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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桓老擦了擦嘴:“唔,你且说说,今岁办在滁京,这是何故?”

    李叔故作高深地摸了摸胡须,与他绕起圈子,先是大夸滁京的营生好做,再说道近日来所见所闻,全然不提桓老的问话。

    宁锦则是悄悄打量桓老身后的二位家仆。

    一个粗犷豪迈,一个瘦小精干,可细细看去,五官竟是有些神似。

    桓老渐生不耐:“你个老狐狸,翻来扯去的,究竟要说什么?”

    李叔正吹得天高海阔,骤然被打断也不见怒意,直接眯眼笑笑,闭了嘴。

    宁锦接话:“桓老应当知晓,宁大东家身子不佳,已经鲜少插手盐帮事宜,几不露面。”

    桓老不理会,神色愈加不耐。

    “宁大东家不如您,有二位如此优秀的子嗣将来继承家业,他惟有一女也已嫁入官门,若有一日发生意外,该如何震住盐帮那些牛鬼蛇神?”

    宁锦言辞清晰,不卑不亢,桓老闻言终于抬眸,正眼瞧她。

    “你想说什么?”

    宁锦:“金箔没别的意思,只求日后宁家若有大难,桓老愿出手相帮。”

    二位家仆的目光不由落在宁锦身上,细细打量,桓老沉吟片刻,随即大笑出声。

    “好个老狐狸教出的小狐狸,你这是威胁小老儿,宁家若倒,盐帮必会大乱,所以我帮也得帮,不帮也得帮?”

    李叔笑意不变,显然是认同他的话,坐实了这个威胁的名头,至于今后如何做,当由桓老自行考量。

    桓老天南海北地跑了这么些年,稳坐盐帮二把手,也是个沉得住气的,他挥手让两名家仆入座,豁达介绍:“这是小老儿两个不成气候的儿子,大郎桓仁、二郎桓启。”

    几人拱手过礼,一番寒暄后,宁锦真诚夸赞:“桓家二位郎君气度不凡,实乃人中龙凤,有幸结识二位,是金箔的荣幸。”

    桓老不太吃宁锦这套恭维,顺着话道:“你说得不错,我桓家后继有人,且家底深厚,就算盐帮起了纷争,亦可独善其身。这么多年我愿与宁家交好,不过是看在宁大东家的为人牢靠,若换了他人,哼,任凭你再有本事,经验老道,我也不敢将一家子老小就这么交出去。”

    李叔护宁锦心切,听这话着实有些不高兴:“桓老的意思,咱们两家......”

    话未说完,被宁锦轻声打断:“桓老说的极是,我宁家亦不会强人所难,倘若桓家到时真能独善其身,那便是桓家的能耐,金箔祝桓老得以如愿。”

    桓老冷笑一声,深深看了宁锦一眼,道:“你小子不必这般阴阳怪气,哪怕是天王老子来了,小老儿也只认宁大东家,若他真有什么三长两短,宁家后继无人,必会被他人分裂吞并,这也怪不得别人。”

    言毕,他不等回应,带上桓家二位郎君便气势汹汹地离开包厢。

    李叔气得一拳砸在梨木桌上,骂道:“这个桓开元,仗着自己有些辈分,竟如此目中无人,简直混球!”

    宁锦撇了撇嘴:“李叔,自古以来商人重利,宁家给不了他利益,他自然不会想帮。我们不是做好了准备,您怎如此沉不住气?”

    李叔没好气道:“还好意思说,处处找茬把人惹毛了,你这泼猴到底要做甚?”

    他与桓老打过不少交道,也深知其为人脾性,可眼看宁锦被桓老毫不客气地怼,他这怒火就如山火一般熊熊燃烧。

    宁锦拽着李叔的袖子讨好,撒娇道:“这老头一来就给我下马威,左右是谈不成的,我还不能堵堵他?”

    “况且,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桓家难免有些自视过高罢。”

    -

    夜晚,宁锦捧着一本话本子艰难地啃着。

    这是芊芊从刘记书肆淘来的最新书籍,讲述一名穷苦书生与一女鬼相爱,最终因人鬼殊途而不得不分开的故事。

    跌宕起伏,九曲回肠,正是她最喜欢看的爱恨情仇。

    可今日却有些看不进,想到一会儿要见着柳无许,那个负心薄幸到要抬平妻的男人,宁锦便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坐立不定片刻,干脆唤芊芊取来冰酪子酒,在院里对月酌饮。

    月光绰绰挂在枝头,倒影融化在杯盏中,如破碎的玉盘,看得见摸不着。

    没得令宁锦又想起那个百般面孔的男子。

    她独自生闷气,嘴里碎碎念叨着一口饮尽,一杯接着一杯,没一会儿便上头红了脸。

    柳奴踏进院门,便见宁锦在槐树下坐着,自言自语,自个儿把自个儿灌了半醉。

    他饶有兴致地走过去,将她面前的冰酪子酒一饮而尽。

    “诶?”

    宁锦后知后觉见着来人,惊了一跳,念了半日的人忽地出现在面前,恍若做梦。

    想要饮酒遮掩尴尬,可杯盏被夺不能再用,一回头却见芊芊等人早已退下,院内只余二人。

    宁锦只得抿唇不说话。

    柳奴见她这般,双手搭在案几两侧,稍一用力便将其移至半丈外,随即俯身在宁锦面前,问:“不高兴?”

    两人靠得极近,那双眸子清澈见底,宁锦险些又被蛊惑了去。

    她堪堪闭上眼,一字一顿僵硬道:“官人封放妻书予我罢,如此便可抬苏莹莹进门。”

    月色虽朦胧,却将她面容照得分明,脸上细细的绒毛瞧着十分柔软,若呼吸重些便能吹跑似的。

    “你要走?”

    清清凉凉的话语传入耳畔,宁锦感觉得到对方的呼吸近在咫尺,不敢睁眼:“官人这是哪儿的话?您与母亲执意要将苏莹莹抬作平妻,我还要磕头谢恩不成?”

    若无柳无许首肯,柳老夫人怎会安排此事?

    她这话带了鼻音,显然是受了委屈。

    柳奴想到老恶妇的嘴脸,再想到其盘算之事,心里便有了谱儿。

    弓着的脊背再度弯曲,眼睛如扑食猎物的雄鹰一般警惕四扫,对着她耳旁悄声道:“不值当,我护着你。”

    灼热的呼吸喷洒在耳畔,宁锦倏地睁眼,瞧着快要肌肤相贴的人,猛地往后一仰,惊道:“你做什么?”

    柳奴直起身:“说了,护着你。”

    宁锦细品他的话,有些不确定道:“官人此话当真?”

    见柳奴并非玩笑模样,她索性将斟酌良久的话和盘托出,且道个明白:“官人恕罪,妾身所嫁之人,除了我,不能再有别人。”

    “妾身看过许多话本子,也知本朝士大夫填房纳妾乃是常事,可我善妒,心眼不比针尖儿大多少,这是我的底线。”

    她不会容忍苏莹莹进门,却也说不清心里头酸涩的滋味从何而来。

    柳奴默然片刻,道:“你的意思是,一生只要,一名伴侣?”

    宁锦郑重点头,“官人觉得此话不妥也是人之常情,若要迎娶她人,放我走便是。”

    “为何不妥?狼的一生惟有一名伴侣,人也是。”

    柳奴心中愈加确定宁锦是他的同类,颇有些高兴地执起她的手放在胸口:“别怕,我护着你,说到做到。”

    夜风习习,拂过面颊有些寒凉,干枯的老槐树上枝丫分叉无数,却不敢在此刻发出声息,惟有静静窥探二人。

    心跳变得缓而重,宁锦只觉有些不可思议,那个嫌弃她商户出生的相爷,竟愿容忍她这样的心思?

    身上忽而觉得有些冷,不由抱住双臂:“官人莫要说笑了。”

    柳奴蹙眉,又不信他。

    他大力拽住宁锦的胳膊,似是为了证明说话,将她重重拥入怀中箍住:“最后说一遍,护你。”

    山林中的天寒地冻不比滁京,狼群在最冷冽时,会将最柔软的腹部与对方相贴,是信任亦是取暖,相拥而眠。

    可怀中人儿有些不同,她柔软得像是没有骨头,香甜诱人,比母狼最嫩的腹部更为娇嫩,手感极佳。

    柳奴的大掌在她腰间摩挲,爱不释手。

    宁锦骤然撞进一个坚实的怀抱,有些愣忡,反应过来后,便发觉两条双臂坚硬如铁桶一般,牢牢圈住她。

    心跳快得要跃出喉咙,宁锦破天荒地没有反抗,与内心作激烈抗争。

    爹爹在娘亲失踪后未有再娶,但也曾笑话她不与人共侍一夫的想法,并请了各色嬷嬷来教授女子章法。

    女子要在这世间立足,必要以贤德换取个好名声,首要便是为夫君置办姬妾分忧,传宗接代。

    故而她明知对方说得都是玩笑话,却强烈地想要相信。

    两人静静相拥良久,柳奴并未再做更逾矩之事,见天色不早,打横将宁锦抱起,稳步迈入房中。

    宁锦便乖乖由他抱着,直至回到床榻内侧,那个她舒适的圈子,才放松下来。

    心绪忽上忽下,自己都捉摸不透,想不明白。

    -

    翌日浑浑噩噩起身,直到夜间回府,才发觉已过了一整日。

    芊芊跟在身后,有些不安道:“娘子,您这一日都魂不守舍,账本都是倒着看,该不会是撞见不干净的东西了吧?”

    宁锦翻了个白眼:“你娘子我呀从小阳气足,阎王老子见着我都要绕道走。”

    说什么来什么,她二人正拐过紫婺院旁侧的荷花池,一道熟悉的鬼魅白影正在池边一动不动,正是柳四娘。

    芊芊吐了吐舌头,心头发怵。

    宁锦也被唬了一跳,但未如上回一般逃走,反而上前几步道:“四娘,可用过晚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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