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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立冬刚至,京城便下了大半夜的雨,罡风如刀雨如泣,闹到三更方才停。

    待晨光熹微,长街小巷、深堂青瓦上便结了冷莹莹的一层银霜,安国府门前的两棵高大的百年银杏树光秃秃的,树叶掉了满地,黄灿灿的一片。

    朱漆铜钉的大门从里面打开,七八个腰系孝布的小厮哆哆嗦嗦地出来,呼着白气将昨日才挂上的红灯笼、红绸带还有大红囍字撤了下来,换上白布、丧幡。

    门前的喜庆连同落叶被扫得一干二净。

    “立冬寒风起,来年雪堵门。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这还用你说,要是好兆头能出这事!”

    荣禧堂的佛堂里檀香袅袅,晨曦透过双交菱花楠木窗射进来,弥漫在空中的轻烟被阳光染上了淡淡的金,没一阵又缓缓散去,佛案旁的两个妈妈小声嘀咕着,齐齐转头看向跪在佛像前的女子。

    她一头柔顺光滑的墨发如瀑般倾泻在红色嫁衣上,裙摆散开,娴静温婉地跪在半人高的白玉观世音菩萨佛像前,宛若观音座下莲花池中一朵静静绽放的血莲,纯净又邪门。

    赵昭忽然抬起头,一斜日光照亮了小半张脸,肌肤莹润如酥,疏淡的涵烟眉微微蹙着,一双杏眸柔得好似能沁出水,樱桃小嘴微张,彷佛想说什么。

    两位妈妈却跟见了妖魔鬼怪似的,虎目圆瞪,目光死死盯着赵昭,大有她胆敢做什么,她们就要斩妖除魔的架势。

    对着门神似的二人,赵昭咬了咬唇,最终还是缩了回去继续老老实实跪着,只是衣袖下的手指抠得愈加用力。

    昨夜风雨交加,她好不容易入了睡,才阖眼没多久就被一道凄厉的尖叫声惊醒。

    “啊,国公爷薨了!”

    赵昭的夫君——安国公季德,成亲后的一大早就咽了气。

    当时情况一片混乱,赵昭头未梳,衣裳也没来得及换就被季老夫人扔进了佛堂里跪着。

    算起来,从昨夜到现在,她总共只吃了两块点心还有一口半生的饺子,整个人又冷又饿。

    赵昭本想请妈妈们帮忙给季老夫人传个话,看看什么时候见她,但是看她们这般模样便打消了主意。

    算了,还是再忍忍吧,也许季老夫人一会儿就会派人来叫她了。

    可随着日头慢慢高挂,赵昭手指都快抠破了,还是不见一点苗头。

    好饿啊,肚子好难受啊,赵昭真的忍不住了,待要再度开口。

    门轧轧开了,进来个长脸丫鬟,仰着下巴:“老夫人叫她过去。”

    “姑娘,慢点。”寻梅扶着赵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迂回曲折的游廊上。

    赵昭跪得久了,腿脚酸麻迈不开步子,只能借着寻梅的力一点点往前蹭。

    她缩着脖子,眼角小心翼翼向四周瞄,凑到丫鬟面前细声问道:“你身上还有吃的吗?”声音轻柔,又娇又软,好似江南的绵绵细雨。

    “有,”寻梅赶紧掏出一块桃酥偷偷塞给赵昭,侧过身挡住个子娇小的赵昭。

    看她双手捧着桃酥着急吞咽的架势就知道是饿久了,寻梅不解地问:“昨晚难道没人给姑娘送吃的?”

    赵昭摇头,昨晚喜婆走完仪式就带着丫鬟走了,没人再进来,寻梅和孙妈妈都不在,她也不好意思叫人,就连凤冠都是自己拆的。

    “入府后你和孙妈妈去哪儿了?”桃酥太干噎嗓子,赵昭捶了捶胸口,顺了下去。

    寻梅懊恼地跺脚:“还说呢,昨儿刚进门我们就被关了起来,不给吃不给喝的,还哪儿也不让去。这块桃酥还是她们带我来的路上,我顺手捎的呢。”

    赵昭动作一顿,她们也没吃饭啊。

    她将剩下的桃酥掰成了两半,递给寻梅:“咱们两个分吧。”。

    寻梅心里一暖,自家姑娘小时候饿出过事,吓破了胆、饿坏了胃不说,还添了一堆小毛病,其中就包括对食物近乎病态的执着,这桃酥是她以防万一特意给赵昭偷的。

    如今姑娘都饿成这样了,还想着分她呢。

    寻梅推了回去:“我不饿,你吃吧。”

    赵昭看了看那半块桃酥,摇摇头,态度异常坚决:“我们分。”

    寻梅拗不过她,就着她的手咬了小小一口:“行了,就这么巴掌大的一块还分什么,姑娘快吃吧,一会儿还要见老夫人呢。”

    是啊,还不知道见了季老夫人会怎么样呢。

    赵昭抿了抿唇,不再坚持,低头小口小口地加速吃了起来。

    寻梅心里长叹一口气,自家姑娘性子好,长得也好,什么都好就是命不好,生母本是最受宠的,可惜早早没了,嫡母又是那么一位不容人的主儿,舍不得亲生女儿给人冲喜,就把才及笄的赵昭往火炕里推。

    那安国公季德差不多半年前突发恶疾,昏迷不醒。

    季老夫人求了季德的姑祖母太皇太后让钦天监算了所有五品以上京官嫡女的八字,发现年方十八的赵暚命格最旺季德,能助其化危为安。

    季老夫人二话不说就向赵家求娶。

    能和功勋家族中数一数二的安国公府结亲,只是礼部膳部司一个小小五品郎中的赵大人自然欣喜若狂。

    可赵夫人余氏膝下只有赵暚一个孩子,素来爱如珍宝,那国公府再好,也舍不得亲闺女嫁给一个年近四旬,只比赵大人小两岁,还死了两任妻子的人,于是赵夫人就把主意打到了庶女身上。

    想到这里,寻梅更是不忿,赵家又不止赵昭一个庶女,明明有比她大的五姑娘,还有跟她同岁的七姑娘,赵夫人干嘛就坚持要赵昭。

    看着赵昭娟好静秀的侧脸,寻梅心里别提多不是滋味了,她还这么小就成了寡妇,以后的日子可怎么办呀!

    赵昭虽然饿得狠了,可眼睛一刻不停地四处乱瞄,像只胆小的小松鼠,时刻警惕周围的动静。

    看着仆妇们忙着将昨日喜庆痕迹撤下,赵昭也是越来越愁,季家会怎么处置她?

    黑曜石般的眼睛不小心扫到端坐屋顶檐角的瑞兽,一个个龇牙咧嘴地睥睨赵昭,好似要为家主向她索命。

    她的手一抖,差点掉了桃酥,刚才有多想见老夫人,此刻就有多不想去。

    冬风吹乱了庭院的树,在游廊上留了一地斑驳的影子,似人的手攀上赵昭的脚踝,她的步子迈得越来越小、越走越慢。

    “快点的吧,迟了让老夫人等,你担待得起吗?”长脸丫鬟在前面扭了腰,眉梢眼角挂着不耐烦地说道。

    她当然担待不起,赵昭无奈地加快步伐,暗暗思忖一会儿见老夫人该怎么说,但心咚咚乱跳,怎么都静不下来,脑子更是一团乱麻。

    刚拐了个弯,前面的丫鬟突然止了步。

    赵昭差点撞上她,疑惑地抬头,却不由得一怔。

    迎面一袭白裙的高挑女子头戴帷帽款款走来,寒风将他的白裙向后吹拂,阳光洒在他身上,淡淡的一层光晕,他恍若一抹杳霭流玉不带一丝人间烟火地渺渺飘来。

    赵昭抬手撩开被风吹乱的碎发,痴痴地望着对方,就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了许多,生怕惊扰了这犹如谪仙一般的人物。

    周围的人都不自觉停下手里的活,好奇地探头张望。

    “麻烦让让。”白衣女子的声音犹如空山幽谷间的穆穆清风吹过玉铃,金声玉振,悦耳动听,仿佛还带着一丝林间的凉意和清泉的水气,沁人心脾。

    “姑娘。”被寻梅拽了一下袖子,赵昭这才回了神,看着近在眼前的仙女,她闻到了一股似药似草的苦香味。

    “对、对不住。”赵昭紧着侧身退让一旁,心里却很奇怪,走廊很宽敞,明明刚才对方在里侧,她站在外侧,怎么就挡了人家的路?

    莫非是自己看得太入神了,不知不觉走到他那条道上了?

    那人微微颔首走过,风吹起白纱,赵昭抬眸偷瞄,只看到伶俐的下颌,细白如瓷的肌肤和不点而红的薄唇。

    心突然剧烈跳了两下,胃蓦地一阵挛缩,赵昭弯腰捂着肚子,扶住了一旁的柱子,轻蹙眉尖。

    坏了,这个疼法不太对劲啊。

    长脸丫鬟跟白衣女子身旁的丫鬟打了个照眼,已然知晓了对方的身份,再回头望向躲在柱子旁的赵昭,撇了撇嘴。

    这赵家的姑娘长得是不错,只是这通身的气度着实有些登不上台面,怎么偏偏娶进来的是这样,养在外头是那样,这以后怕不是有好戏看了。

    寻梅注意到丫鬟间的小动作,心下一动。

    嫁过来之前孙妈妈就嘱咐过她,安国公府这种贵戚权门,水深人杂,要帮着姑娘多打听,耳听六路眼见八方。

    她摘下头上唯一的首饰,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塞到了对方手里,笑着问道:“姐姐,敢问一句,刚才的女子是谁呀?”

    那丫鬟眼向下一掠,看清了是不值钱的玩意儿,不屑地塞回了寻梅手里,冷笑道:“这等好东西姐姐还是自己留着吧。”好字咬得特别重。

    寻梅脸一阵红一阵白。

    “至于她嘛,”丫鬟满脸是有好戏看的兴奋,“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走吧。”

    赵昭和寻梅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隐隐的担忧。

    丫鬟带着她们绕过一道门,走过穿堂,再路过一间厅堂,方才到了季老夫人的正院。

    正面是气派的五间上房,两边是厢房,廊上一排的鸟笼都罩上了白布,听见长脸丫鬟报“人来了”,腰系孝布的小丫鬟从内挑了花青毡帘。

    赵昭轻手轻脚地进了内厅,寻梅被留在了外面。

    屋里飘散着淡淡的香橼、佛手类的冷冷清香,一众丫鬟们都素服净面,只有她一身大红,格外刺眼,站在正中踧踖不安。

    眼前的多宝阁上摆着六七个淡黄色佛手,垒成个小宝塔的形状,花柱粗长,像盘踞一巢的蛇,手指状的果实斜展四张,活似吐出的蛇信子。

    “老夫人来了。”

    耳边传来珠帘清脆的响动,多宝阁后面人影绰绰,待转过来,当先一人满头乌发梳得一丝不苟,身穿佛头青素缎夹袄,面相端庄威严。

    对上那双炯炯有神,锐利如刀的三角眼,赵昭不禁打了个寒噤,双膝一软跪在厚绒毯上:“拜见…老夫人。”

    来人正是季老夫人,她正襟危坐,轻轻一抬手,除了崔妈妈和可心、可意两个大丫鬟,其他人都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季老夫人垂着眼端详起身前的人,极具穿透力的视线压得赵昭下巴恨不得戳到胸口。

    “抬起头来。”她语气冷且淡,令人不能拒绝。

    赵昭微微扬起纤细的脖颈,眼睫颤了颤,双目低垂看向季老夫人石青色团寿纹鞋面,银色的寿纹一圈一圈环绕不断,令她不禁有些眼晕。

    直到此刻,季老夫人才看清了儿媳的样貌,心下微讶,没想到那个赵余氏的女儿竟生得这般晔兮如华、温乎如莹,只是脸部线条柔和圆润,犹带几分稚气,看着倒不像十八了。

    季老夫人手里的蜜蜡佛珠微微响动,森然探究的目光缓缓下移,火红的嫁衣似一把熊熊烈火倏地灼伤了她的心。

    好,赵家的好女儿,好一个冲喜挡灾!

    她收了佛珠,端起丫鬟上的茶吹了吹茶面,抵在唇边,蹙眉淡淡道:“太烫。”随即手一扬,滚烫的茶水泼了赵昭一身。

    赵昭闭紧了脸不敢躲,脸皮烫得刺疼,水不慎流进了眼里,疼得流了泪。

    她眯着眼抬手要擦,余光却看到季老夫人冷眼一乜,头上的纯银偏凤钗垂下来的流苏闪烁着点点寒光。

    赵昭便任由水珠滴落也不敢再动分毫,长睫濡湿,脸色发白,柔柔弱弱的模样,看着就让人心疼。

    季老夫人倏地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气,好似花香,又不太一样,清甜淡雅,悠然怡人。

    她屋里历来只供香果,就连丫鬟身上都不许佩戴香囊,这香气她以前从未闻过,只有一个可能,她盯着跪在那里的赵昭,怒气更胜,她还有脸熏香!

    老夫人借着茶凉又泼了赵昭一身。

    原本宽松的嫁衣吃了水,紧紧贴在身上,赵昭娇小但玲珑有致的身段就凸显了出来。

    活色生香,季老夫人一下子就想到了这四个字,可有什么用,儿子死了,就是天大的艳福也没命享。

    等第三次上了茶,季老夫人没有再泼,轻呷了一口,将茶盅放在桌上,发出叮的一声,随即吩咐丫鬟将取暖的熏笼都灭了。

    刚入冬,又下了一夜的雨,时节更替,正是体感最冷的时候,这厅堂宽敞通透,丫鬟都换上了夹的素色比甲,老夫人更是早早换了短袄,腿上还盖着绒毯。

    唯独赵昭嫁衣单薄,还着了水,热气随着水分蒸发,寒意刺骨,冻得她脸色发青,没一会儿功夫,连牙齿都开始微微打战。

    赵昭深深吸了几口气,努力镇定心绪,这不能怪她,她生下来就自带的体香,平时很淡,需要凑得很近才能闻到,只有情绪激动的时候才会变浓。

    眼下她怕得要死,这香气自然就压不住了。

    这时,季老夫人身边的崔妈妈端了个黑漆承盘放到她眼前,上面摆着一条白绫,一把匕首还有一个金灿灿的酒壶。

    季老夫人慢条斯理地开了口:“这三样,你选一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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