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别

    夏侯夫人昏迷了一夜一日,直到第二天的傍晚,才悠悠醒转。

    夏侯妍一直守在母亲床前,未曾阖眼,见母亲醒来,急忙唤人端来温好的汤水,喂母亲喝了几口。

    夏侯夫人喝了些汤水,靠在女儿肩上略说了几句话,便又觉精力不济,躺下休息。

    “小姐,现下夫人已经醒了,也进了食,您也快吃些东西,去睡会吧。”

    “我就在此处睡,守着母亲。”夏侯妍指了指卧室里的罗汉榻,母亲的病来势汹汹,吐血后脸色呈现灰黄,叫她心中惊惧不已,如今她是一步也不想离开。

    郭太后听闻此事,派了多位太医来诊断,结论仍如傅太医先前所说:郁结心中,经年不散,终致血气耗损。

    午夜,夏侯玄与妻子李氏匆匆赶来,夏侯妍见到兄长和嫂嫂,憋了几日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滚下来,李氏抱着她连连安抚。

    夏侯夫人今夜睡得还算安稳,李氏和两名侍女陪护,一名医生守在外间,夏侯妍与兄长去了隔壁房间谈话。

    “兄长,傅太医说母亲郁结心中,经年不散,可我总也想不明白,究竟是何事让母亲心神损耗至此?”

    夏侯玄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踱步,俊逸的眉毛拧做一处,消瘦微黑的面孔上浮现出深深的忧伤。

    良久,他终于停住脚步,面朝窗外,凝视着浓黑夜色,缓缓开口。

    “妍儿可知,母亲与父亲之间,婚前并无交集,两人成婚,纯粹是遵循两个家族的意思。”

    “可是,母亲与父亲,一惯相敬如宾……”

    “相敬如宾,但也仅此而已。妍儿,你还记得盈娘吗?”

    夏侯妍一怔,脑海中浮现出一张梨花带雨的娇美面孔。这人是谁?为何她只记得这张脸,却记不起与她相关的事?

    夏侯玄深深叹了口气,“当日你还小,不记得也是正常。盈娘是父亲的妾室,父亲纳她入府时,你不过五岁。她是父亲征战途中救下的一名女子,据说家人全死在战乱中,是一个孤女。模样清丽可人,气质柔弱可怜,但硬要说美得如何惊为天人,倒也没有,只是不知为何,父亲却偏偏着了魔一样的爱重她。阖府上下都看的出来,自从她入了府,父亲眼中便只有她。”

    “母亲并非好妒之人,她嫁给父亲,本也是家族联姻。两人若一直相敬如宾下去,倒也不错,只是父亲发了疯一样的爱上这盈娘,却是深深刺痛了母亲。母亲是曹氏女,是德阳乡主,她矜持而高贵,有才学有见识,在夫君眼中却比不过一个孤女。我想,这一定深深刺痛了母亲的心。”

    “这盈娘也是薄命之人。入府两年后,因一件小事,母亲责骂了她几句,她便去院中淋雨,说是要接受天罚,谁知此后便高烧不止,不过月余就去世了。”

    “她下葬的时候,父亲亲扶灵柩,甚至在她墓前哭到晕厥,此事一度在京中成为丑闻,父亲却全不在乎。父亲将盈娘去世归结为母亲的过错,虽不好对母亲发作,此后却是处处避着母亲,自请去戍守边关。”

    “我想,从那时起,母亲心中便郁结不已。”

    夏侯妍忽然想起了什么,猛然抬头,“当年母亲带我去温县问医,也是因为此事?”

    夏侯玄点点头,“盈娘去世后,父亲郁郁寡欢,一年中倒有大半年不在京中。母亲的骄傲和自尊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也是从那时起,她开始笃信佛教,我想,是想借佛陀之力,化解心中的伤痛吧。”

    不对,夏侯妍总觉得哪里不对。仅仅是因为自尊受到伤害,所以就郁结心中,经年不散?若说是母亲深爱父亲,父亲移情别恋爱上妾室,这样的故事走向才更有说服力,不是吗?

    似乎还有一个模糊的影子,隐在暗处,从未与他们的生活发生交集,却又始终盘亘在母亲心头。

    她努力回想着这些年来的一切,蓦地,她想到一种可能,心狂跳起来。

    “母亲听到东海王去世的消息,当时就吐了一口血,难道她和东海王……”

    夏侯妍的话还没说完,夏侯玄盛满悲伤的双眸已经给了她肯定的回答。

    “事到如今,也没有必要瞒你了。母亲自小与东海王一同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短短几个字,足以令她遥想母亲的少女时代。

    大魏一朝,忌惮打压藩王,所有藩王都要在远离京师的属地待着,不许随意离城,不能有自己的私兵,且始终生活在当地官吏的监视之下。东海王曹霖少时离京,除了先明帝曹睿临死前召宗室来京那一回,此生再未踏入洛阳土地。

    显然,在毫无实权的藩王和战功赫赫的将军之间,母亲的家族选择了后者,而母亲接受了这种安排,并尽心尽力履行自己的职责,尤其是在生下一双儿女后,她更是将毫无保留地爱都给了他们。

    夏侯妍颓然的瘫倒在椅子上,至此,她终于明白母亲眼中隐藏的忧伤为谁而生。

    或许父亲夏侯尚在成婚时,也抱着差不多的心情。

    讽刺的是,父亲在婚后遇到了“真爱”,而母亲却只能在这深宅大院中品尝苦涩。

    想到此处,夏侯妍忍不住掩面痛哭。她从未见父母拌过嘴,更不消说起冲突,往日只以为是父母恩爱,今日方知,两人的心离得那么远。

    她终于明白了母亲眉宇间为何常常透出一抹忧思,也明白了为何母亲总喜欢登上后院最高的凉亭向东眺望。东海王的封地馆陶县,正是在洛阳东面。

    母亲这一辈子,先为家族利益而活,后为子女而活,真真正正为自己而活的岁月,可能也只有未出阁的时光。

    见妹妹痛哭不止,夏侯玄坐到她旁边,一边轻拍着她后背,一边给她擦去脸上泪水。

    “兄长,你说,母亲她,是不是听到东海王去了,她也……她也……”

    一个“去”字,始终未敢说出口,生怕说出来就成了真。

    夏侯夫人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夏侯妍看的明白,自从听说了东海王的死讯,母亲眼中就没了光亮,仿佛掐灭了最后一丝求生的意念。

    夏侯妍与兄嫂三人轮流守在床前,这一日,夏侯夫人的精神格外的好,中午用了清粥和小菜,饭后又吃了几样水果,连日来灰黄的脸色也红润不少,呈现出久违的光泽感。

    夏侯妍看在眼中,心中却没害怕。这莫不是古人所说的回光返照之相?

    午后,夏侯夫人先是把夏侯玄和李氏叫进房中,将所有下人赶出去,许久之后,夏侯玄和李氏出来,又唤夏侯妍进去。

    进屋之前,夏侯妍特意擦净了眼角的泪水,又破天荒的往脸上敷了粉,脸上也带着欢快的表情。

    “妍儿,来,坐到母亲身边来。”

    夏侯妍依言坐到床边。

    “来,扶母亲坐起来。”

    “可是母亲身体虚弱,不可久坐。”

    “无妨,无妨,我今日觉得精神甚好,不要担心。”

    夏侯妍将一个羽绒靠垫拍打一番后,放到床头,然后一边扶起母亲,一边将靠垫塞到她腰后。接着,又拉过被子盖住母亲的腿,这才脱下鞋履,坐到母亲身边。

    夏侯夫人吃力地伸出一只胳膊,揽住女儿的肩头。

    “小时候啊,你可以整个人躺在母亲怀里,再大一点,就喜欢坐在母亲膝头玩耍,后来再长大,已不能坐到我身上了,就爱靠着我,往我怀里扎。”

    “如今,已经快比我高了,母亲都快搂不住你了。”

    夏侯妍躬着身子往母亲怀里去靠,“不管女儿长到多大,都是您的女儿。”

    夏侯夫人一下下轻抚着她的头发,“妍儿啊,你兄长与嫂嫂琴瑟和鸣,虽无子嗣,却恩爱异常。母亲若是去了,所忧心者,唯有你啊。”

    “不会的,不会的,母亲不要这么说,母亲一定长命百岁。”夏侯妍拼命摇头,泪水大颗大颗的滚下来。

    “我的傻女儿,人哪有不死的,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夏侯夫人抬手拭去她的泪,“妍儿听我说,母亲有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夏侯妍咬住下唇,郑重点头。

    “妍儿,你这一次随军,母亲也算看明白了,你是非司马昭不可,所幸,他能以命护你,也算不负你对他的一片痴心。那日在白马寺,母亲就已向佛陀起誓,你们的事,母亲不再反对了。”

    “母亲……”夏侯妍睁大了双眼,泪水模糊了视线。

    “母亲这一生,身不由己,郁郁半生,只希望我的妍儿,能够随心而活。”

    夏侯妍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一味靠着母亲,不停涌出的泪水将母亲肩头打湿。

    “妍儿,莫要哭了,你去帮母亲取一样东西。博古架的最下层,有一个木盒,你抱过来。”

    夏侯妍依言下了床,去北面博古架下抱出那个木盒,盒子虽大却并不怎么沉,夏侯妍把它放在床前的桌上。

    “打开它。”

    “是,母亲。”

    夏侯妍打开盒盖,里面赫然是码的整整齐齐的信件,足有上百封,纸张均已发黄,夏侯妍只扫了一眼,就看到自己幼时不甚规整的字迹。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母亲,这是…这是…”

    “这是你的东西,母亲没有丢,从今天起,就交还给你,自己保管吧。”

    这是她当年写给司马昭的信,一封也没有寄出。

    “妍儿,你还怨母亲吗?”

    夏侯妍咬住下唇,摇了摇头。曾经,她是怨过的,怨母亲瞒着她私下拦截自己的信,怨母亲害得自己和司马昭失去联系。但是如今,见这些信件都被母亲妥帖存放,她心中只剩下对母亲的心疼。

    木盒中除了信,还有司马昭的帕子。

    她本以为母亲一气之下会把这些东西都丢弃,没想到却妥帖安放至今。母亲这一生与所爱相隔,却温柔对待着她的爱情,夏侯妍不觉悲从中来,放声大哭起来。

    “莫要哭了,莫要哭了,过去是母亲执着于家族立场,对你感情之事横加干涉,如今,我也算看透了,若曹爽真是个无能之辈,再搭进去多少个女子的婚姻,也是没用的。”

    “不说这些了,妍儿,你打开底下的暗格。”

    夏侯妍这才发现,揭开本以为是盒底的木板,下面还有一层空间,里面赫然放着一枚小巧的金印,金印铸造成乌龟的模样,龟身上盘踞着一条蛇。金印下,是个“羽”字。

    羽,正是母亲的名讳。

    “妍儿,母亲接下来要说的是最重要的,你一定要记住。这是母亲的金印,以后就留给你,用它,可以调动母亲的暗卫。他们人数虽不多,却个个都是忠诚勇武之人。若要用他们时,只需去洛阳城东的蓝记铁匠铺,告诉铁匠,升一面蓝旗,当晚这些暗卫就会在你面前现身。届时,你向他们出示这枚金印,他们就会听你调遣。”

    “珠宝首饰、田庄地契那些,母亲已收到另一个匣子里,交给惜悦了,那孩子会算账,定能帮你打理好,无需你太过费心。只是这金印,定要自己收好。母亲不怕别的,怕的是有朝一日,你与那司马昭之间恩爱不在,情意消散,你还能有同他和离的底气。”

    “好了,把东西都收起来吧,给我端杯水来,说了这么多话,口里发干。”

    夏侯妍立刻收了东西,端过温水来服侍母亲喝下,然后,就陪着母亲一同睡下。

    在一个深秋的夜晚,夏侯夫人于睡梦中逝去。

    当夜,夏侯妍正睡在她身边,因担心母亲的身体,她睡得很浅,夏侯夫人将手搭到她额头上时,她立刻就睁开了眼。

    “母亲,怎么了?”

    “还好,没发烧,没发烧。”

    夏侯夫人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回答她的话,随后便缓缓阖上眼。

    这一阖眼,就再也没有睁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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