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苏莹莹睨了一眼魏氏,神情古怪,道:“二嫂嫂有所不知,下月姨母大寿举办曲水流觞,京中达官勋贵皆会到场,若不好好预备,岂不丢了柳家脸面?”

    “我去那涟漪轩选上等料子置办一身,再打上一套头面,恐怕八十两还嫌不够呢。”

    宁锦点了点头表示同意:“莹娘莫怪,我这人向来精打细算,中馈也有我三房上交的银钱,总得问个明白。”

    心里却是不停冷笑。

    苏莹莹被柳老夫人接来柳宅养着,没有寄人篱下的自觉倒也罢,吃穿用度更是越过了正儿八经的柳四娘子,奢靡无度,令人发指。

    就连她这个盐商家的女儿,家中数不尽的金银,都不曾如此挥霍。

    八十两纹银,够普通百姓一户人家十年的花销。

    魏氏闻言心中捏了把汗,苏莹莹乃柳老夫人的心头肉,又颇受柳无许照拂,整个后院儿都没人敢让她受委屈。

    掌事嬷嬷屏气凝神,缓缓踱步至木柜后,生怕沾染上污七八糟的事儿。

    苏莹莹默了默,她知悉宁锦不是个善茬,却也没想与其撕破脸,毕竟在外人面前,还需维护娴静气度。

    “二嫂嫂这是拿我当外人了,莹娘很是伤心。”

    她拿绢帕抹了抹干涩的眼尾,朝魏氏无辜道:“此事经过姨母点头,三嫂嫂都是知晓的,怎不为我说说话?”

    魏氏想到柳老夫人的凶相,欲说两句打圆场,可对上宁锦的眼神,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宁锦慢条斯理地拿起账本,将苏莹莹上月的支出一一念给她听,最终合计起来竟有上千两纹银。

    宁锦瞧了眼外头天色,弯了嘴角含嘲带讽道:“莹娘姓苏,苏家人是不给你银钱花吗?”

    苏莹莹险些没绷住脸,她能感受到宁锦眼中刻意的羞辱,不过是一个低俗的商户女,哪里来的胆子,竟敢如此与她说话?!

    好似苏家落魄至极,她不得不腆着脸来柳宅讨一口饭吃似的。

    “二嫂嫂今日在这儿寒颤我是何故?中馈经由三嫂嫂执掌,我亦步步按照规矩来,倒有何错了?”

    苏莹莹挪至魏氏旁,攥了她的衣袖轻摇讨好。

    魏氏心头矛盾,既不愿再自掏腰包,又不敢承受柳老夫人的怒火。

    “哟呵,这是谁在欺负表妹妹?”一道朱色身影自外间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身形中等,贵气俨然,可眼下两团青黑瞧着有些乏弱体虚。

    正是刚下值,还未来得及脱去官服的柳三郎,柳无平。

    他今日刚迈出从盐铁司,便接到柳家小厮的通报,自家夫人有要事寻他。

    柳无平平日最喜流连烟花之地,房中小妾不少,他与魏氏真算不得鹣鲽情深,但也育有一儿一女,相敬如宾。

    魏氏性子内敛,头一回有急事找他,自然会给足面子。

    魏氏不知柳无平如何会来此地,正有些慌乱,手腕忽紧,宁锦不动声色安抚于她,随即上前道:“莹娘前来支银子,弟妹作为嫂嫂叮嘱两句,都是小事儿,不足三郎挂齿。”

    柳无平眉头轻蹙,他任职盐铁司,负责本朝茶、盐、矿冶、工商税收等事物,与私盐商贩经常打交道,因利益相冲,并不太待见。

    对于这位盐商之女的二嫂嫂,更是不太放在眼里。

    但他在朝廷摸爬滚打多年,一眼便瞧出三人生了争执。

    在库房支银子争执,不难想象缘由为何。匆匆将他叫来,就是为了那丁点财物纠纷?

    柳无平冷下脸,不愉道:“莹娘乃母亲亲自养在身侧,是我柳宅的座上宾,茹娘,你这是作何?”

    宁锦在魏氏开口前“啪”地一声将支账本甩至柳无平面前:“三郎不妨自己瞧瞧,表妹妹欲至八十两置一身襦裙。”

    八十两?

    柳无平挑眉不信,他身为五品官员,一年正俸也不过就一百五十两,这怎么可能?

    谁知垂首看清支账本上的字,竟真如宁锦所言,还留有苏莹莹的指印画押。

    “这.....简直胡闹!”

    苏莹莹有些心虚,“此事经姨母首肯,并非我擅自主张,三表哥若不信,自可去问姨母。”

    柳家三位郎君向来不插手内宅之事,今日究竟是什么风把柳三郎给吹来?

    柳无平精通账目,如若被他瞧见库房账本,那便不好收场了。

    目光在至宁锦和魏氏的身上来回打转,苏莹莹新置的绢帕又皱成一团。

    “巧了,我正要去给母亲请安,表妹妹不若与我一道,请罢。”柳无平扫了一眼魏氏,遂气势汹汹迈出库房,往甘乾院而去。

    苏莹莹跺了跺脚,不得不跟上。

    魏氏正要一起,被宁锦拉住:“接下去的事儿我俩恐怕不便在场,弟妹安心,苏莹莹日后再也不敢如此行事。”

    魏氏这才寻思明白是宁锦寻来柳无平,当即后怕道:“二嫂嫂,你答应了我不将此事宣扬出去,怎可言而无信?”

    柳无平院里收了几房妖精,与她感情并不深厚,只因魏氏管家方对她敬重几分,若倒贴嫁妆之事叫他知晓,从而觉得她能力不足,怕是连面子上的敬重都不复存在。

    宁锦轻“啧”一声,不赞同道:“弟妹真是关心则乱,咱们并未让三郎瞧见账本,更不知你嫁妆之事。三郎乃三房主君,哪里来那么多闲工夫顾及后宅?他现下气的,是表妹妹不懂分寸,随随便便就要支去八十两。好在已被你拦下,弟妹可明白?”

    -

    甘乾院内,焚香袅袅,寂静无声,数个做工考究的花瓶错落有致地摆在案几与书柜上,颇有四季可期,寻幽探胜的意境。

    柳老夫人正于堂内裱画。

    她手持托纸,用棕刷自上而下排扫,逐渐使整张托纸平整贴附于画心背面,用手指小心翼翼地在边缘抹上浆糊。

    正抹至画底,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

    “母亲,你瞧瞧表妹妹做的好事!”

    柳老夫人指尖一抖,尖长的指甲勾起画作边沿,“嘶啦”一声扯出一道口子。

    忙活了一整日的挂画,就这么废了。

    柳老夫人深吸一口气,转头斥骂:“何时能改改你这毛燥的性子,那么多年的书都白读了?!”

    柳无平摸了摸鼻子,眼神瞥见桌上那幅山水画,虚有其表,秀而不实,母亲习画多年,仍登不上大雅,还好意思说他。

    “母亲,莹娘打着您的名号去账房支八十两纹银置办裙襦,若不是茹娘在旁劝着,她还执意如此,您可不能再纵容她这般挥霍。”

    柳老夫人嫌弃地瞧着幺儿,怒其不争:“入仕多年还只是五品,不把心思放在正途,倒管起内宅之事,真有出息啊你!”

    柳无平自小在柳无许的阴影下长大,别的没学会,讨柳老夫人欢心倒是一把好手。

    见其动了真怒,软下语气道:“我这都是为母亲着想,下月您五十整寿,滁京上下都瞧着呢,可不得好好操办?我在盐铁司摸爬多年,方知一个道理,银钱需得花在刀刃上。”

    他见柳老夫人面色缓和,再接再厉:“进一步说,表妹妹终归不姓柳,将来是要嫁出去的,跟别人姓。试问这些钱与打水漂有何异?”

    苏莹莹步子慢,刚到门外便听见这一嘴,当即顿住步子,真真切切流起了泪。

    苏家不过是渝地寻常百姓人家,因柳老夫人嫁入柳宅才有所起色。

    而她乃苏家旁系所出,父亲是一破落户,见苏家发家,便生了卖女求荣的念头。

    她生得貌美,自幼被送去苏家受严苛教导,学习四艺,不过是为得寻个好夫家,养活一大家子人罢了。

    姨母明知她与柳无许的关系,却不让声张,难不成真要让她嫁予旁人做妾不成?

    柳老夫人不置可否,与柳无平敷衍碎念几句便将他驱走。

    待人走后,躲在柱子后的苏莹莹如彩蝶一般扑进柳老夫人怀里,泣不成声:“姨母,我不愿嫁他人,为妾也好,外室也罢,这一辈子只愿伺候表哥哥一人。”

    柳老夫人轻抚她的背脊,听她将今日之事悉数道来,沉吟许久方幽幽道:“傻孩子,当局者迷,那个野妇心机颇深,你我都险些着了她的道,你放心,她那个位置早晚是你的,宁家财产,也会是你的。”

    言毕,她执起茶盏轻啄一口,不急不缓道:“银钱这一块,你先收着些,下月的曲水流觞宴必要花重金办得风光,让滁京上下见识柳府的气派。”

    -

    宁锦办完了事儿,乐得松快,回到紫婺院早早摆了晚膳。

    今日小厨房备了拨霞供,正是宁锦最喜之食,切成薄片的野兔肉铺于盘碟,用竹筷夹起在汤水中一撩拨,化作云霞一般的色泽。

    芊芊还突发奇想,命人在汤水中加入一缕骨汤,配以松茸、山笋等补物提鲜,再沾上调味蘸水,味美异常。

    柳奴来到紫婺院便瞧见这一幕。

    娇嫩的人坐在银杏树下,双目灵动,夹了汆水的兔肉送入殷红的唇瓣,细细咀嚼,笑容满足。

    呵,兔儿吃兔儿,真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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