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府

    第二日申时,郭太后终于放夏侯妍出宫。

    临走时,郭太后褪下自己腕上的金钑花钏给她戴上,夏侯妍推辞不得,只得收下。郭太后拍拍她的手,“无事了,放心回去吧。”

    殿外,惜悦和高迎娣已等候了一刻钟。见两人并无异样,夏侯妍放下心来,带着她们向宫外走去。

    黑压压禁军已撤干净,内廷与昨日别无二致,就连廊角摆放的玉石都未移动分毫,更不会有她担心的血迹。

    昨夜的刀光剑影、剑拔弩张,在烈日下了无踪迹,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车子一出司马门,气氛为之一变。夏侯妍掀开车窗帘向外望去,街上行人比平日少了许多,且大都脚步匆匆,神色紧张,沿街商铺关得多、开得少,偶尔还会见到一队戎装士兵疾步穿过街巷。

    从司马门回夏侯府,要经过曹爽的大将军府,这座洛阳城中仅次于皇廷的气派府邸,今日高门紧闭,数百全副武装的禁军代替了往日的鞍马牛车,将府门团团围住。大将军府邸外四角,各搭起一栋简易木质高楼,上面有卫兵面向府邸而立,显然是在密切监视着府内的人。

    “小姐,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和惜悦姐从窗户看到,来了好多兵,各个举着长枪,好吓人。”

    高迎娣在宫中就想问了,憋了半路,此时总算可以问出来了。

    “没什么,那些禁军是进宫守护太后的,昨夜你们也没听到打斗声,对吧?”

    “可是,好端端的,禁军为什么要进内廷?还把大将军府给围起来了?”

    高迎娣没有见过这种阵仗,一晚没能安睡,此刻依然处在高度紧张中。惜悦虽然没说话,但看神色也好不到哪里去。

    见两人脸色发黄,眼底发黑,夏侯妍就知道,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夏侯妍略一沉吟,“我瞧着这阵仗,咱们的大将军以后怕是要换人了。不过,朝堂之事,终究与我们没什么关系,你们回去后,宫中发生的事一字也不可对外提,记住了吗?”

    惜悦和高迎娣立刻点头,“小姐放心,我们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到。”

    牛车快到夏侯府门口时,远远的,就看到有一队士兵执枪守在那里。夏侯妍心中咯噔一下,下了牛车才看清,这些人从装束来看,并非禁军。

    她还没想清楚这队士兵从何而来,又为何守在这里,为首的那名领队模样的人,已走上前来对她行礼。

    “见过小姐。”

    惜悦本能地将她护在身后,斥道“你并非我家下仆,这小姐也是你叫的?不可对我家小姐无理!”

    夏侯妍忍不住扶额,惜悦毫无武功,又爱哭胆小,却从小谨记一个“忠”字,任何时候都不忘护卫她。只是,大多数时候都没什么威慑力。

    “惜悦,往后站。这个人,我认识。”

    惜悦睁大双眼,一边往后退,一边盯着眼前的人看。她确信,在陪伴小姐长大的这十余年中,她从未见过这个人。

    “靳越,你叫靳越,对不对?”

    那人粲然一笑,圆而大的眼睛微弯,一口白牙与微黑的皮肤泾渭分明。

    “小姐的记性当真好,只听过一次声音,就能辨出属下身份,属下深感佩服。”

    没错,此人正是司马昭手下的第一暗卫靳越,自从前年开始,司马昭就将他排来暗中护卫夏侯妍。当日在尹川县,夏侯妍与司马昭一同掉入地洞时,曾听到他在地面上与司马昭对话。

    暗卫出现在阳光之下,是不是意味着,以后,再也没有秘密活动的必要?

    “你们为何要在我家门口?”

    “回禀小姐,主人命我等在此守护小姐阖府安全。这两日城中局势不稳,还请小姐见谅。”

    最后这两句,靳越刻意压低了声音,只有夏侯妍才能听见。

    局势不稳,难道还会有人来害她不成?她不喜欢自己的家被这样团团围住,说是保护,却也像□□。

    不过,眼下情势不稳也是实情。他这样做,也是因心中有他。想到这里,夏侯妍心中一酸,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

    “子上哥哥在哪里,他还好吗?”

    “请小姐放心,主人十分安全。至于主人在何处,属下实在不知,还请小姐恕罪。”

    入府见了嫂嫂李氏,双方又各自诉说了一番昨日经历,李氏原本不明白府前士兵是何身份,如今听说是司马昭派来保护他们的,便也放下心来。

    “妍儿,此番入宫,太后可有为难你?”

    夏侯妍干脆地摇头,“太后娘娘对我极好,跟我聊了许多趣事,请我吃了宫中的甜酒,对了,还送了我这只金钑花钏。”

    夏侯妍抬起上臂,向嫂嫂展示那只金钑花钏,一副欢欣雀跃的模样。她绝对不能说出帮郭太后写诏书之事。皇家私事,知道的越少越好,这个道理,她还是懂得。

    李氏见她如此,忍不住轻笑,但很快又露出愁容。她靠近夏侯妍,压低声音。

    “妍儿,我听说,大将军昨日被拒之城外,今日午后才得以进城。有人看见,昨日带兵守城门的,是司马太傅和长子司马子元。”

    嫂嫂温厚平和,一向待她极好,说这话时,眼中却带了几分探究。

    见她不说话,李氏移开视线,继续说道,“这两年来,司马太傅一直称病不出,人都说他垂垂老矣,病得厉害,没想到,这病竟好得这样快……”

    话里有话,点到即止。

    夏侯妍伸手去握李氏的手,她的手很瘦,摸起来有些发凉。

    “嫂嫂,这些事与咱们家没有关系。兄长、嫂嫂还有我,一定会好好继续生活下去。”

    李氏点点头,露出一个勉强的笑,走到门口时,她又回头来,“妹妹,若是大将军被拘,我想,你兄长也快回来了,福兮?祸兮?”

    望着李氏远去的身影,夏侯妍有一瞬间的怔忪。曾有人叹息,叹兄长风华绝代,文采渊博,娶妻却相貌平平,出身贫寒。他们哪里知道,自己这嫂嫂胸有丘壑、蕙质兰心,亦非寻常妇人。

    嫂嫂说的没错,谁都知道,兄长是被曹爽送到雍凉都督这个位置上的。曹爽若失势,兄长又能在那个位置上待多久?

    昨夜她一味担心司马昭受伤,并未想到此事对兄长的影响。如今起事既已成功,兄长的前途又成了令人揪心之事。

    与李氏分开后,夏侯妍回到自己房中,将那只金钑花钏取下,命惜悦收入匣中。

    “小姐,此物是太后所赠,您不戴着吗?”

    皇家赐物,是天大的荣耀和恩宠,多少人恨不得日日佩在身上,逢人便夸耀一番。

    “我如今还在孝期,不戴它,太后娘娘应也不会怪罪。实在不行,等以后进宫时再戴上吧。”

    又过了两日,夏侯妍才见到司马昭。

    他未着戎装,腰间配一把长剑,见夏侯妍在厅中等他,大步流星走来,不待她开口,就一把将她抱在怀中。

    他的胸膛在剧烈起伏,搂住她的手臂硬挺如铁。

    夏侯妍从未见过他如此模样,不由反手抱住他,两只手在他后背上轻轻拍抚,以示安慰。

    良久,他的手臂才稍稍松开,却并不离开她,只是低头问她。

    “阿妍,太后下的那道诏书,是你写的?”

    夏侯妍抬头,正撞进他深泉般的眸子中,她轻轻点头。

    “太后说她手肘不适,让我代她写,我,我也无法拒绝,就硬着头皮写了。哥哥这样问,可是有逾矩之处?”

    “既是太后叫你写的,自然无事。只是,阿妍那夜,可曾害怕?”

    去永宁宫取太后诏书,名正言顺的对曹爽发难,本就是他们计划中的一环,只是他没想到,郭太后会在这个节骨眼把夏侯妍叫到宫中,又让她执笔,写下这份诏书。

    他本不欲她参与其中,只想她安全待在府中,直到此事平稳结束。却偏偏有人要将她扯进来,父亲打开那份诏书时,他一眼就认出了她的字,清丽端方,又不失高旷逸然,正像她这个人一样。

    “一开始,的确有些怕,这么重大的事,不知怎么自己就身涉其中了。不过,写着写着,也就不怕了,一心只想着不要写错字,出了许多汗。”

    “见到你以后,才是真的害怕。太后说,她把我叫到宫中,就是想着万一起事失败,我还能见你最后一面。”

    “如此,我倒要感谢太后的体贴周全。”司马昭语气中,冰凉凉一片嘲讽之意。

    “子上哥哥,你没事就好。”

    夏侯妍用力环住他的腰,每个人都有不得已之处,都有复杂的多面,她已不愿去想郭太后还有什么用意。如今尘埃落定,她的子上哥哥平安无事,这样就好。

    司马昭将下巴抵在她头顶,嗓音微哑。

    “阿妍,你,可怪我?”

    “怪你什么?”夏侯妍将头埋在他胸口,声音闷闷的。

    “此事,事先未对你透露分毫。”

    夏侯妍点点头,又摇摇头。“原来,你也知道对不起我。我原是有些怨你的,但见了你,又不舍得了。”

    “阿妍不问我,为何要行此事吗?”

    ?夏侯妍松开环在他腰间的手,微微后撤身子,抬头看他。

    “我与哥哥一路走来,经历了许多,我见过哥哥受委屈,也知道哥哥数次身处险境。”

    “换作是我,也不想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司马昭眼中露出释然笑意,抬手轻抚上她一侧脸颊。她的脸莹润白皙,近来又小了一圈,令他心中疼惜之意又增三分。

    “得阿妍知我心,此生已无憾。”

    “哥哥,事情结束了吗?”

    司马昭微微点头,“诏书既出,曹爽伏罪,现已交出大司马印,革去官职,削去兵权,仍保留召陵侯爵位。”

    “那为何还要在曹爽府外设重兵把守。”

    “此为暂时之举,恐曹爽门下人生乱。待过些日子平静下来,自然就会撤去。”

    司马昭只待了片刻,就要离开。夏侯妍送他到厅外,谁知他视线向下一移,突然顿住脚步,“阿妍,等一下。”

    她依言站住,就见他在她面前单膝着地,直直地跪了下去。

    这个动作太过突然,她一时拿不准他要做什么,本能的想往后躲,却被他拉住一只袖子,动弹不得。

    “阿妍别动,腰带松了。”

    因在孝期,她腰上一直绑着一条白绫带,白绫柔滑,行动坐卧间不觉有些松弛。

    司马昭微仰头,修长的手指将那白绫从她后腰处一路捋到前面,将白绫两端内侧的细带交叉系好。

    夏侯妍怔怔地看着他,他比她高大许多,平日里两人离得近了些,她就得仰着头同他说话,还是第一次从这个视角看他。

    廊下灯光为他的睫毛涂上一层毛茸茸的光圈,半高的青灰色领口中露出一截修长脖颈,再往下,线条微凸,是男子的喉结。

    他的肩膀宽阔,手臂修长,腰身劲瘦有力。就连这般单膝跪着,背脊都挺得笔直。

    “这样系,可好?”

    他仰头问她,灯光下,他薄唇微翘,墨黑的眼眸中隐有万千星光浮动。

    夏侯妍磕磕绊绊道,“好,好,极好。”

    夜间,守在府外的一名士兵轮值休息时,神神秘秘的凑到靳越身边,低声说,“老大,你知道今天我去府里帮忙送菜时,看见什么了吗?”

    靳越瞪了他一眼,“有话就说。”

    “我看见,主人就这么直挺挺地跪在夏侯小姐面前,好像是在为她整理衣服。虽说是单膝跪地,但这,这可真是前所未闻哪!主人是何等人物,竟对她做到这种地步,啧啧。”

    “你懂什么,这位小姐,将来必是咱们府上的夫人。”靳越说着,在他头上猛弹一记爆栗,“以后切记,不可妄议主人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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