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逃了吗？

    不，她根本逃不远，也逃不掉。

    根据昨天的状况来看，她甚至不能准确而完整地表达内心的感受，这种表达能力的缺失如果是先天的，说明认知上可能存在障碍。如果是后天造成的，那也表明她长期处于孤立的状态，导致社会脱节许久。

    坐飞机、火车、大巴需要查验身份，坐出租需要能指明传达目的地，坐公交需要找到正确的路线。而乘坐这些交通工具势必都会与陌生人接触，敏感而戒备的状态下的精神病人会尽量避开人流。

    时星然并不为她离开那个家而欣喜，而是担心起另外的事情，比如说不清楚交通规则而发生事故，或者被不怀好意的人带走。

    她向来不希望别人同情她，此时却深切地同情着那个女人，于是自发地加入找人行动。

    往前走吗？时星然站在小区楼下，试图去揣摩出那个人的路线。外卖小哥骑着摩托车从前方驶来，不停地往车把处看，应当是在看手机。

    不对，前面那排会经过早餐店，人比较多。时星然又朝右边看过去，一块小空地上支着简易的桌子，旁边几个大爷围在两侧，其中两位正在下象棋。看他们的架势估计一大早就聚集起来，那个人恐怕也不会往那边走。

    左边吗？她往左侧走，沿着大道走五十米后看见楼道处狭窄的小巷，两侧很窄大概只能容许一人通过，凭直觉时星然往内拐。

    这些在小区间穿行的小巷子很密，因此只在几个相连的转角区域安有摄像头，存在监控死角。

    巷子的角落里有些堆积着未能及时清理的垃圾，散发着臭臭的腐烂的味道，时星然捂住鼻子快速穿过，往气味稍淡的地方走去。

    大约行走十分钟后，她才终于摆脱难闻的空气，走到开阔的大路上。马路对街是块被圈起来的区域，像是家幼儿园。时星然沿着长长的外墙行走，偶尔才能碰到一两个过路人，今日是周六，学校附近人少。

    “你报警干什么？”刚出门办完事的儿子回来，得知父亲竟然在没通知他的情况下报警找人，不由得勃然大怒。

    老头悠闲地坐在按摩椅上，不以为然道：“她在外面瞎跑，我一个人找要找到什么时候去？让警察找省事，我还能在家里等。”

    儿子气愤地将手里的包啪地甩向老人的脸，“MD！你做事之前都不能过一下脑子！”

    老头被儿子的包砸中，脸上一阵剧痛，他惊恐地捂住脸，“你妈她又不是我拐来的，为什么不能让警察去找？”

    “SB，警察要是上门，就说我有事去外地，最近不在家！”儿子抬脚踹了一下按摩仪，坚硬的外壳重重地撞上他的脚尖，痛觉顿时让他皱起眉头，不爽地瞪着椅子上的人。

    他气愤地转身，猛地冲进自己的房间。屋内陈旧的木桌上堆放着三台旧电脑和几台GOIP设备，数不清的线乱成一团，地上的几个插线板都被密密麻麻地插满。

    他急忙将电脑上的服务器断掉，将所有的机器关机，然后从房间角落里搬来纸箱将放在旁边，准备转移这些设备。

    这些乱糟糟的线交缠着，拔掉插头后还要挨个去找到底对应的是哪台机器。他拽着线胡乱扯着，心里又急又气，好比是在蛛网中抽丝，扯动一根带起无数根相连的线。

    “MD！”他将插头往桌上一摔，恨不得冲出去杀了那个又老又蠢的家伙，真是个会惹是生非的废物。

    他恐惧警方上门查看可能被发现的危险，只好狼狈地把那些设备一股脑地全塞进纸箱里，连同插线板都粗暴地扔了进去。那些线乱七八糟地纠缠在一起，有些还凸出来挂在外面，他根本没心思去理。

    沉甸甸的箱子被扛起来，久居家中缺乏锻炼的他觉得双臂都快要被这箱子压断，但为了躲避只能咬着牙往上抬。

    楼梯没下几层，他就累得不行，双臂发麻手也渐渐地不听使唤。昨日用来逗弄和耍威风的栏杆在此时成为他的救命稻草，重重的箱子狠狠地敲上铁栏杆，发出沉重的闷响。

    这阵沉闷的敲击声密集不停，每隔几秒就会在楼道里回荡，恍若仓皇逃窜的脚步声。

    “你干什么！别拉着我！”推着小推车的年轻的母亲侧身护着坐在车里的孩子，提防着这个突然冲上前来抓住她的中年女人。

    她只是带着孩子出门散步，没想到会遭遇这个当街抢人的女人，这个中年女人死死地拉住她不放，嘴里疯狂地嚷着：“打……打……打……”

    她心里惊恐万分，难道这是人贩子的新套路，伪装成精神病人带走孩子？街道很空旷，也不见几个行人，她拼命挣扎都无法摆脱这个女人，刚走出两步就被她不顾一切地追上来。

    她慌张地四处张望，盼望着能看见某个人，好能向他人求助。但她又担心出现的那个人会是绑架的同伙，整个人慌乱无措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妈妈！快走快走！”坐在推车里的女儿被吓到，伸着双臂紧紧地抓着她另一只胳膊的袖子，大声哭喊着。

    中年女人从口袋里掏出个破手机想往她的手里塞，她使劲地甩开手以免被诬陷抢东西，自己口袋里的手机都没机会拿出来。

    时星然刚拐个弯，迎面看见两个女人在马路上拉拉扯扯，旁边的推车里坐着的女孩扒拉着大人的手臂，几乎要在推车上站起来。小孩的啼哭声异常嘹亮，就像是尖锐的汽笛声，吸引人的注意力。

    从时星然的角度只能看见两个大人的侧脸，稍矮的女人穿着暗绿色的长袖，手里似乎抓着什么块状的东西，好像是手机。

    是她！

    时星然连忙跑上前去，那位带孩子的母亲看见她来，大声哀求道：“帮帮我，帮我报警！”

    “她是从家里跑出来的精神病人，警察正在找她，我帮你抓住她，你报警吧。”时星然将那位患者从她身旁强行拉开，让那位母亲去报警。

    因为如果时星然自己去报警，而且说这个人是精神病人，可能会让她怀疑时星然是同谋，毕竟平白无故恰好撞上精神病的概率太低。本人亲自报警能增加她的安全感，让她快速平复心情。

    “精神病？”那位母亲闻言立刻将车子推远，生怕精神病人发疯干出什么更加离谱的举动，伤到她的孩子，她一路将推车推到五十米开外才敢停下脚步打电话报警。

    其实她可以直接跑掉然后什么都不管，但又觉得对不起来帮忙的路人，才在稍微安全后报警。

    时星然从背后锢住精神病人的双臂，将她卡在自己怀里。时星然身高172，瘦小的精神病人目测只有一米五几，在体型和力量上时星然占据优势。

    但那个人反应极为激烈，狂躁地用头四处乱撞，要不是时星然及时地昂起头，差点被撞到下巴。未能压制住的小臂不停地往外抡锤，那强烈的力度让时星然险些压不住她的上臂。

    按照这个情形，时星然无法控制住她太久，她低头盯着那个人的脑袋拼命思考对策，忽然看到那人右手中的那块“砖”此刻竟是亮着光。

    难不成她是因为手机能开机，以为能打电话才暴走的吗？

    “想打电话吗？”

    时星然大喝道：“是不是想打电话？”

    听见这话，怀里那人的反抗动作稍微平息了点，没有再用头去撞时星然的身体。只是依旧挥动着拿着手机的胳膊，“打……打……”

    她好傻……

    手机里既没有SIM卡，又没有手机号码，她怎么可能拨得出电话。

    见她平静下来，时星然松开早已发酸的胳膊，改为用手抓住她的手腕。时星然的手刚握上她的手腕，她就抽手想躲开。时星然不得不伸手去捉，无意中将她手腕处的袖子推上去。

    只来得及扫上一眼，时星然的大脑刹那间一片空白。严严实实的布料下掩藏着密密麻麻的伤痕，一道一道的，暗红色的长虫爬满胳膊，像是要将人生生吞噬。

    她早料到这个病人在那个家里过得并不太好，但是看见如此触目惊心的伤疤，还是被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深呼吸几口气后，哑声道：“别怕。别怕。”

    时星然抓住她的一只胳膊，另一只手颤抖着微微掀起她背部的衣服，露出了下面惨不忍睹的伤痕。皮肤上有绿色的淤青，还有许多浅色的痕迹，新伤与旧伤交叠。就好像是靶场上供人随意射击的靶子，轻易地被攻击。

    她将衣服放下，指着亮着的手机屏幕说道：“电话号码有吗？”

    那个人露出茫然的表情，胡乱地按着上面的按键，不小心误触拨号键后调出拨打界面。

    “电话……号码！”时星然一个字一个字地强调着，试图让她听懂自己说的话，好能反馈出有用的信息。

    时星然本来还抱着期待，认为她或许会记得有用的电话号码。但她在键盘上按来按去毫无规律，按下连串的数字和符号包括*在内，看样子是不能将希望寄托在她身上。

    发现她身上的伤，时星然作为邻居可以报警，但是最终她的丈夫能否受到刑事处罚是不确定的。若不构成轻伤，只是轻微伤的水平，一般很难进行刑事立案。

    而目前家暴中轻伤二级的鉴定标准大概为颅骨骨折、头皮创口长度累计8.0cm以上、肋骨骨折两处以上、脑神经损伤……

    “轻伤”并不轻，这恐怕是大多数人没意识到的一点，也是普通家暴很难进入刑事追查的原因。

    但是时星然想试试，至少要让那个人付出点代价，为眼前的这个可怜人争取到更多的正义。

    她拨通黎记淮的电话，只听到几声嘟嘟声，电话就被接通。时星然压低声音，用少见的哀求语气说：“黎记淮，我要去警局一趟，你能不能帮帮我？”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我马上来！”电话那端的人也是少有的情绪激动，说话的语速和声音都比平时大些，像是生怕她出什么事。

    时星然解释道：“不是我，是别的精神病人被家暴了，我想帮帮她。”

    “我现在出门，你不要紧张，在我来之前不要跟别人起争执。”黎记淮将手头的工作丢至一旁，毫不犹豫地支持时星然的行动。

    时星然叫他来，是怕自己在警局出现幻觉暴露病情，到时候可能会被查户口，扯出法定监护人的问题。警察是不可怕的，但她法定意义上应该被送回的“家”是可怕的。

    在警方到来前，她决定教教这位患者，身为精神病人的处世之道。

    时星然用左手按住她的肩膀，稳住她的身体。松开抓住她的右手，举起右手在她的眼前微微晃动两下，示意她将注意力集中到她的手上。

    下一秒时星然猛地用右手抓住她的胳膊，这突然而迅猛的举动将那人吓得想往后退，但肩膀被死死按住，没逃出时星然的控制范围。

    “不能……随便……抓住……别人！”时星然边说边摇摇头，缓缓移开右手，再度将手举到她面前。而后重复道：“不能……随便……抓住……别人！”

    时星然不厌其烦地重复数十次，告诉她那样是不对的，一点一点地加深对方的认知。

    精神病人存在精神障碍与完全听不懂人话是两回事，有些事情没有人教，又怎么能学得会。而这些没人教的事情，恰恰导致他们成为别人眼中“听不懂人话”的象征。

    警方很快到来，将她们带去警局进行调查，每个人的身份很快被核实。那位母亲没什么大碍，也无法追究更多，很快便带着孩子离开。

    警察准备将楼上的病人送回家好结案，时星然此时站在警察局大厅里，大声说：“我要报警！”

    “她遭受了家暴，我申请警方介入调查，保护她的人身安全。”时星然掀起那个人的袖子，让她的伤暴露在外面。

    时星然是个坚强而果断的人，以自己的力量扭转人生。而站在代表正义的警局内，却有种深深的无力感。

    一个年轻的女人，执拗地拉着一个受伤的中年女人，将伤口展示于人前，恳切地盼望着能有人来保护她。

    凭什么，女人要被家暴！凭什么，她们要因为这样荒唐的原因而来到警局！

    精神病人被家暴是个敏感又难以处理的事件，警方立刻带时星然去做笔录，并询问相关的情况，接着带病人去进行伤情鉴定。

    但是遗憾的是，伤情鉴定为轻微伤，没有达到轻伤二级的程度。

    这意味着根据《治安管理处罚法》第四十三条第一款的规定，这位实施家暴的丈夫得到的处罚会是五日以下拘留或者五百元以下罚款，并且是在受害人要求处理的情况下。

    还有个大前提是，他被认定为家暴。

    伤情鉴定花费不少时间，老头也被传唤至警局做调查。黎记淮也已经到达警局，但他与案件无关，只能在外面等候。

    老头做完单独审讯后出门刚见到时星然，就对着旁边的警察大喊：“我冤枉啊，都是她在瞎说，我哪有家暴。”

    时星然听见他狡辩的话就来气，更何况他根本不会得到什么严重的处罚，厉声回怼道：“怎么？难道她身上的伤不是你打的吗？”

    “我老婆是个精神病，疯子随便发疯谁管得住啊。她控制不住自己，有很多伤口那都是她自己瞎折腾的，跟我可没关系。”

    老头摊着手装着无辜，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冲着警察卖弄他那张欲哭又哭不出的老脸。

    “跟你没关系她为什么那么怕你！而且她还能拿东西抽自己的背？”

    “她发起疯来会到处砸东西，还各种打人，我还不是为了自卫，就吓吓她。我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哪有什么力气。”

    那双丑陋的手颤抖着，挨个举到众人的面前，展示着他的“无力”，以供人们欣赏、鉴定。

    平日爱显摆自己男人气概、张扬家庭地位的男人，在需要装成弱势角色的时候，演起戏来也是得心应手。

    “有时候，我真的控制不住她，不得已才动手吓唬她，不然她闹得太凶，整个家就会被毁得不成样子。我心里苦啊，家里有个精神病，得日日夜夜地照顾她，守着她不出意外。”

    老头捂住胸口，仿佛心都要碎了，悲痛道：“到头来，还要被说是故意打她。我不说点狠话，她根本就不听，我也不想的啊。”

    时星然指着他的鼻子痛骂道：“那是因为你根本就不会说人话，也没把她当个人看待，你口中所谓的“狠话”，尽是些羞辱她的话，根本没想过要好好地将某件事说明白！”

    “好了好了，大家都平复下心情。”警方将他们拉开，强行熄灭战火。

    “我后悔啊，当初就不该看她可怜而娶她，现在生活这么艰难。”老头却仿佛打开话匣子，要拉在场的所有人当他的听众，听他讲述他的悲情故事。

    “你他妈……”

    时星然还未消退的怒火猛地被浇上烈油，火势滔天烧干她的理智，竟是直接让她爆了粗口。

    “你们年龄相差这么大，她年轻貌美的时候，老了吧唧娶不到老婆的你娶她可没说后悔！”

    “她给你生儿子的时候，你也没说后悔！”

    “吃着她做的饭的时候，你也没说后悔！”

    “她老了变丑了，孩子也生完了，饭也做了几十年。等到这个时候，你说你后悔了，你真是个贱种！”

    怒气上头的时星然力气大得惊人，强行冲破几个警察的包围圈，冲到老头的面前，朝着他大骂。吓得老头立刻往警察后面跑，这下子他腰不疼了腿也不酸了，活力满满地在警局里玩抓捕游戏。

    “你这个泼妇！一看就嫁不出去的死丫头，有什么脸来骂我。”他躲到块头最大的民警身后，只敢探出脑袋回击。

    时星然冷笑道：“我未婚夫现在就在门口，要让你见识一下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