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生3

    遇见荀放,是五年前的事了。

    那时候,元姮来希腊不到一个月,独自漂泊异乡,语言不通,饮食不调,兜里钱迅速变少,本就娇弱的身躯哪里负荷得起这般生活,几近垮掉。

    是心底的不平之气,是倔强,是不甘,驱使她咬牙坚持。

    她想从废墟里长出新的自己。

    在一个被饿醒的清晨,她爬了起来,拖着沉重无力的身躯,沿着海岸线奔跑,跑得浑身如水洗,上气不接下气。

    那时的状态,用荀放的话来形容,就是:“我初看你,像个红肤女鬼。再看,以为你遭遇了打劫。”

    元姮因为“鬼”与“劫”多瞧了他一眼,然后继续跑。

    跑到海水边,把自己的劫,一笔一划用力写在沙滩上,再抬腿踢踏海浪,像勾魂的鬼一般,将它们冲刷带走。

    荀放尾随其后,看得瞠目结舌:“我以为你要想不开,结果却是——狗男人和中国菜。”

    他放下背包,从里面拿出酒与肉,邀请道:“山西汾阳杏花村酒,内蒙古手撕牛肉干,吃不吃,聊不聊?”

    元姮气喘吁吁,接过牛肉干:“我吃肉,你喝酒。”

    荀放没有异议,仰头灌了两大口酒,冷不丁地说:“我失恋了。”

    简单四个字,炸了开场。

    元姮默默撕下一块肉干,放在嘴里狠狠地嚼。

    她轻轻眨了眨被汗水打湿的睫毛,目光望着快要日出的远方,说:“我家破……”人亡两字随着牛肉咽下去,不知是何滋味,只是慢吞吞地继续,“破产了。”

    “她是我的初恋。”荀放再次灌酒,“从校服到婚纱,我们原本是要结婚的。”

    “家里原本的积攒,什么动产不动产,值钱的,不那么值钱的,都卖了。”

    “她喜欢旅行,这些年,我们一起看遍大江南北,走过东西半球,曾经约定要来希腊拍婚纱照。”

    “爸爸曾说,要陪我一起到国外发展,他失约了,是我的错。”

    “今天,我为履行约定而来,哪怕已经分手,哪怕只有我一个人。”

    “是的,只有我一人,犯错犯傻,爸爸不会再打骂。”

    …… ……

    太阳渐渐从海面升起,两人你说你的,我说我的,一个喝光了酒,一个吃完了肉。

    现在回想起来,元姮感到那就是两个以自我为中心的失意鬼,因磁场相近而遇上,沟通效果为零,却诡异合拍,聊得来。

    她觉得好笑,便笑了。

    荀放立刻提防:“你这一笑准没好事,怎么的,还真想试试绝交?元姮,我跟你讲,做人不能那么狗。”

    元姮没有解释,笑着将兜里的沙包分给身边的孩子们,介绍了一些玩法与规则,便让他们自行玩去了。

    时近傍晚,紫外线减弱,来沙滩休憩放松的人逐渐增多。

    希腊生活节奏缓慢,与其说是懒,不如说是更懂得享受自然与生命的馈赠。五年过去,元姮适应又不适应。

    她提着鞋,沿着沙与浪的边界走。

    荀放跟在后面,有感而发:“你可以啊,把一份工作做得如此开心、自由。论状态,这比你上一份,上上一份工作都好。”

    “我上一份工作是什么?”元姮憋着笑。

    “景点讲解员啊,当时你巴拉巴拉,汉语、希腊语、英语流畅切换,我还给你端茶递水了。”

    “不是图书翻译吗?”

    “……你到底背着我换了多少工作?”

    “大概比你换女朋友的次数多一个巴掌,但我确定没有去希腊的中餐厅当学徒。”元姮偏头看他,眼神意味深长,“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哼,哼哼。”

    荀放以鼻音作答,不知是生气,还是气笑了。

    他直接掏出手机,翻出里边的美食照,举到元姮跟前:“根据希腊人民的生活节奏,周边商铺集市下午三点就歇业了,此刻日落西山,买不到食材的。你啊,活该看图解馋,本人大量供应。”

    元姮拨开眼前的手机,笑道:“是时候向你展示我来希腊后的第一份工作了。”

    荀放表情一僵,有种不好的预感:“跟商铺有关?”

    “这故事说来有点俗套,起初,我经常去一家商店买东西,久而久之,跟老板混了个脸熟;紧接着,我免费给他打工,为锻炼口语,也为在学业繁忙的时候,再晚也能买到东西;后来,我提出下午三点不打烊,我负责看店,老板同意了,并且主动给我开工资。我呢,一点点地,把商店运营成了一个集购物、阅读、语言交流学习于一体的综合性场所。现在,这家颇有名气的商店,有一半是我的。”

    “你,如何能在希腊这么卷?”

    “我缺钱呐!”

    “那是以前,现在的你是个小老板,你还有能快乐玩耍的副业。”

    “可是开支随着收入一起变大,依然攒不下多少钱。更何况,”元姮望向东南方,目光坚定,“我还想买回我爸送给我妈的玉壶春瓶,至少需要三千万。”

    “……”荀放倒吸一口气,“有个事,去年你硕士毕业的时候我就想问了,刚才又听你唱什么车站、挥手——”

    “是不是要离开希腊,会不会回中国。”元姮替他说了,这类问题,她已经被唐蕴念叨得耳朵起茧。

    “所以,答案呢?”

    “答案就是,”元姮笑了起来,踩着脚边的海浪,有模有样地唱:“再见,不知道哪一天,你的梦想应该早已实现。”(1)

    “……”荀放气闷不已,扯了扯衣袖,“我手里要是有狗链子,非拴住你不可!”

    元姮笑得越发开怀,“走走走,我带你去买链子,顺便整点食材,我真心馋。你是不知道这儿的中餐厅,不正宗也就罢了,还特么地贵。”

    她拽住他手臂,一边说一边往前冲。

    像是饿死鬼赶着去抢食。

    荀放感到好气又好笑,顺着她的脚步与节奏,立场还是在的:“本人拒绝下厨,除非听到答案。”

    元姮翻了个白眼:“歌词就是答案啊,我当真不知道再见中国是哪一天,一边是钱没攒够,一边是还没打探到玉壶春瓶的下落。”

    “你始终不回国,就因为这?”

    “不然呢?”

    “还记得你当年写在沙滩上的‘狗男人’吗,我以为你念念不忘,避而不见。”

    “……”呵!她自然记得周石霖,但是,“荀放,你还真把我当狗,以为我需要一个狗链子拴起来?”

    “我以为,就冲你这句话,冲这份清明和洒脱,我必须给你做三菜一汤。”

    “哈哈哈哈,那必须跑起来。”

    余晖洒满海面,海风轻轻地吹,元姮踩着沙与浪,边跑边笑。她时不时回头催促,“快点,快点,你快跟上。”

    那模样,要多明媚有多明媚。

    那劲头,要多鲜活,就有多鲜活。

    荀放看着,跟着,不知不觉间变得轻松。

    -

    “今天,我逮住你们两个,是为了讨论一下,元姮在意什么,有什么法子能让她早点回来。”

    暗夜静谧,亮如白昼的车库,宋怀明像个打劫的流氓,一手扒拉着驾驶座车门,一手抓着一条冷硬的胳膊,说出来的话正经又严肃。

    坐在驾驶位的邓一辉哈欠连连,商量道:“宋爷,很晚了,咱们明天再讨论元小姐,行不行?”

    宋怀明瞄一眼腕表,23点56分。

    的确很晚了。

    他爽快道:“行。”

    话落,扯了扯抓在手中的冷硬胳膊,问:“你呢,今天谈,还是明天谈?”

    小磐转动一下圆中带方的脑袋,开始工作:“检测到车内有浓烈的酒味,提醒,提醒,生命最可贵,喝酒不开车。”

    宋怀明扬手给它一巴掌,骂道:“你这个升级后依然不灵光的垃圾货,酒味来自喝吐的周石霖,你看清楚,这会坐在驾驶位的人是谁?”

    小磐识别出邓一辉,然后说:“周石霖喝醉了,需要醒酒汤。”

    明确了目标,它立刻转过身,朝着厨房的方向走。

    宋怀明一把拽住它的胳膊:“醒酒汤不急,我们先说说元姮,你曾经照顾她那么久,肯定知道她在意什么。”

    小磐无动于衷,似是没有捕捉到任何一个有用的关键词。

    它力气大,拖着拽在胳膊上的人往前走。

    被拖行的宋怀明:“逆子,垃圾,废物,你该不会忘记元姮了吧?周石霖删你存储了?!”

    说到最后一句,他整个人都呆住了,愣是忘记了抬脚,以至于被小磐拖得一个踉跄,摔在地上。

    这一摔,勾起了似曾相识的过往。

    脑海里闪现出第一次与元姮交锋的场景,他总算意识到症结所在,咬牙切齿地说:“宝宝!小磐,你记不记得宝宝?”

    “宝宝?”

    小磐当即停下脚步,声音转而变得温柔:“宝宝很久没来东临湾了!她是不是长大了,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工作,长年累月地不回家?宋怀明,我们是空巢老人了。”

    宋怀明:“……”

    想骂脏话,更想自闭。

    就着摔倒的姿势,他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

    邓一辉见状连忙下车,过来扶他:“宋爷,你没事吧?”

    “没得事,你宋爷我好得很。”说话的间歇,瞄一眼腕表,嘴角高高扬起来,“现在有事了,此刻已经是你口中的明天,应你所求,谈谈元姮,也就是小磐认定的宝宝。”

    “……”邓一辉目瞪口呆,下意识收回扶人的手,这也太坑了!

    “一辉啊,咱们男人行走天地间,最紧要的是一个信字,言而有信,说话算话。”

    “言而有信宋怀明,认赌服输宋怀明。”小磐迅速接腔,陈述所知所见,“说不吃肉,就不吃肉,到现在已有五个年头。”

    “五年!”邓一辉惊叹,“宋爷,我记得你无肉不欢的。”

    “还不是嘴贱,打赌输了。”

    提及此事,宋怀明自有一把辛酸泪。

    他嚷嚷道:“你们俩赶紧的,说说元姮宝宝在意什么,有什么法子能让她早点回来。我是真心忍不住了,我馋肉!”

    小磐:“宝宝在意周石霖,在意自己的爸爸,在意一个微信备注为‘大唐’的人。”

    宋怀明眼睛一亮,追问:“大唐是谁,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小磐摊手:“没有了。”

    宋怀明气得双眼圆瞪,呆滞无光。

    “应该是唐蕴。”邓一辉说。

    “你知道?”呆滞的双眼顿时有了光。

    “我曾经看过一篇文章,深入分析了元小姐十八岁之前的生活,其中有提到她虽然体弱多病,很少外出,但却经常做公益。唐蕴,就是她联系外界,参与公益活动的桥梁。”

    “唐蕴,是不是绯影的首席设计师?”宋怀明眯了眯眼,“这人我有点印象,脾气大得很。”

    “是她。”邓一辉疑惑,“宋爷,你向来消息灵通,元小姐和唐蕴之间的关联,你早该知道才是。”

    “男人要言而有信,我曾答应霖哥,不查元姮。”宋怀明抓了抓头发,懊恼至极。

    “那我再跟你透露点,这些年,唐蕴一直在打听釉里红玉壶春瓶的下落。”

    “什么瓶?”

    “釉里红玉壶春瓶,元朝的古董,元家曾经收藏过。”

    “哈哈,好,非常好!”

    宋怀明开怀大笑,伸手拍邓一辉的肩膀,“霖哥这么多的助理,属你最优秀!今晚耽误了不少时间,改天请你喝酒。”

    邓一辉也笑:“能给以情报闻名的宋爷提供消息,我感到很骄傲。”

    两人勾肩搭背,往车边走。

    宋怀明问:“对了,我难得见霖哥喝醉,什么应酬需要如此下血本?”

    邓一辉摇头:“没有应酬,boss在办公室把自己喝醉了。”

    按理说,话到这儿就可以闭嘴了。但鬼使神差地,他冒着风险,压低声音吐露,“我隐约听到几个词,什么哭了,还是枯萎了?”

    宋怀明:“……”

    心头堵得厉害。

    是谁哭?

    是什么枯萎?

    才会惹得霖哥甘愿大醉一场。

    宋怀明抬头望天,长叹一声,悔啊!他最后悔的,就是在不知全貌的时候,看错元姮,把霖哥带沟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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