不懂得体谅他们,骂他自作主张不可理喻,他都无所谓地听着。

    挂了电话,他举起草莓小声问。

    “吹够风了吗?继续走啊。”

    高速上车不多,草莓在后座乖乖地趴着,两只前爪交叉,圆圆的小脑袋像颗小板栗,看到黄矛醒了也跟着有样学样地打哈欠。

    “等会儿换我开吧。”天边的橘色太阳冒出头。

    “行,下个服务区你洗把脸,咱们就换,还得加点油。”

    “还有多远?”

    盛寻瞄一眼自己的手机,“还有430公里。”

    黄矛才反应过来,“你后半夜没休息啊,就一直往下开的。”

    “习惯了,开夜车。”他再次叮嘱,“别忘了我说的那件事儿,你见到圆圆别露馅了。”

    “考验我。”黄矛笑嘻嘻的。

    “你上次检查完,怎么没跟我说说结果?”盛寻拧开矿泉水瓶,往草莓的小碗里倒水给它喝。

    “嗨,没啥毛病。”黄矛捂一下外套,感慨。“早晨真凉嗖啊。”

    “真没有?”

    黄矛清清嗓子,不自在。“有点小问题,不重要。”

    看盛寻满脸的探究,他想着跟朋友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于是挺直一点后背,“有点痔疮!”

    黄矛塞进车载播放器里一张光盘,在满是DJ的节奏里边开车边摇摆。

    “这就是土嗨的魅力!提神醒脑。”

    快速略过的绿色指示牌上,直行的标志旁,是赫然醒目的“汇江 10km”。

    车缓缓排进收费站的队伍里,盛寻咬住嘴唇内侧,看眼前久违了的城市内景,胸腔里最后一丝郁闷的气也呼出去。

    “前方到达目的地,本次导航结束,有幸陪伴,祝您平安。”

    他将手机从支架上拆下来,揣进兜里,默默想。

    接下来他的人生,不管是一分钟,还是一秒钟,他都要自己做决定。

    缠着余照,永远也不要再离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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