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生1

    解除婚约像是解除一道封印。

    元姮以迅疾如风的方式成为了各路媒体的香饽饽。

    昔日消息寥寥,神神秘秘。

    如今报道成堆,那如火如荼、争先恐后的劲头,似是要将她的祖宗十八代,人生十八年,翻个底朝天。

    “元振宏跳江自杀,元姮能否撑起大梁,力挽狂澜?”

    “短短几日,源安商场市值缩水几十亿,谁该为此买单?”

    “元振宏转让源安股份的背后,系为了女儿幸福。”

    “丢了源安商场的元家,气运将近。”

    “或主动或被迫,原源安商场小公主卖房、卖车、卖古董还债。”

    “落魄公主,褪去光环与华裙,颜值依旧耐打,不愧是影后秦菲的女儿!(多图舔屏预警)”

    “失去父亲,没了家业,没了未婚夫的元姮,现在怎么样了?”

    …… ……

    形形色色的报道,时不时更新一番。

    周石霖每每看到相关内容,不动声色,悉数忽略。

    “多图”二字不经意闯入眼帘,他顿了顿,蓦地意识到,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元姮的照片,一张都没有。

    心里隐隐感觉不得劲,却说不出个子丑寅卯。

    手指像是有自己的主意,不经过大脑就点开了“多图舔屏预警”。

    的确多图。

    他一张又一张地看下去,看到解除婚约之后的元姮瘦了;看她弱不禁风却又挺拔如松;看她落落大方,笑得苍凉;看她眼里多出了故事感,不再是澄澈纯真的模样。

    她变了。

    变得有些陌生,有些遥远,变得让人……感到不适。

    手指快速地滑动,像是急于寻找某样东西。

    “你在看什么,这么紧张焦躁?”宋怀明咬着一根卤鸭翅,凑近一瞧,“呃……元姮。”

    “怎么说呢?”他不再啃鸭翅,咂摸两下嘴巴道,“元姮和你解除婚约,变卖家产去承担本可以避开的债务,这实在出人意料,让人刮目相看。”

    “不过,我敢以从此不再吃肉做赌注,她这是一时之气,她很快就会来找你的。霖哥,到时候你可别心软。”

    “话说回来,元振宏那厮当真是阴毒小人,居然偷偷录音,摆你一道。”

    “霖哥,事到如今,你和元姮已经不合适,不可能了。反正你不喜欢她,她也不是真的爱你,就算了吧!”

    “谈不上真假。”快速翻看照片的人忽然出声,“她,从来没有说过爱我。”

    “呃,合着整了这么久,她连表白都没有?!”

    “表白……”

    周石霖愣了愣,手指一直往下滑,往下滑,翻看照片的速度越来越快,“她的表白,一开口就是再也不要爱我了。”

    宋怀明闻言倒吸一口凉气:“高端玩家,元姮绝对是感情高端玩家!一直追着你,讨好你,却从不明言喜欢。决裂时,还要说些让你想入非非,念念不忘的话。她这是丝毫真心也没有,是空手套白狼啊,霖哥!”

    他愤怒、着急,伸手去抢夺碍事的平板。

    “别看了,别看了,眼不见为净,咱们身为男人气量大点,不跟她计较,就把她当屁放了。”

    周石霖不听,避开他的手。

    宋怀明一击不成,立刻再次出招。

    两人一个要抢,一个不放,你争我夺间,平板“啪”地一声摔在地上,屏幕裂了,页面停留在了一张微微泛黄的照片上。

    照片里的女孩十一二岁的模样,身穿一件印着红心的简约白T恤,扎着高高的马尾辫,青涩稚嫩的小脸上露出畅快的笑。

    她纯真、灿烂,美得直逼人心。

    这份美,因为屏幕碎裂,变得不流畅、不完整。

    周石霖目不转睛地盯着裂开的屏幕,盯着裂缝中十一二岁的女孩,一动不动,像被施了魔法。

    宋怀明也注意到了照片,惊诧道:“这是元姮?就她那样娇气讲究的小公主,还会穿这种一看就是团体定制,十几块一件的活动服?放错照片了吧?”

    团体定制,活动服。

    红心白T。

    元姮,十一二岁。

    脑海里闪过一些片段,周石霖心头一震,当即抓起车钥匙,大步往外走。

    开门,上车,关门,直奔福天华庭。

    他一举一动干脆利落,车子越往前开,脑海里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大哥哥,大哥哥……”

    有人一声又一声地喊他,声音轻快、清甜,如卸下了云雨的天空,如久旱过后的甘霖。

    这声音,曾让他心生柔软,曾让他握住她的手,给她取暖。

    她是谁呢?

    当车子驶入风眠路,忘却的记忆再次被记起,过往种种都变得清楚起来。

    周石霖静静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路灯清冷,树影斑驳,树叶沙沙作响。

    风眠路上风不眠。

    难怪上次,他会觉得元姮似曾相识。

    原来是因为那艰难前行的步子,那挺直倔强的脊背,那摔倒又爬起的娇小身影,是早就见过的。

    六年前,他与人渣的斗争进入白热化阶段,他最后一次经由后门去往周家老宅时,在大风大雨的风眠路上,捡到了一个惨兮兮的小女孩。

    彼时,小女孩犹如一颗被遗弃在路边的小豆芽,顶着随时会被风折断的危险,顽强地往前走。

    她多次摔倒,又迅速爬起。

    套在身上的白T恤,原本印有一颗红心,渐渐地,多出几团泥巴色。

    他坐在车里看着,不禁动了恻隐之心,将小豆芽捡上车。

    也就是一小段路程的萍水之缘。

    不必搁于心,转头就能忘。

    以至于元姮喊他“大哥哥”,说“我们以前见过的”,他不仅毫无印象,还把那当成套近乎的惯用伎俩。

    更何况,娇弱金贵的小公主怎么可能与遗弃在路边的小豆芽等同呢?

    周石霖捏了捏眉心,忽然很想见元姮。

    也不是要说什么,做什么,就是想见一见,看看她。

    -

    想见她。

    去,还是不去。

    越是考虑,越是纠结。

    车子一直往前开,往前开,行至风眠路尽头,驶入福天华庭,停在元家大门口,行程流畅得仿若自动驾驶。

    周石霖反应过来时,皱眉,怎么到这儿了?

    来不及思考下一步该如何,视线与注意力就已经被元家此刻的景象牢牢抓住。

    夜色里,它灯火通明,热热闹闹。

    人声,脚步声,不绝于耳。

    周石霖当即下车,大步往里走,想看看这一反常态的现象是怎么回事,难道宅子已经卖出,新住户来了?

    “大家动作快一点,记得要轻拿轻——”

    吴婶正在指挥众人搬东西,远远瞧见周石霖朝这边走来,迅速迎上前,“周总,晚上好!”

    “这是在做什么?”他看一眼不断从三楼往下搬的礼品盒,有大有小。

    “都是些五花八门的小物件,姮姮不要了,让我们尽快处理掉。”

    “小物件……”

    周石霖随手拿起一个盒子,打开后,一条黑色的男士皮带出现在视野里,皮带扣上镶满了钻石,刺眼得很。

    他冷声道:“这是元姮的?”

    吴婶忙不迭地说:“都是从姮姮的衣帽间搜罗出来的。哎!也不知道是收藏,还是要送给谁,反正现在是不要了。”

    不要,便说明已是过往。

    周石霖放下皮带,瞥一眼堆成小山的礼品盒。

    “都有些什么?”他看似漫不经心地问。

    “那可多了,有护腕、围巾、打火机、纹身贴、袖扣、皮夹、领带……”吴婶麻溜地列举了一些,随后问,“周总,您要一一过目吗?”

    “……”周石霖有些无语,又莫名有些来气,“你看我像是有那个美国时间的人?”

    “对不起,对不起,我糊涂了!姮姮攒下这些东西,前前后后花了六年,周总日理万机,哪有空一一看过。”

    “六年?”他愣住,敏锐地捕捉到一丝不同寻常。

    “是啊,六年了!姮姮从十二岁开始,特别喜欢待在衣帽间,过去我们总以为她是喜欢衣服,现在才知道,她的衣帽间还藏了这些。”

    吴婶感叹一番,随后又想起什么似的问:“周总,您应该收到过姮姮的礼物吧?刚订婚那段时间,她每次去周家之前,都会从衣帽间拿出点什么。”

    礼物……

    他清楚地记得元姮送过。

    是一朵被驱赶出门的永生花,是一串压根儿没机会到他跟前的沉香手串。

    之后,再也没有了。

    因为他说,自己不需要任何礼物。

    看着源源不断从衣帽间拿出来的礼品盒,想着元姮积攒了六年,不等送出就都不要了……周石霖感觉自己的心仿佛被蚂蚁咬了一口,又痒又乱。

    想见到她!

    想谈谈这六年,想把她对自己的感情弄个清清楚楚!

    他急道:“元姮呢,元姮此刻在哪?”

    吴婶惊讶:“周总不知道吗,在公司那帮人闹上门的第二天,姮姮就出国了。”

    -

    希腊,日落时分的伊亚小镇。

    夕阳下的蓝白色房子,好似一个个纯净孩童,怀揣着金黄色的梦。

    醉人的蓝,在海面荡漾。

    伊亚观景台早早地聚集了一大帮游客,天南地北,或东或西,都为日落而来。

    元姮和唐蕴也不例外。

    只不过她们俩,前天就到了。刚来的那天,元姮因为身体不适,在路上耽搁了时间,没赶上日落。

    第二天,天空有云层,夕阳被挡住,她们目睹了一场海上火烧云。

    不可谓不美,只是多少有点儿遗憾。

    等到今日。

    迟来的,终究是来了。

    酒店阳台视野开阔,元姮半躺在休闲椅中,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光影变化。

    当火烈烈的太阳直接落入海里,红与蓝碰撞到极致,匹配到极致,这一刻,色彩与浪漫并肩而行,摄心动魄。

    沉浸在日落里的人们发出阵阵欢呼。

    咿咿呀呀,语无伦次。

    渐渐地,唱起歌来,跳起舞来。

    元姮听到声音,心有所感,缓缓开腔:“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1)

    冷不丁听到这首歌,唐蕴惊了一下,忽觉喉咙哽痛。

    她的小伙伴,从此跟她一样,丧父丧母,人生没了来路。故乡变了样,到哪里都是流浪。

    一股巨大的悲伤自苍穹笼罩而下,她什么也没说,只在心底附和耳边的歌。

    歌声越来越沉,沉得难以为继。

    就好像棉花被泪水打湿,随着夕阳一起沉入海。

    唐蕴深吸一口气,忧心忡忡:“明天,我就要回国了。姮姮,你真的决定了,要在希腊留学?”

    元姮始终盯着吞没太阳的海面,再难过,再想念,也没有眼泪掉落。

    她点头道:“决定了,希腊多合适啊,有从废墟里长出来的雅典,有生生不息的奥运圣火,有思想巨搫,灿烂文明,盖世英雄……有世界上第二难学的语言,有最美的日落。”

    滔滔不绝的理由停了下来,停在当前。

    她朝空中伸出手,指尖轻轻描摹,似在抚摸光的轮廓:“它是如此美好,大唐,我可以偷一点种在心里,生根发芽吗?”

    唐蕴惊骇不已。

    为什么要把光种在心里?为什么要用“偷”字?

    因为没有,因为不属于自己吗?

    想到好友遭受的不止是家破人亡,还有情伤。

    她不忍也不敢追问,只重重点头,坚定道:“可以,姮姮,你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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