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严

    艾弗里希有些怔愣茫然,他没再问,只是把额头抵在弈春恒肩上,平复着自己的呼吸。

    弈春恒任他靠着,并不言语,只是一下一下抚过他的脊背。

    她知道艾弗里希此时心里天翻地覆。她知道艾弗里希正是因为这一次次激烈的内心碰撞才成为了日后那个令她深爱的人。她知道他会做出正确的抉择。

    但她仍是心疼。

    但她仍是无措。

    好半天,艾弗里希的呼吸终于平稳。弈春恒心知他已经睡着了,遂扶着他在沙发上躺下,拿了被子给他盖好,然后坐在沙发的另一边揉着酸麻的肩膀。

    艾弗里希全程都没有一点醒来的迹象——这是他对弈春恒绝对的信任。

    弈春恒自然明白这一点,见此,又是暗自高兴又是有些不解——此生她刚与艾弗里希结识不过两日,艾弗里希怎么会对她如此信任?这不符合艾弗里希的性格,而且艾弗里希没有一点记得前生事的迹象。

    一定发生了什么我现在还不知道的事。她想。

    片刻,她又站起来,在公寓的各个角落摸了一圈,摸出了一手灰。弈春恒的眉皱紧了。

    艾弗里希在公寓内的活动范围极为有限,只有客厅,书房,卫生间的使用痕迹略重一些。

    他在浑噩度日,醉生梦死!

    弈春恒长叹一声,走回卧室,拉开了厚重的窗帘,俯瞰着窗外的夜色。

    这是八十三年前的夜晚,极静,毫无人生。

    她伸手搭上玻璃,注视着这个诞生了肖邦与玛丽.斯克沃多夫斯卡-居里的国度。

    这个国家,大多数人只知道它的浮光掠影。二战的欧洲起点,肖邦与玛丽.居里的故乡,卡廷惨案,那是上辈子她所知的关于它的全部。

    这是个什么样的国家?

    她知道她最终会知晓答案,她也知道她知晓答案的方式绝不会是她所愿的。

    但她也清楚,她必须再次接受时代的洗礼。

    弈春恒就这样在艾弗里希的公寓里住了下来。她每天的生活是非常无聊而揪心的。

    艾弗里希每天五点起床,六点半出门,晚上八点钟左右能回来,十点钟左右会在沙发上躺下,但大概在十二点多才能入眠。

    他在调整自己的作息。

    弈春恒连着观察几日后得出了这个结论。

    她甚是欣慰,但同时更忧虑了。

    他的心理疾病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这两个人陷入了一种尴尬疏离的状态,都想接近了解彼此却又都不敢向前迈出一步。

    说到底,都是珍视,谨小慎微到了极致。

    于是艾弗里希总是在做手上的事——无论是做饭,洗衣,看文件时偷瞄弈春恒的侧颜;于是弈春恒总是在盯着眼前的书页时分析艾弗里希的神情。

    等到这种令人啼笑皆非的情况被打破已是圣诞节了。

    在12月25日的早晨六点钟,弈春恒从床上爬起来,顶着一头乱发出了卧室。她发现艾弗里希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衣冠肃正地坐在桌边吃早饭,而是一手端着咖啡杯,一手捧着一本书,悠闲地坐在沙发上阅读。

    弈春恒诧异地挑了下眉。

    “你今天不用出门?”她含糊地问。

    “是的,圣诞假期,这个谁也克扣不了。”艾弗里希回答。

    “带你出去玩怎么样?不带乌里奇,就我们俩的那种。”他又问。

    “有什么玩的?”弈春恒反问。

    这倒是真问住了艾弗里希。

    “……也许我们可以一起上街买一些食材然后做一顿丰盛的晚餐,再给彼此买一些圣诞礼物。”

    弈春恒嗤笑了一声:“我可没有钱,也没有——”

    她哼了一声,把后半句收了回去。

    “等我收拾一下仪表,而且,我们总需要吃了早饭再出门吧。根据你过去没你在身边房门都不敢让我出的架势,我需不需要带块面纱啊?”

    艾弗里希心知对她行动的限制令她不满,听着她尖刻的话语,唯有尴尬地陪笑,并不敢说一个字。他心里委屈,却是不知从何说起。那些乱账,他自己都算不清,又怎么对别人说呢?

    等这两人站在公寓楼下,已是九点钟了。

    弈春恒裹在厚厚的大衣里,仍是不住地哆嗦咬牙。波兰的纬度比辽宁实在是要高上些,冬天也要更寒冷,再加上没有八十来年全球气候变暖的影响和高科技羽绒服的保护,她实在是有些冷。

    艾弗里希察觉到她的畏缩窘迫,偏过头来问:“再上去给你加件衣服?”

    弈春恒短暂犹豫后拒绝:“算了吧,我讨厌臃肿。”

    艾弗里希皱眉:“小心冻病了。”

    弈春恒向他扮了个鬼脸,大步向前走去。

    “安心了,走起来就会暖和了。毕竟葡萄糖氧化分解释放的能量大半都直接以热量的形式散失。”她头也不回地嚷。

    艾弗里希对她的小性儿毫无办法也无法理解她的言语进而进行有理有据的反驳,只好快步追去。他悄悄捻了下绒衣的布料,嗯,很厚实,再加上他的体质,脱了大衣应该也不会很冷。

    于是弈春恒如久在樊笼的羁鸟终于得返自然一般快步沿街走着。她看什么都新鲜,充满浓浓欧式风情的建筑,衣着各异的外国人,萦绕耳畔只能零星听懂几个词的波兰语,一切的一切都能吸引她的注意力。毕竟她上次走在白天的大街上还是被博拉特强行带走的那一次,而且那时的华沙要比现在的残破很多。至于上辈子,她没见过正常的街道。

    永远都不能小看人的坚韧与顽强,无论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弈春恒在心里暗想。

    她的感叹中又夹杂着悲凉。上辈子,她在为身后的那个人焦灼时隐约听闻波兰的领土在大国强权政治之下被肆意分割。

    弱国无外交。哪都是如此。

    身处闹市,这年轻的姑娘又为祖国的命运叹息起来。

    可惜,她现在回不去那片饱经磨难但愈挫愈强的土地。

    她身后的艾弗里希感受到了她的怅惘,上前半步,拍了下她的肩膀。

    “那有一家糖果店,去看看吗?”他问。

    弈春恒借势结束了空叹。

    “走吧。”她说。

    糖果店里的人虽谈不上多但也绝不少。弈春恒四下打量一圈后发现了原因——品类繁多,一看就很精致的糖和一边价签上不知单位但数额不小的单价。

    她有点忐忑,抓着艾弗里希的袖子抬头问道:“好像很贵,你……”

    她被艾弗里希拉地踉跄了好几步,直扑进他怀里。

    弈春恒顿时心跳如擂鼓,面上飞红霞。她有些羞,更有些恼。这是死别重逢后艾弗里希第一次对她如此唐突。她正要发怒,却被艾弗里希拿食指压住了唇,接着,艾弗里希的一句话令她如坠冰窟。

    他说:“别回头,刚进来的四个人中有一个是博拉特的亲信。”

    她惶恐地望着艾弗里希的眼,抓在他袖子上的手骨节因用力而发白。

    也怪了,明明已有过跌宕起伏的一生,她在他身边仍如一个真正的和平年代的十五岁女孩一般容易慌乱。

    “别怕,我在呢。”艾弗里希一边揽着她的肩带着她向远离那几个盖世太保的方向走一边在她耳边呢喃,“况且他们还喝醉了。”

    “酒鬼才更容易闹事啊!”弈春恒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几个字。

    “而且,”她发现艾弗里希仍带着她在柜台边打转,“为什么不走啊?”

    “敢进这家店的人,不可能一点东西都不买就走。”艾弗里希回答,“——喜欢什么糖?”

    “……奶糖和巧克力。”

    艾弗里希眼里流露出一丝怀念。他叫来一个店员吩咐了几句,又低头看向弈春恒:“你这么些年,口味还是没变呀。”

    他还记得,1923年的昨日深夜,他的仙女用奶糖和化掉了又重新凝固的巧克力送给了他一幅绚丽的画。

    “嗯。”

    弈春恒看似应答,实则根本没听清艾弗里希在说什么。她此时高度紧张,所有感官都紧围绕着背后那未知的四个人打转。

    她闻到那四个人身上刺鼻的烟气酒味,听到他们在肆意谈论向他们投怀送抱的波兰交际花与刚吃过的烧猪肘,感知到他们一把推倒了挡了他们的路的波兰人——那个波兰人狠狠撞在柜台上却只敢闷哼一声更莫论争一个公道。

    艾弗里希略微远离了她两步去付账。

    她的心跳越来越快——那个泵血器几乎要跳出她的嗓子眼似的;她身后的几个酒鬼离她越来越近,三步,两步,一步。可她脚底生了根一般,竟定在那一动不动。

    终于——

    “小美人儿……”随着这令人厌恶的话,一只粗砺的手抓着她的肩膀将她向后拉。

    弈春恒终于从木僵状态中恢复过来,她简直是立即尖叫出声。

    “混账!”她怒吼,借势回身,一拳抡到了那醉鬼的胃部。

    谁都没料到她会反抗。那个动手动脚的醉鬼没有,醉鬼的同伴没有,糖果店的店员没有,其他的顾客也没有。

    只有艾弗里希。他一听见那句调戏的话便转回身去上前几步,正好将打了流氓向他退来的弈春恒护在身后。

    不能不引人注目了,他索性再不退避。

    “盖世太保们现在只有唐突妇女的本事了吗?”他冷声质问,用德语。

    而盖世太保们显然没认出艾弗里希来。

    “知道我们是谁还不滚开!”他们已然丧失了理智,而其中又以那个想轻薄弈春恒的家伙为甚。

    “滚开,你这条挡路的癞皮狗。”那个家伙一边骂一边晃荡过来想绕过艾弗里希去抓弈春恒,“还有你个婊子,你刚打人的气魄呢?没了吧!看老子不弄死你……”

    然后他发出了一声惨叫。

    因为艾弗里希一拳砸在了他的腹部,好巧不巧,正和弈春恒打在同一个地方。

    “谁给你的胆子,让你侮辱我的人?”他反剪着那家伙的双手,怒喝,双眼几乎泛着血丝。

    这盖世太保直戳了他两根神经。

    弈春恒原本想上前两步站在他身边,听到他这话,顿时僵在原地。她的灵魂激荡着。

    原来,就这样自然地允许了对彼此的所有权。

    “你们还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把这蔑视德意志的东西抓起来!”那家伙已黔驴技穷。

    他的同伙本被艾弗里希的气场所摄,一动也不敢动,听了这话才如梦初醒般向艾弗里西扑了过去。

    弈春恒倒吸一口冷气,想冲过去保护艾弗里希却刚踏出一只脚便被人抓住了手臂动弹不得。

    同时——

    “都住手!违者军规处置。”拦住她的那个男人朗声宣告。

    连带艾弗里希在内的五个人听了这命令,俱是停下了动作,又对视了片刻才慢慢各自退开。

    弈春恒这才松了一口气。

    拦住她的男人放开了抓在她胳膊上的手。

    弈春恒当即退到艾弗里希身旁,和他对视须臾后又转而去打量那个镇住了场子的男人。

    他约莫四十出头,身材中等,相貌端正,神情平和却又不怒自威。他大衣敞着并未系上扣子,明明白白地把内里国防军的军装展露了出来。弈春恒的目光落在他的领章上,瞳孔又是一扩。

    她转向艾弗里希,无声地做了个口型:“中尉?”

    艾弗里希点了点头。

    弈春恒皱起眉。战后审判虽然未把德国国防军同党卫队一样定性为犯罪组织,但以她在苏德战场上的经历来看,国防军也不是什么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

    “我以德意志国防军霍森菲尔德中尉的身份命令你们四人因你们刚刚无礼粗蛮的举止向这位先生与这位夫人道歉。”这位中尉说。

    “可是,中尉,明明他们……”一个盖世太保不满,妄图分辩。

    “我看得一清二楚。”霍森菲尔德中尉打断了他的狡辩。

    他们四个最终道歉,而后悻悻而去。

    艾弗里希看着那四人离去,轻轻呼出一口气。他原是做好了事情闹大,自己因此被罚薪降职,还不得不悄悄求人将弈春恒藏到别处的准备的。但现在这个情况——那四个人完全没意识到他的身份——可比他预想的好了太多。

    思及此,他的心情愉悦了些许。捏了下弈春恒的手以示安慰后,他上前一步,说道:“感谢您刚刚无私的帮助。虽然这样说很市侩,但我还是希望能为您这次在糖果店中的消费买单,以表谢意。”

    霍森菲尔德笑了笑:“先生,其实更该由我向您和您夫人请求对德国人刚刚粗鲁无礼的行径的原谅。千万不要对我道谢,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如果一定要道谢,就感谢上帝好了,是他领我们相遇,指引我所做出这一切。”

    艾弗里希有些无措。面对这种真挚坦诚的人,他往往不知该如何举止。

    “不管如何,总归要谢谢您。”他局促地说,完全没了刚刚的气势。

    霍森菲尔德的目光在他和弈春恒之间游离了片刻,又微笑起来。

    “先生,何必继续纠结呢?去陪您的妻子一同享受这圣诞节吧!祝你们圣诞快乐。”

    “同样的祝福送给您。”艾弗里希与弈春恒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

    然后齐齐对视,又同时意识到刚刚霍森菲尔德“您夫人”“您妻子”的错误称呼,再一同涨红了脸。

    而霍森菲尔德完全没意识到这个小插曲,早已转身离开。

    气氛一时极度尴尬,弈春恒只觉得脸上烧得烫人。

    冷静一点啊!她在心里崩溃地对自己喊。你才十五,你这是早恋啊!你不管上辈子是什么时候看上他的你现在也才十五啊!早恋闹大了学校给记过停课啊!你不能拿前途开玩笑啊!

    艾弗里希:“……”

    眼前的姑娘神情变幻莫测,他完全猜不出她的脑子里在想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于是他干脆转身,去继续结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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