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发上的陈孚里，姜黄衬衫搭配深灰牛仔裤，比往常的西装衬衫要休闲许多，贵气减了几分，亲切感却添了不少。如果他没有笑里藏刀的话——

    “听说，我一直在资助你心脏病手术的妹妹？还有，陈叔叔最近住进了医院？”

    陈淼品到了温柔的笑意里面藏着的不悦。她看过陈孚里很多媒体采访，每当他对采访内容不满的时候，就会笑着重复对方荒谬的提问或者观点。之后，总会在适当的时候，给予漂亮的反击。

    但是，陈淼不明白他在不高兴什么，“所以，你来我家，是为了？”

    陈孚里只是缓缓扬眉，“我好像给你家‘制造了’不少麻烦，想来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说谎是他反击的第一步。

    陈淼站在那里，咽动几次喉头，她并没有对抗陈孚里的把握，只能坦诚相待，“妹妹的故事……只是为了维护你在公司的形象。然后，我爸，是真的在住院。”

    陈孚里好像不满意一直仰头看向陈淼的姿势，他站起身走向她，俯身到与她视线平齐的位置上，“为什么不承认我在追你，或者告诉大家事实？”

    “那样会给你带来麻烦吧？我们都有不想为人所知的一面。”

    “但你可以因此获得红利。”

    “可我不想，我的‘快乐’建立在你的‘痛苦’之上。”

    陈孚里露出困惑的表情来。

    陈淼却难得轻松回应到，“对你来说，很难理解吧？”

    她会这么说，是因为严珂也跟陈孚里说过同样的话。

    他们的生存法则好像是“人人皆为利来、皆为利往”，看上去不图利的人，往往只是想要的更多。

    陈淼花了很长时间才让严珂完全信任她，但那之后她们成为了人生挚友。即便如此，严珂始终对陈淼这种处事方式不屑一顾。

    陈孚里眯眼看她，脸上的笑意也消失了，“你的目标是我吗？”

    陈淼：？

    陈淼没有回应他，但陈孚里好像接受了这个事实。他挺直脊梁，掀眼看向陈淼，“我顺便确认一下，你不是在找断更的理由就行。”

    陈淼：？？？

    说完，他竟然自顾自走向厨房，去帮章女士的忙。

    这让陈淼想起小白。

    她在学校门口遇到小白的时候，它是只流浪不久的宠物狗，身上有些脏但脖子上挂着精致的项圈。她尝试喂了它很多东西，火腿肠、狗饼干、高贵狗粮……把握到了它的喜好以及出现的时间。

    狗饼干要切碎才吃，狗粮只吃中间的几种大颗粒的。喜欢被揉下巴。每次只会在晚饭之后晚自习之前出现。

    陈淼猜测可能是还有别人在喂它。直到有一天，小白开始出现在陈淼的宿舍楼下，一直跟着她，但不吃她给的食物。

    后来陈淼发现一个流浪狗投喂点，那里装了摄像头，定期有人投放食物。附近的流浪狗都会去，小白也会。但它看上去跟其他狗狗相处得并不好，没有一起玩耍的伙伴。有狗狗去招惹它，它也会迅速躲开。

    陈淼才明白过来，她给它食物，它给她陪伴。

    只是，陈淼从寄宿高中到私立大学，始终没有养狗的机会，所以把小白交给严珂收养了。小白跟严家那几只纯种狗狗一起被照顾得很好，还被改名叫“伊丽莎白”。

    大概在陈淼刚刚进入分星没多久，小白寿终正寝了。直到它生命结束，都还是很喜欢陈淼。

    每个人都是活在舒适圈的“宠物狗”，总有被生活逼到“流浪”的时候，在遇到“被收养”的新环境之前，说不准哪天也会遇到雪中送炭的“狗饼干”。

    也许陈淼的书，对于陈孚里来说，就是“狗饼干”吧。

    陈淼走神的这段时间，章女士已经装好饭盒出来，“陈淼，你就别去医院了，晚上带小陈出去逛逛吧。”

    陈孚里礼貌俯身看着章女士，“阿姨，我跟你们一起去看叔叔。回来再出去逛也不迟。”

    章女士一开始还推脱几下，脸上明显又有掩不住的笑意，很快就被陈孚里的“热情”给降服。

    陈淼心里想着，章女士都沦陷了，看来这个家里没人是“陈孚里的对手”了。

    到了病房里，老陈比陈淼想象得更快“沦陷”。

    不知道陈孚里为什么尤其懂得照顾腰伤的病人，他照顾病人的手法像护士一样专业。还跟陈淼和章女士讲解要点，哪里是可以碰的，哪里需要特别小心。

    章女士率先提出了陈淼的疑问，“小陈怎么对这种事情这么熟悉的咯？是不是在医院工作过啊？”

    陈孚里说，“我爸也腰椎不好，他腰伤的时候都是我照顾他。”

    陈淼只思考了两秒钟，为什么陈孚里这样的家庭还需要陈孚里亲自照顾，很快就被章女士和老陈排山倒海一样的夸赞淹没过去。可能就是孝顺吧。

    长辈对陈孚里这种又孝顺又细心的后辈一点抵抗力都没有，讲话轻声细语，态度风和日丽。总之是陈淼看了要嫉妒的样子。

    胳膊已经拐到十万八千里的章女士：“陈淼，你看看人家孚里，苹果都削得一点瑕疵没有。平时受他不少照顾吧，多跟人家好好学习一下啊。”

    “嗯嗯，学着呢。”陈淼再次开启左耳进右耳出模式。

    以至于，从医院出来，陈淼旁边站着陈孚里，耳边还回响着“陈孚里”。

    不过，尽管陈孚里这么被夸，他也没有提到说他是陈淼的老板，被问到职业，只说是陈淼的同行，干得时间长一些，算是她前辈。

    两人走到斑马线上，陈淼放慢脚步，悄悄看着斜前方的陈孚里。

    只要不催更，他还是那么讨她欢喜。

    陈孚里的脚步也放慢下来，他缓缓对上陈淼的视线，“你可以光明正大看我。”

    陈淼别过头去，她总感觉下一句恐怕就是“只要能激发你的灵感”之类的话。

    可是，没有。

    那么，陈淼就转回来，光明正大地看他，“陈孚里，谢谢你来看我的家人。我请你吃个夜宵吧，余市的特色，怎么样？”

    陈孚里忽然把陈淼拉进怀里，转了个方向背对马路，整个身体都护着她。

    陈淼感到一阵心跳砰然带来的眩晕感。

    一辆摩托从他们身后飞驰而去，引擎声吵得快要突破天际，卷起的风把陈孚里的头发都吹乱。

    “现在明明是绿灯，”陈孚里确认一眼交通灯，敛眸看向摩托远去的方向，“什么素质。”

    他若无其事地松开握着陈淼胳膊的手。

    陈淼退了半步，感到胳膊上的体温还没散去，又很快蔓延到脖颈。她才想起来解释说，“小城市，常有这种情况。”

    陈孚里愣了一下，走了两步又转过头来看陈淼，“你刚才说要请我吃夜宵？”

    陈淼下意识后仰，又点头。

    “走吧。”陈孚里扯了一下她的衣袖示意她跟上，又松开。

    陈淼对着脑中无数遍回放的这几个动作，总是让她想起露出下巴的小白，让她有揉揉的冲动。

    陈淼咽动喉头，“你几点的车，会不会赶不上？”

    陈孚里：“你几点的车？”

    陈淼：“我明天晚上六点。”

    陈孚里：“那我也坐这趟。”

    下一个红灯路口，等待的间隙，陈孚里拿出手机买票。陈淼瞄到锁屏上的好多未接电话和未读消息，大部分都来自“于叔”“妈”。他指尖一划，这些电话消息就被掠过去。

    他不会是离家出走吧？陈淼忍不住猜测。

    两人抵达夜市小摊，菜点好后，陈孚里的手机响起来。

    他把手机撂在桌面上，响了很久，才接起来。

    “嗯。刚到没多久。车上信号不好。最近工作有点累，出来散心。好，您早点睡。”

    陈淼默默听着，一句多余的话也没问，只问他要不要少放辣，有没有忌口。陈孚里说他能吃辣，不要洋葱。

    能吃辣的青塘人并不多。

    等上菜的间隙里，陈淼诚心提醒，“余市没有风景，也不怎么热闹，就小吃还可以。不是个散心的好地方。”

    “是不是散心的好地方，要看和谁在一起。”

    “所以跟我待在一起……”

    “跟你待在一起，我觉得很放松。我没有工作压力，也不需要散心。那只是对家里的说辞。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找你。”

    陈淼看向对面这双温柔深情的眼睛，明明几个小时前还在跟她对峙，这个时候讲出来的话……只能说，难辨真假。

    “我没有把你当成我的目标。”我高攀不起。

    陈淼起身从她身后的冰柜里取出两瓶可乐，摆在桌上，“我也希望你可以开心快乐。”

    陈孚里真的笑了出来。但陈淼知道他不是因为第二句而是因为第一句话才笑的。

    他取过其中一瓶可乐，打开再递回去，再取过另一瓶，“我说‘你可以光明正大看我’，意思是，”他喝一口可乐，刻意拉长话之间的间隙。

    “你可以把我当成你的目标。”他目光又直勾勾地看过来。

    陈淼忽然开始后悔“请陈孚里吃饭”这件事，她好像请来了一尊狐狸，坐在对面，不停对她放电。而对着那张脸，她一点也控制不了自己砰砰直跳的心。

    “‘我知道你愚蠢、轻佻、头脑空虚，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的企图、你的理想，你势利、庸俗，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是个二流货色，然而我爱你’。”

    这的确是一个合适表白的场景，但场景里坐着的却是两个不适合表白的人。陈淼清醒地知道，所以她继续等下文。

    “这是你在《饭粒与蚊子血》当中引用过的毛姆的话，这段话出自《面纱》。你还看过毛姆其他的作品吗？”

    陈淼：“还看过《月亮与六便士》，也算是本bad ending的书吧。”

    其实她也看过《刀锋》，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就猜到了陈孚里想说的是《月亮与六便士》，就是感觉他埋的“伏笔”到此为止，差不多该揭露了。

    陈孚里却说，“是现实主义的bad ending，理想主义的happy ending。”

    “你又想劝我成为那个抬头看月亮的主角？”

    “你不需要。我上次背给你的《无限环游》里那段话，你根本不需要抬头，你的月亮就在地上。”

    陈淼看了眼桌边被小摊电灯照亮的地面。

    陈孚里的影子一动不动，只有头顶的头发被晚风吹得左右摇摆。既不会无边无际讲大话、也不会莫名其妙撩她，比桌上这个人要简单可爱得多。

    她的月亮确实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