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今日柳老夫人寿宴,阖府上下皆在春暖阁忙碌,便无人顾及甘乾院地窖内,还有两人一整日没有进食,正等着人去送饭。

    柳奴靠着泥墙闭目养神,尚能忍耐腹中传来的饥饿。隔壁老者则胡乱拨弄地上枯草,不时哼哼唧唧喊饿。

    外头根本无人理睬,想来小厮偷懒,不知躲哪儿吃混酒去了。

    直到丝丝缕缕的琴乐声自远处传来,已差不多酉时。

    老者忽地倒在地上捂着腹部打滚:“痛,绞痛,快死了......”

    柳奴倏地睁眼,老头身子弱,一整日不进食怕是受不了,要得病。

    他不再犹豫,一跃而起,利落地抬起牢门上一根木柱。

    那根柱子底下竟是松动着,且比旁边的短上一截,因室内昏暗,迟迟未被看守之人发现。

    柳奴边摇晃边抬起木柱,下边落了空,横移三寸便可取下来扔在地上,露出一个一人可过的宽度。

    他身着粗布麻衣,悄无声息地闯入茫茫夜色中。

    -

    “一片,一片,又一片...那可是割下来的肉啊......”

    柳四娘瞠目盯着那盆滴酥水晶鲙,似是见着极为恐惧的东西。

    众贵女或面色惊惶,或装聋作哑,亦或若有所思。

    柳四姑娘虽乃庶出,但好歹是柳府庶女,当年及笄过后有不少贵门子弟前来求娶,可皆被柳老夫人给推拒了。

    拖到至今二十好几仍未许嫁,今日总算是见着缘由。

    原是个疯的。

    柳老夫人面沉似水,恨不得拿刀子削了柳四的嘴,狠狠剜了一眼魏氏,遂垂眸不语。

    柳四不是她肚子里出来的,若她出言斥责,必得落个苛待庶女的恶名。

    可今日在宴席上闹成这番,丢尽了脸面,实在该死!

    魏氏连忙喊来下人,好说歹说,将柳四娘连拉带拽地送了下去。

    并对众宾客做了一番解释,无非是些四姑娘旧疾复发之类的含糊言辞。

    众女眷受了惊吓,不复方才的松快,只顾低头用膳,心中盼着时间过得快些,寿宴快快结束才好。

    “你家事儿可真不少。”

    花千樾说完,将一颗蜜煎金橘送入口中,细嚼慢咽。

    似又嫌不够甜,再夹了一颗。

    短短半日,当了滁京所有贵人的面就弄出这么些个幺蛾子,平日里更不会少。

    她颇为同情地看了眼宁锦。

    宁锦笑笑:“还应付得来。”

    她与柳四并不相熟,既对方性情不佳,那也不愿上去凑个没趣儿,左右偌大一柳宅,必不会亏待了四姑娘。

    吃差不多了,便有些坐不住,宁锦邀请花千樾一道出去走走,消积食。

    花千樾吃得半饱便收手,亦不想再与别的女眷招呼寒暄,便乐得应下。

    二人来到白日插花之地,围绕荷塘赏夜景,却未察觉有人悄悄尾随在后。

    宁锦起了话头:“素闻殷襄居士饱读诗书,才华横溢,全然不输儿郎,我一直便好奇居士是个怎样的人,花娘子是否愿意与我说道说道?”

    花千樾淋了月光,整个人变得柔软不少:“我师父貌美,乃当年滁京第一美人,却胸有丘壑,心怀天下,与寻常女子截然不同。”

    “可惜忽然不辞而别,我与父亲多加寻探都未得其音。”

    她永远忘不了那个女子被请至将军府那日,一身风骨,高谈阔论的模样,就连花千樾的父亲花大将军都对其青睐有加。

    宁锦的面目跟着暗淡下来:“每人有不同的活法,就算无缘再相见,居士能有花娘子这般的徒儿念着,亦不枉然活一场。”

    假山后的男子听到此处忍不住附和道:“说得好。”

    宁锦二人受惊瞧去,竟是那手执玉扇的六皇子齐吾玟。

    他面容俊秀,疏朗飘逸,丝毫没有扒人墙角被发觉的窘意,自若地摇着玉扇,“樾娘该想得通透些,都寻了这么多年,何必苦苦放不下?”

    宁锦挑眉,眼睛看至别处,仿佛嗅到些什么。

    “无聊。”花千樾不愿多搭理他。

    “大冬天的摇扇子,不冷吗?”说完便拉着宁锦的手要走,“宴席应当快散了,咱们回去罢。”

    齐吾玟上前一步,不肯放弃道:“开春马球比赛,樾娘会去吗?”

    他站在二人跟前伸手拦住去路,眼中风流不在,竟流露出藏不住的浓浓情谊。

    花千樾自是要去的,可她不想被这个纨绔盯着,更不愿与他多说话,涨了个红脸,咬唇不语。

    两方皆不肯退让,宁锦恨不得自己骤然消失,远离此地。

    齐吾玟本无恶意,可若远远瞧过去,便是他拦住宁锦与花千樾的去路,欲对二位娘子行不轨。

    至少在柳奴眼中便是如此一副画面。

    他去厨房捎了点吃食路过此地,见着宁锦受困,便眯起眼,将手中肉饼塞入衣袖,矮身藏匿在树林间,逐渐靠近三人。

    柳奴自幼跟随狼群长大,学会了狼的机敏与警觉,他收敛声息靠近三人后方,察觉到齐吾玟正与另一女子攀谈,且并无恶意,宁锦跟一面墙似的看着别处。

    既无危险,柳奴调头就走,可先前收敛的气息骤然加重,惊动了齐吾玟的贴身护卫,当即便有两个黑影自树林深处朝他袭来,直取面门。

    齐吾玟乃本朝六皇子,身侧护卫自然是个中高手,柳奴虽反应迅速,却也不得不暴露所在,堪堪躲开对方致命的招势。

    眨眼便过了数招,齐吾玟护卫二对一,出手狠辣毫不留情,柳奴机敏掠动,以守为攻。

    但见对方露出破绽立即上前出击,一时间竟不分上下。

    宁锦几人自然也看清柳奴的面目,惊呼出声:

    “官人??”

    “……柳相?”

    齐吾玟挥退两名护卫,瞧着地上沾满灰尘的肉饼,又愣愣看向粗布麻衣的柳奴,难得没控制住表情,失声道:“你这是?”

    柳奴清了清嗓:“无事,路过。”遂捡起地上肉饼塞入怀中,坦然自若地往甘乾院方向走。

    直至人走远,齐吾玟与花千樾仍未反应过来。

    宁锦倒是习惯这人不按常理出牌的风格,笑着打圆场,随即与花千樾去往女席。

    只是走到一半,忍不住回头看了眼甘乾院方向。

    齐吾玟回到男席入口,骤然停住脚步,笑着与迎面走来的男子打招呼:“柳相,今日之宴办得真不错。”

    柳无许身着一袭天青色长衫,矜贵清傲,哪有半分狼狈模样?

    “六皇子满意,那便是我柳家荣幸。”

    二人回到座席,相谈甚欢,齐吾玟面上的笑意愈发加深。

    -

    月上中天,曲终人散。

    柳老夫人撑了一天,精神早有些不济,回到甘乾院后便梳洗就寝。

    方准备熄灯,就听外头下人通传,柳无许在外求见。

    柳老夫人有些不高兴,这么晚了何事如此紧急?但也知柳无许行事向来稳妥,必有要事,无奈起身披上褙子,命人传柳无许进来。

    柳无许先是跪下请罪:“深夜打扰母亲,还望恕罪。”

    “行了,我还不知道你吗?有事便说罢。”

    柳无许坐到榻上,开门见山道:“开春的马球比赛,我已答应六皇子参加,届时便让那个奴才替我上吧。”

    眼帘半阖的老夫人倏地看向他:“你说什么?那个畜牲哪会打马球,岂不是直接穿帮?二郎你球技不错,到时表现一番,添个文武双全的美名,有何不好?”

    柳无许擅文,极少会参与这等靠武力优势的活动,并不精通,但让柳奴上场,是有别他目的。

    “今日与六皇子相谈,他多次提及太子,想来已怀疑我与东宫相交过甚,这十分危险。”

    柳老夫人不以为意:“不过是个不成气候的皇子,知道些又如何?”

    柳无许:“六皇子此人早已成年,却迟迟未封王离京,母亲难道看不出点什么?他根本不似看上去那般好对付。”

    他言辞颇为严肃,柳老夫人努了努嘴:“那这又与马球赛有何关系?我不懂你们官场上那些门道,你直接白说与我听吧,我好安排下去。”

    柳无许狭长的眼睛微眯:“若太子派人刺杀我呢?还会有人信我乃太子党派吗?”

    柳老夫人极为了解自家儿子,虽说一身俊逸像极了他的父亲,也就是过世了的柳老爷。

    可性格狠厉,手起刀落从不拖泥带水,像极了她年轻时的模样。

    “如此,不伤得重些便不足以让人信服,养了这野奴这么些年,总算是派上了用场。”

    本朝重臣贵胄大多会养一两个替身死士在暗处,作替死鬼。

    大多面容与身形都有个七八分像,如柳无许与柳奴这般生得一模一样的,几乎没有。

    遇着危险之事便让替身代为出现,从而设计引诱出敌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亦或是像柳无许这样,将柳奴丢出去作个戏,左右不会杀了他,今后还有大用。

    柳老夫人面露凶光,心中已有对策:“那我可得找人好生教教这个野奴,切莫露了马脚,招来大祸。”

    ……

    今晚的月儿似乎格外冷白,连云层都匆忙躲开,生怕沾上冷意,冻结成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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