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涌

    夏侯妍最近有些不安,因为母亲的身体似乎越来越差了。

    往日里用过晚膳,母女俩总会一起在后院散步半个时辰,近日母亲却总说觉得累,用过饭就卧在榻上,不过懒懒翻几页书,更多的时候,只是盯着窗外,仿佛陷入了沉思。

    吃得也越来越少了,问她想吃什么,便只推说没胃口。夏侯妍有些着急,请了京都中的名医来,也说不出什么症状,不过开些安神之药。

    这一日,宫中的傅太医也来了,为夏侯夫人诊脉后,告诉她一切无事,只需静养几日即可。转头却把夏侯妍叫了出来,细细询问她夏侯夫人过去可有什么病史。

    “没有生过什么大病……不对,我想起来了,大约十年前,我曾陪同母亲去温县就医。”

    “当时,可有什么病症?比如发烧、咳嗽、甚至咳血之类的?”

    夏侯妍努力回想了一下,“都没有,我只记得,母亲常常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形容憔悴,别的,倒委实没什么了。”

    “若是有症状,对症下药,即可药到病除。就怕这无症之病,深藏于心,反不易治。”

    夏侯妍心中一紧,“傅太医,家母所患究竟是何病,可否明示?”

    傅太医捋着花白的胡子摇了摇头,“观之倒似郁结心中所致的气血不足,若是能理顺了胸中郁气,加以静心调养,倒是可以慢慢恢复。如若不然……”

    “如若不然,怎样?”夏侯妍喉头发紧。

    “夏侯小姐,死生有命,富贵在天。”

    傅太医以近乎悲悯的目光看了她一眼,收起包袱走了。

    夏侯妍的泪水夺眶而出,她明白了,母亲心中郁结定是被自己气的,若不是她任性妄为,偷溜出府去追司马昭,或许母亲也不会生病。

    “母亲,母亲,妍儿错了,以后我再也不乱来了,我什么都听您的!”

    回到屋里为母亲掖被角时,见母亲鬓边的白发又多了一些,夏侯妍忍不住扑到母亲怀里,呜呜的哭了起来。

    “这是怎么了?哭得这样厉害,我不过是这几日不爱动,瞧你,还像个小孩子。”

    “在母亲面前,我可不就是小孩子嘛!日后母亲对我想打就打,想骂就骂,千万不要不舍得,不要憋着。医生说,你这病没什么大碍,就是郁结胸中,得发泄出来才好,可见都是被我气的。”

    “傻孩子,母亲对你没有什么憋着的,更不是被你气的。”

    夏侯夫人用臂膀环住夏侯妍,另一只手轻轻拍着她,思绪却飘向了远方。

    郁结胸中。

    她的忧闷,又岂是今日才有。

    入秋以后,天气渐冷,白日渐短。夏侯夫人的精神时好时坏,食欲也是好一天歹一天。这天,忽然提起想吃点酸的,夏侯妍十分高兴,便带了惜悦和高迎娣亲自出府。

    先去苏记铺子买了母亲爱吃的盐渍梅子,然后再去三条街区以外的贾胡店里买酸酪。

    天气转凉,店铺门口的纱帘已换成了布帘,等再过几月,入了冬,就会换成厚厚的毡毯帘。

    一掀帐帘,奶香气就钻入鼻孔,夏侯妍用力嗅了下,母女俩习性相似,她们都喜欢奶制品的味道,也习惯在胃口不好时吃些酸的。

    柜台上,十几个两尺多高的玻璃瓮一字排开,里面泡着球形或方形的酸酪,瓮前是一排长方形的白瓷浅盘,摆放着或乳白或浅黄的大块奶酪。

    夏侯妍正在仔细挑选酸酪时,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夏侯妹妹,能否借一步说话?”

    夏侯妍抬头,面前是一位杏眼粉腮,面带浅笑的美丽女子,头上的灵蛇髻昭示着已婚妇人身份。所穿衣服虽颜色浅淡,细看之下,领边袖口皆有繁复暗纹,绝非寻常人家所有。

    想来应是哪位官宦之家的夫人,但这张脸的确陌生,夏侯妍确信自己没有见过。

    “请问夫人是谁?找我何事?”

    女人嫣然一笑,竟过来亲昵的拉住她一只手,“我是你子元兄长的新妇,你也该叫我一声嫂嫂。”

    夏侯妍睁大了双眼,原来,她竟是司马师的新妇羊徽瑜。司马师大婚前后,她正被母亲罚关禁闭,后来偷溜出府也是直奔大军而去,因此竟从未见过她。

    “知道我的身份,妹妹尽可放心了吧,来,随我进来里屋说说话。”

    羊徽瑜拉着夏侯妍进了里屋,奇怪的是,店内的伙计不仅没有阻拦,反而主动为两人打起帘子。

    “这……嫂嫂可是认识店主?”

    “店主我倒不认识,但我认识他们的东家。”

    “是谁?”

    羊徽瑜看了她一眼,眼中隐有笑意。

    “是我家二弟。”

    二弟,那不就是司马昭吗?

    见夏侯妍一脸惊讶,羊徽瑜眼中笑意更盛,“看来,二弟有好多事是你不知道的,这倒有趣。”

    “可是,子上哥哥为什么要买这家店?”

    羊徽瑜扑哧一笑,“还能为什么?不就是因为你爱吃吗?”

    “其实,不止这一件。从以前我就觉得奇怪,明明府中这父子三人都是生活简朴之人,对吃喝一向不甚在意,府中却专门养着做肉饼的、做栗子糕的、做桂花酿的……一个厨子专做一种点心,这样讲究的排场,若是在大将军府上,我不会觉得不妥,但在太尉府中,却处处透着古怪!”

    “直到我偶然听夫君提起,当日你与二弟初遇,正是在温县,而府中专做肉饼的谢师傅,也正是温县来的。我才明白这其中的曲折。”

    “可是,谢师父说他家中遭了难,流落在外,偶遇子上哥哥,为他所救,才到了府上。”

    “傻妹妹,这自然是骗你的。不过是不想让你有心理负担罢了。”

    这意思是,她喜欢什么,子上哥哥便默不作声的为她弄来,方便她随时享用,而且刻意不告诉她?

    “嫂嫂我呀,见过许多男子,为自己的女人略微做些事,就恨不得让全天下人都知道,好让人人夸赞他是深情顾家的好男儿,倒是头一次见二弟这样的。所以,我想着,一定要会你一会,看看让我家二弟神魂颠倒的夏侯小姐,到底是什么模样。”

    听到神魂颠倒几个字,夏侯妍羞红了脸,“嫂嫂莫要说笑,一直都是我、我缠着子上哥哥的。”

    羊徽瑜又笑了,“妹妹倒真是个实心眼的人,向来女子都以受男子倾慕追捧为荣,你倒是完全不在意这些。”

    “不喜欢之人的倾慕,我觉得没什么意义。”夏侯妍如实说出心中所想。

    羊徽瑜赞赏地点点头,“妹妹心思澄明,难怪二弟喜欢,嫂嫂我也喜欢。”

    “对了,我与夫君大婚时,妹妹送的对凤衔金胜和柿蒂八凤铜镜我都喜欢的紧,今日第一次见面,我也送妹妹一样东西。”

    说着,羊徽瑜取出一个精致的锦盒,送到夏侯妍手中,打开一看,是一串晶莹剔透的琉璃串珠,深深浅浅的蓝色,躺在掌心煞是好看。

    “妹妹看着可喜欢?”

    “喜欢,”夏侯妍点点头,“这串珠可太漂亮了,定然价值不菲,我如何能受这般贵重的礼物。”

    夏侯妍将串珠放回锦盒中,想要还给羊徽瑜。

    “你受得起,”羊徽瑜说着,语气有些沉重,“妹妹可知,我出身泰山羊氏,并非京中人士,在这洛阳城中没有要好的姐妹,以后,免不了劳烦妹妹带我熟识各处。”

    见羊徽瑜一扫先前的欢快神色,面上带了一丝忧闷,夏侯妍明白她这是思念家乡了,立刻说道“这是自然,嫂嫂若有需要,只管找我便是。”

    “有妹妹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来日,等你嫁给二弟,咱们做了正儿八经的妯娌,一同念书、赏花,就更容易了。”

    夏侯妍又一次羞红了脸,只顾低头看自己的鞋尖。

    与羊徽瑜作别后,夏侯妍带人回到府中,服侍着夏侯夫人吃了两颗盐渍梅子并一块酸酪。酸物开胃,晚膳时,夏侯夫人多进了半碗粥,又吃了几样小菜,眼看着气色也好了不少,阖府上下的气氛都为之一松。

    谁知,到了晚间,收到东海王曹霖去世的消息,夏侯夫人竟吐出一口鲜血,此后便陷入昏迷。

    当晚早些时候,司马师的府邸中,羊徽瑜正帮晚归的丈夫脱下外衣,又将温热的帕子递给他擦脸。

    “这些事,叫下人做即可,你又何须如此劳烦?”

    司马师一边擦脸,一边说着,羊徽瑜轻笑道,“你公务繁忙,白日里难得相见,晚上这点时间,不想再分给别人。”

    司马师听出她话中的缱绻爱意,放下帕子后,便一把将她拉入怀中。

    “你身上有味,是不是又陪着何晏服了五石散?。”

    羊徽瑜用手掩住鼻孔,瞪他一眼。

    司马师无奈一笑,“没办法,不与他醉生梦死,谈玄论道,如何能让曹爽兄弟放松警惕。”

    “我不爱闻这味,快去沐浴洗澡,换件衣服。否则不许抱我。”羊徽瑜从他怀中脱出,语气娇嗔。

    司马师无奈,只得走到屏风后面更衣沐浴。

    “我说,你把我屋里的侍女都打发走了,自己也不来服侍我沐浴,倒叫我好辛苦。”

    屏风后传来司马师的声音,夹杂着断断续续的水声。

    “夫君大人体魄强健,身手敏捷,自己沐浴还不是小菜一碟。我羊氏女,是不许夫君纳妾的,这点你娶我的时候就该知道了。我呢,尤其爱嫉妒,除了不能纳妾,近身的侍女也是不许有的。我今日乏得很,等我好了就帮你洗。”

    “自从成亲后,你日日说身子乏,就没有不乏的时候。”

    司马师的话中有憋不住的笑意,见羊徽瑜不说话,唯恐她生气,便又说道“罢了罢了,我知你不惯伺候人,以后我自己洗就是了。对了,听说你今日去见夏侯妹妹了。”

    “夫君消息倒是灵通的很。”

    “凡是与夏侯妹妹有关的事,都逃不过子上的眼睛,子上知道,我便也知道了。”

    羊徽瑜轻哼一声,“你们兄弟倒是一条心。”

    “今日见了人,觉得如何?”

    “夏侯妹妹心思澄澈,我见了亦很喜欢。说来倒也有趣,这两人,一个光风霁月,一个静水流深;一个什么都写在脸上,一个胸有丘壑而不露分毫;却都能为对方舍生忘死。”

    “只可惜啊,夏侯妹妹到现在也不知道,二弟暗地里为她费了许多心思。就不说这些吃喝之事上的心思了,单说前日送到白马寺的贝叶经,这可是费了几年功夫重金搜罗来的吧,巴巴的送到寺里去,不就是为了讨夏侯夫人欢心吗?但二弟做了这许多,却也不说,只叫夏侯妹妹自己去猜、去悟。莫不是这感情之事也像作画,还得讲究个留白和回味?”

    “所以,你便忍不住去见她,挑明了一些事?”

    司马师沐浴完毕,换了一身暗红色丝绸睡衣,慵懒垂坠的衣服不仅没有掩盖他的英姿,反而增添了几许贵气。

    羊徽瑜眯起眼睛,满意的看着向自己走来的夫君,英武不凡,气势如虹,是她喜欢的男子模样。

    司马师坐上罗汉榻,长臂一伸将羊徽瑜搂入怀中,羊徽瑜则抬起双臂环绕住他脖颈,仰头看向他。

    “还不是对夫君爱屋及乌,我这个做嫂嫂的,也想帮二弟一把。其实,他们两人感情之深厚,已无可复加。我所做的,不过是让夏侯妹妹多了解一点二弟的用心,这样,在那一天到来时,她心里的天平,能向二弟多倾斜几分。”

    “别动,让我看看,眼下这颗痣,怎么似乎大了些……”

    羊徽瑜说着,伸手抚上夫君面庞,司马师捉住她那只手,送到唇边……

    屋外,一阵凉风吹过,零星落叶飘落在地,苍穹之上,铅灰色的乌云不知何时已悄悄掩住了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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