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 (上)

    “妍儿平日爱吃些什么?哀家叫御膳房做上,你久不来宫中,这一顿晚膳必得叫你吃得舒心。”

    “谢太后娘娘疼爱,臣女不怎么挑食,什么都爱吃。”

    “胃口好,是有福之人”太后笑道,“可有忌口?”

    夏侯妍认真想了想,“只是不爱吃韭菜,别的都好,酸、甜、辣、咸都爱吃。”

    立于一侧的白锦闻言轻笑,“这点倒是跟咱们太后一样,太后最不喜韭菜、蒜苔等辛辣之物,说是吃了胃痛,味也不好闻。”

    说罢吃食,太后又问她在家读些什么书,可会女红。提到女红,夏侯妍红了脸,她自小不擅长拿针,唯一绣过的一个荷包,针脚歪歪扭扭、大小不一,更可怕的是,针脚稀疏到能漏下粟米粒。

    听夏侯妍提及往日糗事,太后忍不住笑了起来,眼角眉梢都舒展开。夏侯妍只是实话实说,太后说什么,她便答什么,没想到竟让太后如此开心,她一直有些紧张的心绪也稍稍放松了些。这才觑着这间隙,偷偷打量太后的长相。

    郭太后身量娇小,虽年近五旬,身材依然丰纤有度,她生着一张圆脸,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小些,眼睛圆而大,笑起来时眼尾有皱纹,却不失娇美,可以想见,年轻时也是位娇俏动人的女子。相貌之外,周身更有一种久居上位者的气度。夏侯妍注意到,她吩咐左右做事时,常常不靠说话或手势,仅一个眼神,身边侍从就能会意。

    只是,太后笑得虽多,笑意却不达眼底,眸光深处,似乎总有一抹暗色。她忽然想起,母亲曾说过,大将军曹爽掌权后,强令郭太后迁居永宁宫,与幼帝分开,太后伤心,日夜流泪不止。

    看来,即便贵为太后,依然有许多身不由己之处,亦难免寻常人家之苦。

    说了一会话,刚觉口渴,白锦就亲自捧了茶具上来,金凤执壶并一对金凤杯依次摆开,温热的茶水汩汩落入杯中,馥郁的茶香瞬间弥漫在空气中,令人口舌生津。另有宫女送上九个银碟,盛着精致的各色点心。

    “妍儿,你也尝尝这宫中的点心,看看合不合你的胃口。”

    郭太后只拣一两块吃了,不停劝夏侯妍多吃些。夏侯妍近日为母守孝,无心饮食,勉强用了三块,其余的皆被太后赏给了宫中下人。

    郭太后的习惯,是用毕午茶便要散步消食,于是,夏侯妍便陪着她在永宁宫的后花园一边散步,一边闲聊。

    “这里呀,过去曾是兽苑,我记得那时,吐火罗国、月氏国进献的奇珍异兽,先帝都叫放在这里,有狮子、大象、羚羊、赤豹……哀家还记得第一次见到狮子的情形,其声壮如雷鸣、力大可裂犀分象,当真是威风凛凛、令人畏惧。只有至尊帝王,才能驾驭此等猛兽。羚羊角虽其貌不扬,却有个特殊的用途,可以击碎扶南出产的紫色金刚石,匠人们用其击碎整块的金刚石,逐个打磨精致,镶嵌于冠上、钗上。”

    夏侯妍听得入了神,“那后来呢?兽苑怎么没了?这些异兽都去哪里了?”

    “后来,先帝大破羌胡,复通西域,大赦天下,便着人将这些异兽放归山林,重回天地了。”

    “不能见到太后说的这些异兽,臣女深以为憾,但一想到它们从此不再受羁绊,复归天地间,也觉是桩美事。”

    “你呀,”郭太后轻拍她的手,“早听你母亲说,你是个不爱受拘束的性子,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晚膳之后,郭太后照例要净手,但这净手的流程与常人大不相同。用澡豆净手后,撤下净手的银盆,另换一只更深更大的银盆,盆中盛满温热的水,再用厚实的绒圈锦将两只手包起,放于银盆中浸透,直泡得十个手指节都舒展开,通体舒泰,才算净手完毕。

    夏侯妍也跟着享受了一次这般流程,舒服得她眼睛都要闭起来了,只想着待回家后,也要让何蓉和惜悦都试试。

    夏侯妍本以为用过晚膳就可回府,谁知太后竟提出,要她在宫中留宿一夜。

    “哀家近日神思不宁,不得安睡,妍儿就在这永宁宫留宿一晚,陪陪哀家,可好?”

    太后既已提出要求,于情于理,都不宜再推辞。且郭太后谈吐优雅,见识广博,夏侯妍觉得与她交谈也颇有意趣,只是宫中处处讲规矩,总不如自家自在。

    时值深冬,天黑得早,寝殿中早早掌灯,夏侯妍的床离太后仅几步之遥,中间仅隔着一道纱帐。

    “太后娘娘,时辰到了,奴婢为您梳发吧。”

    名叫绿璃的宫女,是专门伺候太后梳头的,太后每日梳头、散发,都有固定的时辰,从未延迟。

    郭太后视线没有离开手中的书,低声道,“再等片刻。”

    郭太后也是爱书之人,睡前每每手不释卷,并叫夏侯妍在她床头的书柜中随便挑着看。

    夏侯妍正翻开一页书,忽然听到纱帐后传来一声深深叹息。

    “太后娘娘,可是有什么忧心之事?”

    “无他,唯觉孤苦凄凉,垂垂老矣。”

    “太后娘娘可不老,娘娘的手比臣女白嫩多了,娘娘笑起来,明艳照人。”

    郭太后笑起来,“你这孩子,嘴可真甜,倒叫哀家遗憾自己没有女儿了。妍儿,你还小,不明白,人之老,不在外貌,而在内心。发未白,齿未落,心却已苍凉。”

    太后话音未落,殿外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这在永宁宫中极不寻常,进宫这半日来,夏侯妍所见的永宁宫下人皆是轻声缓步。

    她心中一动,这是出事了。

    “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出事了,出事了。”

    宦官高亢的声音从殿外传来,。

    “太后娘娘,是掌事宦官黄齐。”

    “叫他进来。”

    殿门从内推开,黄齐顾不得脱靴,膝行至殿中,叩头不止。

    “太后娘娘,出大事了!禁军擅自进宫,如今已把守了每一处宫门,不让奴婢们走动,这是要造反呀,娘娘!娘娘!”

    黄齐一边说一边痛哭流涕,脸色青白交加,浑身抖如筛糠。

    瞬间,殿中各处响起嘈嘈切切私语,甚至有一名宫女失手碰倒了烛台,烛台掉落地面上,砸出一声脆响。

    宫女跪倒在地,连连求饶。

    纱帐后的郭太后缓缓起身,语气沉稳如山。

    “不管发生什么大事,也不能失了宫中气度。怕什么,都是自己人,禁军不过是来执行护卫之职。”

    郭太后说着,从账后走出,只见她面容端肃,威仪摄人,已全无下午闲谈时的普通贵妇模样。

    “传哀家命令,宫中各处人等,安守各自本分。平日里做什么,今日还做什么。只有一点,不要与禁军起冲突,更不要想着向宫外通风报信。谨守此道,便无人害尔等性命。”

    或许是被郭太后镇定的情绪感染,黄齐渐渐抖得不那么厉害了,他连连称是,领命而去。殿中众人也中止了私语,只剩下收拾烛台、清扫地面的声音。

    夏侯妍的心狂跳起来。

    禁军向来在宫外守护,如今突然闯入内廷,又把守住各个宫门,朝中必然发生了大事。

    会是什么?

    对了,太后曾提到,今日皇帝陛下出城祭扫,莫非有人趁陛下不在,犯上作乱?也不知陛下现在回宫没有。郭太后虽面色冷峻,却镇静如常,是她心坚如铁,还是……

    还是她早知有此变故?

    夏侯妍心中转过无数念头,却难得定论,忽然想起惜悦和高迎娣还在宫中,不知她们是否会有危险,立刻急步行至郭太后面前跪下。

    “太后娘娘,臣女的侍婢还在宫中,臣女担心她们……”

    “妍儿起来,你放心,她们在耳房中好好的,不会受到一点伤害。哀家一直叫人陪着她们,吃、喝、睡皆一如往常。”

    郭太后说话时,殿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步调一致,整齐划一,夏侯妍立刻反应过来,这必是训练有素的士兵。

    殿外游廊下的宫灯将伫立兵士的身影投射在窗纸上,从夏侯妍的角度,能看到饰有盔缨的头盔和长枪的枪尖。

    “白锦,你去看看,来的是谁。”

    “是,娘娘。”

    白锦领命而去,片刻后回来禀报,“太后娘娘,带军入永宁宫的,是娘娘的侄子、镇护将军郭建。”

    镇护将军郭建,素来掌握宿卫,守护皇廷安全,又是郭太后的亲侄,如此看来,她们定然性命无虞。

    只是不知,接下来要发生何事?郭太后在这次事件中,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郭太后临窗而立,长长的裙裾拖在明净如水的地上,听到白锦的回话,她只是略一颔首。夏侯妍觉得,她越发看不懂这位太后了。下午同游御花园时,谈起先帝的兽苑,她像个普通的贵妇人一般善谈、可亲,如今,她矮小的身形独立窗前,背影写满萧瑟与孤冷。

    那是殿中昼夜不息的火盆也化不开的冷意。

    “妍儿、白锦留下,其他人都下去。”

    太后一声令下,殿中服侍的众人一一躬身退去,夏侯妍注意到,即使太后背对着她们,这些宫女也是躬身倒着走路,绝不将后背和屁股对着太后。宫中规矩,由此可见一斑。

    很快,偌大的偏殿便只剩下她们三人。

    “哀家常常觉得,这宫中上上下下,都像在演戏。演了今日演明日,明日之后还有明日。”

    殿内一片安静,惟有更漏声迭迭响起,为这安静又添一分沉郁悠长。

    “妍儿,你与哀家也算有缘。今日,你我也同做一回戏中人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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