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12.25

    他们的圣诞节没有庆典。

    1946.1.17

    我已经几乎脱相了，头发，能有刚来这的时候的2/3？

    我现在觉得“纵使相逢应不识”不是虚言了。

    不知他现在还是不是老样子。但我想，他的皮囊会变，但那双眼睛不会变，从那绿眸中折射出来的那个沉静的，执着于公正高上，坚韧地承受一切的苦难的灵魂不会变。

    但我想我变了，好多次，看见手术刀，我都想抓起来捅自己一下。我。

    1946.4.3

    也许我可以在不久之后去N城了。我想我可以争取一下。

    1946.4.17

    我到了这。今明天先安顿一下，后天去打听他在哪，大后天去找他，带着我能给他的一切。

    1946.4.20

    他也消瘦了很多。

    跟监狱的看守磨了半天才磨来了20分钟，一进探视室就和他抱在一起，吻得难分难舍。我一手勾着他的颈，一手搂着他的腰，然后，感受到了骨骼的硬度。那一刻，我感觉，在这里拥吻的是两具骷髅，两具有自主意识的骷髅。主指精神状态，次指身体状态。

    我们没有时间相顾无言，我们探望着彼此分别的两年两个月零十一天里的经历。他不说，他说一切都是那个样子，他让我说。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只是告诉他我先当了医疗兵，然后脱离军队当护士，听说他被送到这就追着他。我还打趣他，当初让我学护理是不是就安排好了这一切？他把我埋进他怀里，他低低地笑，他吻着我的额头。

    他的话很少。他望着我，又似乎什么都知道。

    他望着我，笑着，却似乎眼里有化不开的悲伤。当我和他相视，我竟欲落泪。

    当探视时间结束，我出来，把背包留给了他，那里有我的大半积蓄，两瓶抗生素，一瓶退烧药，一条薄被子。我站在门口向他大声喊：“你要活下来啊！你救过人的！我要和你结婚的啊！”

    那一定是我这一辈子最热烈放肆的一次告白。

    他一定能活着。他是要和我结婚的。

    1946.5.3

    想见他，想吻他，想把他护在我怀里。

    才13天没见，我就思念他到几乎发狂。唉，我得克制住去见他的欲望。

    一个月只有一次探视，这么早便去见他，这个月剩下的27天可怎么过？唉，牛郎织女一年相会一天，每个月相会二小时，我和他比牛郎织女还惨。

    1946.5.20

    520在我的时代好像发展出了“爱”的意思，在这么一个日子去见他，真是太合适了。

    感觉他似乎又憔悴了。问他是不是有人对他用刑，他说没有，但我觉得他在忽悠我。

    唉，下一次见他，就得再等一个月了。

    1946.5.22

    一个德国人来拜访我，他请我劝我的恋人抓住一切求生，减刑的机会，不要以偏盖全。他不知道我和我的恋人的关系。

    我觉得不对劲。

    我为了避免麻烦并未宣扬过我和他的恋情。这个德国人找到我这来并且很担心他的样子，那他应该与Averich关系匪浅，为了诈他我让他讲讲Averich的往事，他说的绝大部分都和我亲爱的告诉我的一样甚至提到了些我不知道的，比如我的Averich，他的母亲竟是因梅毒而死。梅毒，这代表着很多令人作呕的事，或许这就是他不提起他的母亲的原因。但这个德国人完全不知道我和他之间的关系，这令我疑惑他是否在谋划着什么。

    我应该明天就去——可恨，6月1号就去见他问个清楚。

    1946.6.1

    被告知他已被提走了，见鬼！

    这下子我得去哪找他？

    1946.7.25

    尼古拉来探望我。明明是老友重逢，却又没什么话好说。我们的灵魂都已麻木空洞。

    最后我请他吃了顿晚饭，又把他送上火车。

    1946.10.1

    新中国成立，负三年。

    希望那时我能带他回我的祖国。

    仍没有他的音讯。

    1946.12.21

    列夫自杀了，在战俘营他的办公室里。尼古拉在信中告诉我。原来列夫是他的堂弟。他说列夫的遗言只有一句话，很短：

    “我累了。”

    写在纸上后，他朝自己的太阳穴开了一枪。

    我不寒而战。

    他为什么会这样？下一个会是谁？苏联二战前进行了一次□□似的，见鬼，我无法找出合适的词汇来定义它。会有反复吗？

    冷战之下，有些事情必然是敏感的。尼古拉被俘获，会不会有什么影响。我，我也不是很安全，两边都不讨好。

    我不清楚，一点也不清楚列夫为什么会——他是纯自发的还是有什么人对他做出了影响。

    我好想他。不知道他现在在哪，有没有受刑，有没有想念我。

    唉，我接受一切结果。

    1947.2.4

    真没想到再次见到他，听到他的消息是在报纸上。某某某集中营前指挥官Averich Manchitelen因战争罪，灭绝罪，还有一些完全看不懂的罪名被判处枪决。只字未提他的功绩。但他一定是救过人的，他不会骗我。因为他爱我，即使在集中营里他的住所——这个他能完全掌控的地方，面对着在他面前毫无反抗之力的我，他逾礼的行为也只是一次相拥而眠和一个吻。

    他面对处在完全弱势的我尚竭尽全力收敛着他全部的欲望。这是爱，平等的，尊重的，守护的，尽了他全力的爱。这是他能给我的最好的爱。他爱我，他不会骗我。那他为何，为何会被宣判将于5月1日在这里被处死！

    他是我的人啊！他答应我他要活下来！他死了，我要与谁在这年代里携手！

    看到他被判死刑的消息便天旋地转，眼泪如开了闸的洪水滚滚而落。我的人要死去了。那不是个无足轻重的人，那不只是个纳粹战犯，那不只是个集中营的指挥官。

    那是我深爱的，我挚爱的，那是我想要与之共度一生的Averich Manchitelen。

    我是那么爱他。爱他的挣扎，爱他的傲骨，爱他的沉静，爱他的坚韧……

    可他要死了。

    我要去找他。他会在这里死去，那他一定在这座城市的某座监狱中。

    我一定能找到他。

    1947.2.5

    没找到他。

    1947.2.6

    没找到他。

    1947.2.7

    没找到他。

    1947.2.8

    没找到他。

    1947.2.9

    没找到他。

    1947.2.10

    找到他了。他在由审判地回到这里的途中被犹太人刺杀。没死，但伤重，尚在昏迷中。

    他与外界之间被禁止交流。

    1947.2.11

    昏迷中。

    1947.2.12

    昏迷中。

    1947.2.13

    昏迷中。

    1947.2.14

    昏迷中。

    1947.2.15

    他醒了。但他拒绝任何人的探视。

    可不可以妄自尊大地自以为是地认为他因为没有履行承诺心中有愧不敢见我？

    可他就这么浪费我能与他相处的每一秒！

    呵，冷战，谁不会！

    1947.2.21

    明明发了狠不要去找他，却还是控制不住地每天下班后都往他被关押的方向走出好几步。

    对他的思念折磨得我几欲发狂。

    但我才不要去找他！他都不珍惜了，我还在乎什么？！

    他不见我我还不见他呢！可我也就这么浪费我能他与相处的每一秒！

    1947.3.10

    我好想他。

    日记本上，他的名字已经写了十几页。

    可我才不要去找他！

    1947.3.17

    按记忆里的尺寸给他定了一身西装。

    深灰色的，应该很衬他。

    剩下的钱，又做了一件和来的时候穿的一样的旗袍。西式的纯白，中式的风韵。和那深灰配在一起，很和谐。

    然后就一穷二白了。幸好医院供吃住，要不然他没死，我先死了。

    1947.4.24

    去见他，他告诉我他想死。气炸了。

    他说给我弹《月光奏鸣曲》。他走向钢琴，背影消瘦却从容挺拔。

    他尖刻地批评着美国人的钢琴，他弹出那么动人的乐章。

    我好想时间停在那一刻。

    我哭着离开。我把西装留给他。

    他不要我去看他行刑。

    好。我亲爱的，我满足你的一切要求，一切。

    1947.5.1

    我。

    亲爱的Averich Manchitelen，我要失言了。

    请原谅我。

    最迟今晚，我便去寻你。

    弈春恒日记，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