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

    提着包的老太太健步如飞，像是运动场上的短跑健将，张着双臂朝终点猛冲将时星然拦下，激动得满脸通红。

    时星然气定神闲地看向老人，淡淡道：“有什么事？”

    老太太喘着粗气央求道：“关于房子的事情，我们再谈谈。”

    “你们一家人变来变去，又没人能做主，有什么好谈的。”时星然摇摇头，转身想要跟置业顾问离开。

    儿媳妇灵机一动连忙上前来转移置业顾问的注意力，阻止他带时星然看房。“我们家也要买房，也帮我们介绍吧。”

    置业顾问觉得这家人简直是奇葩，一边说着要当他的客户，一边又在抢他的客户。但他又不能拒绝送上门来的客人，只能委婉道：“那我先带这位女士去看房，待会儿再为您介绍怎么样？”

    “妈，你别拦着她。”那家的儿子觉得母亲的这个举动就是在打他的脸，冲上来拽着老太太就要往回拉。

    老头追了上来，挥舞着胳膊砸向他的脑袋，就像要教训一个不孝顺的儿子。“你别在这里碍事！”

    “爷爷，你别打爸爸！”小孩见状跑过来抱住老头的一条腿，扯着嗓子声嘶力竭地大喊着，场面一下子变得混乱不堪，仿佛是在演什么家庭伦理剧。

    小孩凄厉的叫声引来不少人的关注，附近看房的人伸长脖子往这边看过来，甚至有不少人走过来凑热闹围观，在旁边窃窃私语。

    置业顾问拿这家人没有办法，为挽救局面不得不妥协道：“停下来，我们一起去看房好吧。”

    时星然皱眉往后退，不愿被扯进这场闹剧中，“阿姨，要谈的那些事情我们不是早就谈过了吗？是你们不愿意，现在又在这里拦着我买房，有什么意义吗？”

    “哪有不愿意！你别听我儿子瞎说，他一定是说错了我的意思。我们早就约好了的，哪里会反悔。”老太太力气大得吓人，硬是将胳膊从儿子的手里拽出来，用力地甩开他的手往前走，仿佛他是她的敌人。

    “你儿子可不是这样说的，他拒绝得很干脆啊。”时星然用手指向她的儿子，意思是让老太太去跟她儿子理论，挑起他们的对立关系。

    那套房子的户主不是儿子，而是老头跟老太太，决定权在他们手上。纵使儿子不愿意，只要那两位老人决定要卖，那这桩交易就会达成。

    时星然在他们的儿媳妇面前演撕合同的那场戏，在微信上说只愿意接受50万的交易价，都是在用间接和直接的手段向这对老人传递信息。

    这么多年都不愿意花一分钱装修的人，是会选择要确定的50万，还是说选择去赌那不确定的60万，而后等待着下一个不确定的时间，以及未知的金额。

    那多出的10万她不是给不起，而是不想再被人掐着脖子要钱，尤其是站在那个家里的时候。

    “星然，要不你再考虑一下？毕竟那是你老家。”黎记淮此时加入战局，充当缓和局势的角色。

    时星然露出茫然的表情，不解地盯着黎记淮的脸，像是很诧异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老太太瞅准时机，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将她往门口带。时星然的胳膊被扯得发疼，老太太似乎是将她的胳膊当做钱袋子上面的绳子，死命勒住不肯松手。

    “怎么，现在是准备以50万卖房吗？”走出门口后时星然猛地甩开抓住她的那双手，将主动权再次掌握在自己手中。

    “我们再商量商量价格呗，找个地好好坐下来谈谈。”老太太眼见成功把人带出来，内心的急切感降低，认为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又换了套说辞。

    “我说过了，我只会花50万买那套房子，没有再商讨的余地。我们也不必再多谈，你既然不想卖，就别挡着我看房。你在这里耽误我时间，里面的户型好的房子又会少几个。”

    老头和儿子追出来，恰巧听见这句话，面色不由得变得难看，这说明时星然是真铁了心不肯松口。他们将老太太拉到旁边去，三人聚在一块儿嘀咕着。

    儿子始终放不下那10万，心里憋着一口气，非得试试好歹，提议道：“她是不是在诈我们？要不再等等看，看她真的会去买这楼盘的房子吗？”

    “万一她真买了呢！”老头咬紧牙齿愤懑地猛拍大腿，既垂涎着那10万又生怕那50万溜走，气不打一处来。

    “要不就卖给她吧，赶在8号还能全款买房，省点贷款利息。”对他们而言好像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老太太率先妥协，偷偷瞥向时星然的方向。

    “还讨论不出结果吗？我可没耐心再跟你们耗。”时星然的话如同针一般插向那三人围起来的墙，打破他们的防御结界，逼迫他们在短时间内作出回应。

    “50万卖给你！”老太太立刻转过身大声喊到，生怕时星然离开，那些马上要到手的钱也随之溜走。

    时星然挑眉反问道：“你确定？”

    “确定！确定！”老太太不停地点头，试图增加她说话的可信度。

    两份全新的合同从时星然的包里被拿出来，并随手递到老太太眼前。“那么现在就将这份买卖合同签好，省得你们再变来变去。”

    那位三十多岁的儿子又开始插话，想要借题发挥。“这么着急？”

    时星然不屑地笑了笑，慢慢地将那份合同往回收，“不想签是吗？那我就会去签别的购房合同。”

    “签！”手里的合同忽然被大力地夺过去，老太太慌乱地掏兜，却发现没有笔，焦急地问她儿子：“带笔了吗？”

    这时黎记淮优雅地从口袋里拿出一支笔，递到她面前。“笔。”

    售楼处外面的简易棚子下，只有一张桌子，连椅子都没有。时星然就站在桌子旁边签下了那两份对她至关重要的合同，并顺便完成了网签合同的签署。

    时星然缓缓地将那份合同放回包内，面带微笑警告道：“合同的第4页写着，如果违约需要赔付10万的违约金，这次可要记牢了。”

    “今天直接给我们全款不行吗？”刚收完10万定金的男人，立马开口索要更多的钱。

    “不行，因为担心你们再违约。耐心点，等到后天你们自然会拿到钱。”

    时星然现在当然是不怕他们违约，她故意拖两天给全款，也就意味着对方想全款买房也得等到后天。到时候这个楼盘的好房势必也会被先定走一部分，她就是存心想让对方去挑那些被挑剩下的房子。

    “从8月份拖到现在，也不在乎多等这一两天吧。”

    “你！”男人听出了时星然话里的阴阳怪气，气愤地伸出手指，指着她的脸想要骂她。

    黎记淮猛地出手将他的手腕折过去，像是看垃圾一样地冷眼瞧着他：“想说什么？”

    男人想说的话被痛觉给逼回去，旁边的两个老人不敢再说什么狠话，只能伸手想去拉开黎记淮的手，连忙道：“有话好好说。”

    时星然扯扯黎记淮的衣角，说道：“走吧。”黎记淮随即松开手，跟她回到车上。

    上车后时星然从包里抽出湿巾，将他的手拉过来用湿巾一寸寸地去擦，“手不要轻易碰垃圾，脏！”

    黎记淮将另一只手也伸出来，时星然疑惑道：“干嘛？”

    “你的手也要擦。”他抽出另一张湿巾，反过来去擦时星然的手，将时星然胳膊处被别人碰过的地方也擦了一遍。

    双手被擦干净后，黎记淮握住了她的手，像是要交付给她什么东西。“你失去的，都会慢慢找回来的。”

    时星然看向自己的双手，手指颤动几下，没能握住旁边的空气。可是有些东西，不是像房子一样，能被找回来的。

    因为房管局工作日才上班，因此时星然和黎记淮在南城多留几日，等待办理手续和处理杂事。

    黎记淮调整好工作安排，并提前通知韩少禹。“我会晚几天回北城，这段时间会线上办公。晶达封测公司初步的尽职调查报告已经出具，你抽空看看，关于收购的事情等我回去再详谈。”

    “速度还挺快的，等你回来。”

    收购是个费钱的买卖，这下又得砸下不少资金。但这也是极域科技实现上下游的纵向并购，为fabless模式向IDM模式转型迈出的一步，以期在未来能够促进公司的长期发展。

    在花大钱之前，韩少禹会花小钱试试手感，于是他又去了上次的那条街，倒不是因为离得近或者多喜欢那条街，纯粹是上次还没逛完，因此不急于换新的地点。

    虽然进入10月北城的天气转凉，冰粉没那么好卖，但是节假日人流量很大，因此宋知暖摊位的客流量还相对客观。

    上次被骂完后，她整整闷在家里两天没出门，父母似乎是嫌弃她丢人也没再来电话。但不摆摊没钱赚，要吃要喝要付房租，在这个城市里连呼吸都要钱。在没有找到工作的情况下她最终还是选择出来摆摊，毕竟对她这种人来讲，出门摆摊总好过没钱后被房东轰出来流落街头，钱比脸面重要。

    她的摊位没变还是老位置，这个点恰好摊位前没什么人，招牌没有被遮挡住，因此韩少禹很轻易地就找到她的摊位。

    这次宋知暖终于有空抬头看清顾客的模样，而韩少禹上次的那辆宾利给她的冲击太大，那是她现实生活中第一次接触到这么有钱的人，导致她难以忘记他的脸。

    所以这次她一眼就认出韩少禹就是上次的那个人，不禁诧异地看着他，她实在想不明白他这种有钱人怎么会逛路边摊，而且不止一次。这些卫生状况难以保证的食物，他真的会吃吗？不会在心里觉得脏吗？

    韩少禹却是熟门熟路地付钱，故作很清楚门道的样子说道：“小料全都要吧。”

    宋知暖出手很大方，将整个碗都塞满，盖子都差点压不上。她用双手将袋子递过去，嘴唇紧抿像是很紧张。

    眼睁睁地看着韩少禹接过袋子准备转身离开，她才鼓足勇气大声叫住他，“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这一嗓子成功让韩少禹停下脚步，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这个像是要被太阳烤熟的人，脸红得跟苹果似的，一双眼睛怯生生的，大概是怕他。

    他向来没架子，现在也有时间在这里耗，轻飘飘道：“你问。”

    宋知暖眼神闪躲，长呼一口气后猛地挺直腰板，正面直视着眼前的人。“像你们这样的有钱人，会觉得摆地摊丢人吗？”

    这句话一出来，韩少禹差点被逗笑。果真还是个小孩子，居然会问他这么天真的问题。

    饿到发昏的人手里只剩一碗寡淡的白粥，在喝之前还要衡量一下是否会掉价吗？在没有更好的选择的情况下，还需要在乎什么脸面吗？

    而且，她根本就问错了对象。像他这种人，即便今日真的站在这里摆摊，也不过只是“体验生活”，是属于富家子弟的“特殊癖好”。这种普通人的生活方式，放在他身上甚至可以被人为美化成“接地气”，是种可以用来塑造美好人设的手段。

    除非他家破产，无论是逛路边摊还是摆地摊，都不会对他造成什么影响。

    而面前的这个女生，是要靠摆摊赚钱维持生活，这种地位和心境上根本就是不对等的。

    仅凭他的一张嘴说：不丢人，那就真的“不丢人”了吗？他如果说：丢人，那又真的“丢人”吗？

    “这种事，我说了不算，丢不丢人是你自己说了算。”

    韩少禹看向她空荡荡的手心，那里可以盛下许多东西。“凭双手赚的钱，别人没有资格拿走。”

    那杯重重的、满满的冰粉被他提起来，宋知暖的目光随着那碗透明的冰粉移动，被踩到泥里的自尊好像在那瞬间被拉起来然后浮到空中。

    “不过，下次找个允许摆摊的地方吧，可能会更安全。”

    8号下午，时星然办理完手续，付完尾款拿到房子的钥匙。虽然房产证还需要有段时间才能正式拿到，但这套房子确实地回到了她的手上。

    当她站在门前，把钥匙插入门锁并转动，只听见一声“咔嚓”的清脆响声，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回到家人还相伴身旁的日子。只要她推开门，就能看见门内有人在等着她回家。

    她轻轻地推开门朝屋内看去，无穷无尽的失落感和空虚朝她袭来。这个屋里，没有人在等她回家。

    “黎记淮，你在外面等我吧，我一会儿就出来。”清扫之类的工作今天来不及去做，她也只是想来看看这个家。

    门被合上，黎记淮留给她独处的私人空间。她卧室的房门被打开着，窗户上贴着的出售的纸张还未撕下。她快步走过去用手指去撕开四角的透明胶带，将那张纸狠狠地从玻璃窗上扯下来，仿佛那是张不详的符咒。

    “出售”二字黑色加粗，看上去极为醒目甚至令人不适，时星然啪地将那张纸折成两半，将那两个字封印在白纸里面。

    她的双手掐住折线的中央，哗啦地将那张纸撕开，边缘的裂痕崎岖不平。

    身后忽然有阵风吹来，握在手里的纸张哗哗地往前吹，时星然顺着乱飞的尾巴朝前方看去。

    清瘦的人影穿着素色长裙，宽大的衣袍被风吹得灌起来，更显得那瘦削的手臂像是易折断的筷子，只剩下干巴巴的骨头。

    母亲的秀发失去光泽，不再是乌黑发亮的模样。她的脸上多出许多皱纹，大多集中在眼尾。

    那双与时星然极为相似的眼睛，枯槁无光。瞪大着的眼睛直直地朝这边望来，像是失去神志般地，丧失思考的能力，呆呆地站着。

    父亲常年板正的背微微驼下去，两鬓泛起白色。他不再是意气风发的将军，而是在战场上耗尽青春的老兵，再无豪情壮志。

    他张着嘴似乎是要喊出时星然的名字，却发不出声音。就像是电视剧里看见亡故者那般，苦守着锥心裂肺的绝望，两行浊泪从脸颊滚落。

    “爸……妈，我回来了。”

    可刚说完这句话，那阵风便停了，时星然听不见纸片的哗哗声，那两张朝思暮想的脸也无情地消散，空荡荡的房间里，只留下她一个人。

    到最后，只剩下她一个人。

    很快她的视线便变得模糊，那层水雾怎么擦也擦不干。时星然觉得自己没用至极，连这点事情都处理不好，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她发疯般地去撕扯手上的纸片，一遍又一遍，直到那些纸片碎成玉米粒一般的大小，以她模糊的视线无法看清纸片的形状，只能看见白花花的影子。

    时星然口中的“一会儿”是半个小时，黎记淮在屋外等待许久，才看见她走出来。眼睛肿得不像话，很明显刚刚在屋内哭得很凶。

    “吃颗糖吧。”黎记淮从口袋里拿出一颗牛奶味的棒棒糖，剥开糖纸递到时星然面前。

    时星然吸了吸鼻子，夺过那颗糖塞进嘴里，咽下沾上甜味的口水，缓解心里的苦。

    走回黎记淮家里的这段路变得很长很长，黎记淮用掉3颗糖才将时星然哄回去。他没有买很多，因为他心里并不期待着那些需要他用糖去哄她的时刻，那意味着她在吃苦。

    9号上午，黎母和黎记淮出门买菜，将时星然留在家里休息。她睡不着便走到黎记淮房间里，准备从他书桌上拿本书去看。

    但是很奇怪的，那排书柜最左侧的位置摆放的全都是高中的课本，看上去保存的很好，扉页都很新。

    这些书早就该拿去卖废品，为什么还会留着？

    她随便抽出一本课本拿下来，是本语文书，手指轻轻地翻开封面。

    书内第一页上写着：时星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