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下)

    “白锦,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回娘娘,正是亥时末。”

    郭太后转身面向夏侯妍,“妍儿,听你母亲说,你的楷书写得不错。”

    此时此刻,夏侯妍不信,郭太后还有闲情逸致谈论书法。俯首道“太后谬赞,臣女不过会写几个字,笔法杂乱无章,难以入名家法眼。”

    “你这孩子,一味谦逊。会写字就行,咱们今日也不是要办什么书法品鉴,哀家近日手腕不适,你来替哀家写几行字,可好?”

    太后所说,自然是没有不好的。夏侯妍低低答是。

    “白锦。”

    “是。”

    无需赘言,白锦就知道太后要什么。她先将夏侯妍带至书桌旁,然后转身向立于南墙的书架走去,俄顷回来,将笔墨纸砚一应物品依次摆放好。

    最后,将一卷黄色绫布,从右至左,铺展于桌上。

    黑犀角卷轴,绫布上绣有靛蓝祥云纹。

    夏侯妍心中一震,这莫非是?

    “哀家说,你来写。第一字,须从右上角第一朵祥云纹下开始,你可记住了?”

    夏侯妍的嗓子眼有些发干,“回太后娘娘,臣女记住了。”

    “大将军曹爽,世受国恩,不图思报,尸位素餐,德行亦亏。”

    夏侯妍猛然抬头,正与郭太后视线相触,郭太后目光凛然,隐有迫人气势。

    “哀家让你写,你便写。不可耽搁太久,殿外,还有人候着哀家这道懿旨。”

    “是。”

    夏侯妍低下头,握紧了手中的白玉笔,只觉这杆笔有千斤之重,她要拼尽全力,才能控制自己的手不发抖。

    “其罪累累如下:私占官营屯田,洛阳周边尹川县……;任人唯亲,党同伐异……”

    写着写着,夏侯妍额上已沁出细密汗珠,白锦贴心的在她手边放了一方丝帕,夏侯妍略一顿手,用左手取过丝帕,拭去那险些滴落在绫布上的汗珠。

    “擅取先帝侍妾七八人,抢掠数十民女充府中舞伎……器物规格逾制,陛下之尚方署,几成其私匠……”

    “……上贱天子,下残百姓。念其父祖功绩,今褫夺大将军封号,保留列侯之位,禁于府中……”

    写完最后一个字,夏侯妍已全身脱力,她几乎没有力气拿起手边的金印,在诏书最后印下太后的印章。

    白锦将绫布卷起,呈给郭太后审阅,夏侯妍则颓然靠在椅背后,全顾不上该有的礼仪。

    郭太后不喜欢曹爽,她是知道的,母亲从前就提过,曹爽兄弟强逼太后迁居永宁宫,与年仅八岁的皇帝曹芳分开,母子两人泣泪相别。

    曹爽诸般罪行,她亦有所耳闻,不,不止是耳闻,有些还是她亲历过的,比如在尹川县私占官营屯田,比如强掠无辜民女。

    她只是没想到,太后会在今日对曹爽发难,更没想到,这道诏书会由自己下笔。

    可是郭太后久居内廷,虽有尊位,却无兵权,这皇城之外,必有人与她里外呼应。是谁呢?仅仅是她娘家的两个侄子,郭建和郭德吗?

    “人说字如其人,妍儿的字,端方不失逸然,可见妍儿品性正直,且有高旷之风。”

    “这份诏书,无一字可改。妍儿,你将诏书送给殿外之人,白锦,你陪着一起去。”

    夏侯妍双手捧起那封诏书,强自镇定心神,向殿外走去。她不知该往哪里去,只是跟着白锦的脚步向前走。

    殿外游廊上,数十戎装兵士整肃伫立,目不斜视,前方,有一身着铠甲的将领背对着他们,正在听下士回报消息。

    夏侯妍脑中乱哄哄的,无暇细看对方是何人,只想到得近前,奉上那封诏书,早早结束这可怕的差事。谁知脚下一软,身子直直向前趴去。白锦回身想要扶住她,但有人比她更快。

    铠甲冰凉,掌心温热。

    夏侯妍抬眸,看着托住自己手肘的戎装将领,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子上……哥哥……”

    嗓音滞涩,嘴唇发干。

    “阿妍,我在这里,别怕。”

    他眼中,是一如既往的温润潋滟,身后,则是黑压压数不清兵士。

    原来,与郭太后里外策应的,是司马家。

    夏侯妍后来才知道,就在她见到司马昭的一个时辰前,司马太傅已带着两个儿子与数千死士,控制了洛阳城中的武库。

    然后,父子三人兵分两路,司马师与其父同去洛水浮桥,阻住曹爽,司马昭则带军至宫中,请郭太后诏书。

    司马昭从她手中接过诏书时,两人手指相触,彼此皆停顿了一下。

    “阿妍,事态紧急,我须立刻出宫。你在太后身边,会很安全。待事成之后,我再来寻你。”

    “有些事,我会慢慢向你解释,好不好?”

    他明白,她有许多疑问,只是此时此地,容不得她问,也容不得他答。

    这是一个晴朗的冬夜,高远的夜空中挂着闪亮的繁星,没有一丝乌云,枪尖与刀刃反射着惨白的月光,空气中弥漫着铁器的味道。

    得不到她的答复,他就那么耐心的看着她,墨黑的瞳仁直直望进她眼睛深处,斩断她所有逃避念头。

    良久,她点点头,司马昭唇角微扬,抬手轻抚她脸颊,眼中有一如既往的宠溺和爱怜。转身向兵士发出指令时,语气已全是森森冷意,无尽威严。

    夏侯妍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忽然觉得有一丝陌生。

    “太后娘娘,臣女斗胆问一句,您为何让臣女参与此事?”

    回到殿中,夏侯妍终于忍不住,向郭太后发问。此时,她已十分肯定,今晚之事,郭太后是参与者、甚至是谋划者。

    “妍儿,哀家听说,你曾扮作男子,混入征蜀大军,随司马昭参与骆谷之役。你对他用情至深,生死相随,哀家想,今晚这样的大事,你定不愿缺席。”

    “今夜起事,若成,你与他自可恩爱如初;若不成,至少,你还可以见他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短短四字,其后深意不言而喻。夏侯妍只觉全身血液几乎冻结。

    “臣女愚钝,还请太后明示。”

    “你刚为哀家写了那么长的诏书,也累了,来,坐下慢慢说。白锦,温一壶热酒来。”

    温热的琥珀色甜酒盛在琉璃盏中,在灯光下发出莹润光泽。郭太后轻抿一口酒,缓缓开口。

    “此时此刻,皇帝与曹爽三兄弟,俱被困在高平陵。”

    “司马太傅要夺其兵权,收回大司马印。曹爽若同意,则双方兵不血刃,和平收场;曹爽若拒绝,则洛阳城将有一场厮杀。哀家如果没猜错,这会儿,司马太傅已掌握了武库,接下来,是城中禁军。只要握住了禁军和武器,这洛阳城,就牢牢握在太傅手中了。”

    夏侯妍沉思了一会。

    “可是,万一曹爽退走邺城,召集地方兵马,再来攻洛阳,太傅可有招架之力?”

    郭太后眼中露出赞赏之色。

    “哀家有些明白,太傅家的子上为何对你情有独钟了,聪敏通透、临危不乱。你说的不错,若是曹爽退走邺城,鹿死谁手,终难定论。不过,哀家与太傅都以为,曹爽不会这样做。”

    “为何?”

    “一则,曹爽在军中无威望,征蜀劳民伤财,大失民心,他的党羽这些年搜刮郡县财物,甚至侵吞皇亲封地,早已失了上下之心,很难一呼百应。二则,曹爽贪恋府中娇妻美妾,且他性喜奢靡,好谋无断,定难下此破釜沉舟之决心。”

    又一声更漏声传来,在寂静的深夜中显得异常遥远,夏侯妍心中忐忑,将琉璃盏握在手中来回摩挲。

    她不想司马昭输,她也不想看见曹爽死,更不想看见洛阳城陷入战火。事实上,她不明白为何一定要起事,维持之前的状态,不也挺好的吗?

    不,仔细想想,其实朝野上下,对曹爽一手遮天的不满情绪早已酝酿,只等待爆发的那一刻。

    曹爽一直在欺压司马昭,不是吗?在他就任典农中郎将时,出言讥讽;在他出兵征蜀时,派人行刺;在兵败逃生时,命司马昭为自己拼出一条生路,却又不发援兵来救……

    一桩桩,一件件,换了是她,也会有恨意。只是司马昭一向表现的淡然平和,她就当真以为,还算可忍。

    如此想来,只是夺去曹爽的兵权,让他保留列侯之位,做个富家翁,也没什么不妥。

    只是,事情会就此结束吗?

    万一失败,子上哥哥一家会遭遇什么?

    夏侯妍心中一动,忽而想到桓范那日的提议,“太后密旨”四个字,历历在耳。莫非,郭太后其实是想做两手准备的?若司马家得势,尊她,则帮着司马家;若司马家不敌曹爽,则转头支持曹爽,以城外伏兵援助曹爽。

    只可惜,兄长手中无可用之兵。既然此路不通,想必郭太后会将更多筹码压在司马家这边。

    “太后,曹爽若同意交出兵权,此事便能了结吗?”

    郭太后嫣然一笑,“兵权在太傅手中,要如何对待曹爽,是他的事,哀家并不在意。哀家只想要自己的儿子,回到我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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