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悄悄地从身边流淌，安静的直播室偶尔发出一些挪动物件，走来走去的声响。
元姮对照着《主播修炼手册》，一样又一样地准备。
电脑、摄像头、电容麦、灯光、监听耳机……基础设备到位后，她扭头看向坐在一旁的经纪人，发现对方已经背靠沙发睡着了。
疲累不言而喻。
她知道，盛楠的手底下还有十几个签约主播。
大家都是拼命往上爬的势头。
唯有她，还没有找到状态。
赚钱的目标倒是很明确，可惜一没路线，二没劲。
思及当下的窘境，元姮灵机一动，颇为自嘲地将直播间命名为：二一二一。
“大家好。”
她戴上大喵面具，说了开播后的第一句话，说完就笑了，“没有大家，只有一个很二很二的主播。”
屏幕显示“03081111进入直播间”。
她笑着打招呼，“03081111，你好。如果你是系统随机分配来抹零的，那我只能说一句，我好……厉害。”
“我厉害吗？”
如同推眼镜那般，元姮推了推脸上的大喵面具，“我一点也不厉害。”
她感叹道：“我二十好几了，做过许多兼职，比如给老人朗诵报纸，替邻居喂猫遛狗，帮导师翻译资料，陪学妹跑步越野，为游客介绍景点，教小孩学习汉语……每一样都是从兴趣出发，都能从中得到快乐和满足。”
“回想起来，那时候可真幸福。现在，我有了一份全职工作，一份陌生到抓不住方向，找不着乐趣的工作。别问我为什么会这样，成年人还能为了什么？”
“我不愿丧失自主权，什么都接受公司安排。我摸索、挣扎，在黑暗里横冲直撞，路没撞出来，却把朋友撞翻了。”
“或惭愧，或珍贵，我的朋友很少，一个巴掌不到。”
“昨晚，我一口气撞翻了两个。”
“今天太阳好灿烂，他们谁也没有跟我说话，一个悄悄回学校，一个早早去上班。屋子里冷冷清清的，想必就是我往后一个人租房过日子的常态。”
“没有什么可埋怨，是我自己选的，该承受的。”
缓缓一路说下来，元姮感觉心情松快了许多，这个树洞一样的直播间，这个无人……嗯？03081111居然还在。
无声无息，犹如僵尸用户。
她无所谓地笑了笑：“我要下播啦，03081111，就算你是系统馈赠，我也要说一声，再见。”
话音刚落，页面提示“03081111送你1朵鲜花”。
元姮愣了两秒，对方这是在抗议，用一块钱来表明自己是真人？
她莞尔，正要道谢的时候，发现对方修改了昵称。
眼底笑意加深，她一字一句地说：“两口两木，感谢你的存在和礼物。我们，江湖再见。”
-
“什么再见？”
靠着沙发补觉的盛楠猛地一下坐起，她尚未从睡梦中回神，语速却很快，“谁来了？谁要走？下播了？”
元姮取下大喵面具，笑道：“楠哥别慌，是我下播了。将近十一点，你早些吃饭，然后好好睡个午觉，等其他主播一来，有你累的。”
“只要你们出成绩，只要我不死，再累都乐意。”
盛楠以手为梳，几下理顺特意剪短的头发，饶有兴致地问，“第一次直播，感觉怎么样？”
元姮将面具抛到空中，又接住：“感觉还不错，身心为之一轻。”
“有人看你直播？有粉丝了？”
“没有粉丝。”
“果然不出我所料，来，直播间名称报一下。按照惯例，经纪人都是签约主播的第一个粉丝，陪你们从零到一，从一到千，乃至千万。”
“楠哥，你是不是忘了？我还没有正式的直播间，眼下的是我小号，我用来玩的，你别忙活了。”
“……也是。”
盛楠收起手机，抓过搁在沙发旁边的双肩包，“这个直播室还没有装修好，不宜久留，我们快走。”
元姮乐此不疲地把玩大喵面具，抛起、接住、再抛起。
她神色轻松：“不急，这个点不会有人——”
话没说完，身体被撞得一个趔趄，抛至空中的面具没接住，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盛楠指责风风火火闯进来的人：“米佑，你是螃蟹吗，走路横行霸道，看见人都不会绕开？”
“是她挡了我的道，我为什么要绕开。”
米佑轻抬下巴，“盛楠，你没有权利管我。而她，区区一个刚签约的新人，有什么资格来这间直播室？”
“我区区一个新人。”元姮捏响指关节，面露微笑，“要求你把面具捡起来，跟我道歉，否则——”
“就你还想动手，想威胁我？笑死个人！”
“我不介意打一架，踩着你这个拥有数千万粉丝的大主播上位。”元姮一边活动筋骨，一边嘱咐，“楠哥，准备拍视频。”
“好。”盛楠煞有介事。
“别过来，你们别过来。”米佑吓得连连后退，慌乱间，细细的高跟鞋往旁边一歪，她一屁股蹲坐在地。
左手距离面具很近，出于自保的本能，她立刻抓起，举到空中，“给你。”
元姮伸手接过大喵面具，并未就此作罢，“还有呢？”
“对……对不起。”
米佑不甘不愿地道歉，旋即快速爬起身。
她理了理自己的头发和裙摆，摸摸腕间的手串，这才开口找补，“别以为我是怕你，我是顾全大局，不想在贵客面前闹笑话。”
贵客？
元姮心下疑惑，却没有多想，注意力随着米佑的动作，落在了对方的左手腕。
“看什么看！”
米佑察觉她的视线，立刻把左手背到身后，“这是我的秘密武器，你别想效仿。”
元姮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不过是戴一条木质手串，有别于大多数女孩戴手链或者手镯而已，算哪门子的秘密武器？
当然，这与她无关，不必探究、置喙。
她看一眼盛楠，示意我们走。
不料外面过道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兴奋的讨论。
“周总，确定是周总来了吗？”
“确定啊，我亲眼看见姚老板把周石霖迎入对面的大楼。”
“你有没有看见他戴的沉香手串？”
“传闻那是周总的最爱，盘玩好几年，都包浆了。”
“何止包浆，睡觉都不会取下，他的女友还为此吃醋呢！”
“也不知道我的这串他会不会喜欢？”一个女主播抬起自己的左手，腕间正戴着沉香手串。
“你们，”米佑看着忽然出现的同事们，面色微僵，“怎么都提前来了，怎么都戴着沉……”
“米佑姐，原来你在这儿，是提前来参观你的新直播室？”
“什么她的新直播室，上面可没说。”有人小声嘀咕。
“这还用说，最好的设备和资源，当然要紧着最优秀的主播。这可是惯例，作为益趣第二优秀的经纪人，楠哥最清楚了，是不是？”
“……”盛楠沉默，不愧是死对头手下的兵，真会气她。
“米佑确实优秀。”见自家经纪人被怼，戚枫立马开口，“看看她左手腕戴的东西，分明是早就知道了周总的消息，独自行动，比谁都快。”
“原来米佑姐也戴着沉香手串。”
“哇！米佑姐的这条手串，色泽和质地比我们的都好，肯定能得周总喜欢。”
“可不敢奢求他喜欢。”
米佑故意抬起左手，撩了撩头发，“能得他多看一眼，多说两句，我就知足了。”
嘴上说着知足，眼底流露出的渴望却是：多看多说，一来二去，红颜知己。
元姮这时候才知道，先前匆匆一瞥的木质手串，用料是沉香。
扫一眼同事们的手腕，真是人手一串。
如此盛况，是因为周石霖来了？因为周石霖喜欢沉香手串，哪怕女友吃醋也不会取下？所以，这是接近、讨好他的绝佳切入口？
呕——
元姮感到糟心又恶心。
她将手中的大喵面具往脸上一戴，啥也不说，谁也不理，火速远离。
-
公司因为周石霖的到来变成人浮气躁的热闹地。
元姮无心学习，眼看姚乾给出的三天期限又过了半日，她依然没有头绪，想不出自己的定位和发展路线在哪里。
今日索性懒到底。
收起资料，关掉电脑，拿了包，出去转转。
时隔五年再回枫桥，照理说，随便走走，都会发现许多变化和不同，可实际上，并非如此。
因为，她以前很少出门，熟悉的地方少得可怜。
没有对比，哪能看出变化？
随意上一辆公交，随意站下车，随意换乘，随意观赏。
终于，公交车路过大学城，碧绿的林荫道与朝气蓬勃的学子闯入视野的那一刻，元姮内心微动，忽然坐直了。
她扭头看着窗外，目不转睛。
枫桥美术学院修建了新的教学楼，也不知还能不能像过去那样蹭课。
F大的校门翻新过，不知里面的文学院会有怎样的变化，曾经的宿舍楼是否依旧，她离开时，宿舍的东西全部舍弃，其中有两条沉香手串……
思绪不自觉地飘远。
公交车稳稳当当，一站一停。
理工大过去了，师大也过去了，当它驶出大学城，播报“七星殿到了”的时候，元姮猛地回过神。
嗬——
怎么能因为沉香手串，想东想西？！
心中懊恼至极，她揉揉脖子，动动腿，起身下车。
“倘若相逢即别离，迢迢千里无期，此地，何时再相遇。”（1）专属来电铃声响起，元姮脚步一顿，面露惊讶。
“怎么这个时候给我打电话，又喝醉了？”接听后，她直接问。
“什么叫又？”荀放不乐意。
“你心里没点数啊，十次给我打电话，有九次是喝醉。”
“哦，反正这次是例外。唐宇那家伙怎么回事，我给你寄的口粮写了他的名字和手机号，他居然让我转告你，今天早点下班回家收快递。”
“……”元姮无奈，这调皮的弟弟，拐弯抹角地抗议。
“怎么不吭声，你们吵架了？”
“一点搅拌生活的分歧，不提也罢。你给我寄了啥？”
“樱桃和皮皮虾，大连的特产不会让你失望，我来这出差几天，好像又胖了。”荀放叹息一声，随后问，“你在哪儿？有点吵。”
“在外面。”
元姮一边环视附近的建筑，一边说，“你若嫌胖，吃的喝的尽管交给我，谢谢。”
话音刚落，“七星殿”三个字映入眼帘。
她下意识停住了脚步。
这地方，是一家综合性会所，她曾经来过，见识过它的烟与色。
此刻，有两个女人在旁边争执，谈及“背叛”“左拥右抱”“酒后乱性”之类。
元姮感到烦躁，心堵，忍不住问电话那头的经验人士，“成年男女的世界，渣是常态吗？”
“我以前渣过，后来成长了，分手只因情缘尽。”
荀放快速表明立场，随后慢悠悠补充，“当然我也梦想过像古人一样，三妻四妾，左拥右抱。当然，这是想多了。”
“你还想三妻四妾？”活该情路坎坷，几次三番不得正果。
“那是想多了！再说，男人谁没有想过，这是生物本能，欲望本体。”
“是吗？”
“是。”
“也许吧，但还是会有例外。”元姮嘴角上扬，比如，我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