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霾

    醒来冷汗涔涔,额间一片冰凉,方知刚才乃是一场大梦。

    梦中吴、蜀俱灭,就连大魏也被称作“前朝”,莫非是百年身后事?又或者,这只是一场颠倒梦境,与现实全无关系。

    虽然只是一场梦,但梦中情景历历在目,仿佛真切发生过一样。尤其让她在意的是,那老者说,胡族进犯,洛阳陷落,北方士族皆仓皇逃窜至江左。

    还有,梦中所处朝代,叫做晋朝。

    夏侯妍攥紧了手下的锦被。

    惜悦抱着一叠新衣从外间走来,“小姐出了这么多汗,定是做噩梦了,奴婢伺候您换衣服吧,免得着凉。”

    夏侯妍点点头,惜悦就走上前来为她剥下汗湿的里衣,又换上一套干爽新衣,另一边,高迎娣已将温水、毛巾一一备好,只待夏侯妍下床擦洗。

    距离高平陵之变,已有半月,这半月间,朝廷中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诛杀曹爽,翦除党羽,又令其下诸官员官复原职,各安其位。

    司马懿这招恩威并施,将魏朝上上下下尽握于掌中。一朝天子一朝臣,权臣亦如是。如今,权倾朝野之人,由曹爽变为司马懿,任朝中机要位置的,也大多替换为司马家的门生故吏。

    控制了京都之后,下一步,就是收回地方兵权。在曹爽八家的血将北邙山染红后不久,夏侯玄回了洛阳。

    夏侯妍记得,那是一个春日的傍晚,兄长从马车上下来,身后一缕残阳打在他背上,令他周围散发出一圈耀眼光芒,兄长见到她和李氏,面上露出一抹清淡笑意,笑中几分忧伤、几分困顿,还有几分释然。

    夏侯玄温声道:“夫人,妍儿,我回来了。”

    今日这一幕,早在嫂嫂李氏预料之中,不是吗?在曹爽刚刚被指谋反,司隶校尉着手调查时,李氏就曾说过,兄长快要回来了。

    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夏侯玄与曹爽同为宗亲,曹爽既灭,夏侯玄又怎可再掌兵权。

    两日后,传来消息,屯驻陇西的右将军夏侯霸叛逃至蜀国。夏侯霸是两人族叔,常年镇守边关,与他们往来不密,但毕竟有血缘关系。听到这个消息,夏侯妍心中不由生出一片悲戚。

    当夜,兄妹二人秉烛夜谈,夏侯玄凝视着摇曳烛光,幽幽开口,“妍儿,仲权叔父在出逃前,曾来武威郡见我,劝我与他一同出逃蜀国。”

    夏侯妍心中一凛,“兄长拒绝了他?”

    夏侯玄点点头,“于国,夏侯家世受国恩,我不能逃;于家,你和惠姑都在洛阳,我更不能走。”

    “仲权世叔与蜀对战多年,蜀国怎肯纳他之降?”

    “只因当今的蜀国皇后张氏,亦是我夏侯家后人。”

    夏侯妍心中一动,“兄长所说,可是那位十三岁时出城拾柴,被张飞将军掳走的姑姑?”

    “正是她,张飞将军爱重这位姑姑,娶为正妻,生下二女,其中一人,正是如今的张皇后。昔日叔祖夏侯渊战死于定军山,也是这位姑姑求情,将叔祖厚葬。”

    生于乱世,身世飘零,纵然与夫君恩爱,到底是一生难回故土,与至亲分离。想到这位姑姑的身世,夏侯妍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悲苦怅然。将士战场搏杀,建功立业,各为其主,女子却如菟丝藤萝,只能于乱世中攀附夫君而活。

    “想魏武起事之初,散家财、聚萤火,你我先人挺身而出、戎马征战,终助武帝统一北方,成就霸业。只叹如今,宗亲凋零,帝室衰微,我又是无能之辈,不擅戎马,未立寸功,终究愧对祖先勋绩!”

    夏侯玄说到激动处,眼圈泛红,洒下几滴清泪。

    “兄长休要妄自菲薄,人各有志,亦各有所长。兄长自幼不喜舞刀弄枪,却是才高八斗、名震京师,这说明我夏侯家不止有开国猛将,亦有惊世才子。先人若泉下有知,也会为兄长感到骄傲。”

    “妍儿之言,聊慰我心。也罢,如今就任太常一职,更合我本心,唯愿日后能随侍陛下左右,安度余生。”

    这次谈话,兄妹二人默契得都没有提起桓范的警告,为的就是不让对方担心。但夏侯妍始终记得桓范那句话,“若有一日,司马家对曹爽发难,曹爽之后,就是夏侯家。”

    如今所发生的一切,不正验证了桓范的话?

    夏侯妍如今,忽而有些怕见司马昭了。自九岁萌芽的那颗爱恋之心,不知不觉竟蒙上了一层阴翳。

    司马昭身边,围聚起越来越多的人,他的政务越来越多,散朝后的宴席也是一场接一场。

    羊徽瑜来府中看望过她几次,也曾提醒她,若有空了该去见见司马昭,如今多少人想把爱女美妾送到司马昭身边,她也该去宣誓一下主权。

    “多谢姐姐好意提醒,只是,母亲去世不久,我尚沉浸在忧苦之中,无暇他顾。”

    羊徽瑜叹一口气,“你心里,到底是有些怨他,是不是?”

    见夏侯妍不说话,羊徽瑜拉过她的手,“女子以夫为天,你眼里心里只看着他就好。朝堂之事,不进则退,为妻者,自然不希望自己的夫君郁郁不得志,是不是?等成亲之后,你就能理解我的话了。”

    以夫为天,像那位远在蜀国的姑姑一样,一世恩爱,却也远离父母兄弟。

    “姐姐言之有理。不过,我还要为母亲守孝三年,成亲之事,且容后再议吧。”

    转眼又过数月,吴国在涂水发动军事行动,三州刺史、太尉王凌上书朝廷,请求出兵伐吴,谁知其部将杨弘却密报司马懿,称王凌伐吴是假,起兵反叛司马懿为真,意欲推翻天子,另立楚王曹彪为帝。

    接到密报后,七十一岁的司马懿亲自率军讨伐,留长子司马师镇守京都,派次子司马昭都督淮北诸军事,率军会师于项。

    临行前夜,司马昭来府中看夏侯妍。

    “阿妍从前是很关心我的。见我咳嗽便亲自熬了梨水,日日送来。见我出征,恐我有失,甘愿舍身相随。近来,却是接连躲着我,不愿见我了。”

    夏侯妍低下头,他说的不错,司马昭几次来找她,她都推说身体不适,躲在屋里不出来。

    “哥哥如今身边之人越来越多,个个都愿贴身照顾、舍命相随,也不差我一人。”

    话一出口,夏侯妍就有些懊恼,这话听起来,怎么有股子酸味。

    司马昭听到后,勾唇笑了笑,走到夏侯妍身后,张开双臂将她抱入怀中,俯在她耳边低语,“我只要阿妍贴身照顾、舍命相随。”

    嘴唇张合间,唇瓣堪堪擦过耳际,引她一阵轻颤。

    “我既不是你的婢女,也不是你的下属。且我向来不会照顾人。”夏侯妍身体僵硬,声音也硬邦邦的。

    “那换我来对阿妍贴身照顾、舍命相随,可好?”

    司马昭说话时,温热气息喷在她耳后,引她心猿意马,加上他语气低缓,似诱哄、似呢喃,直搅得她心绪大乱,脸颊、耳后、脖颈全部红成一片。

    说起贴身照顾,不由想起那年随他行进在骆谷。她扮作服侍他的亲兵,却是一概不懂如何服侍人,反倒是他日夜为她梳发束发,就连端茶倒水之事,也是他为她做得更多些。

    转眼之间,从彼时至今日,已发生这么多变故,生生令人生出隔世之感。

    她挣扎了一下,想要挣脱司马昭的怀抱,谁知反而被他抱得更紧。

    “兄嫂在家,哥哥不可这样无状,快放开我。”夏侯妍低声斥道。

    “阿妍休要骗我,方才我入府门时,正遇上太初兄携妻外出。”

    谎言被立时揭穿,夏侯妍的脸更红了。

    “阿妍,明日一早我就要离开洛阳,归期尚不可知。就让我再抱片刻,好不好?我不会做任何逾矩之举,我只想抱抱你。”

    听出他话中一丝哀求意味,夏侯妍虽没有回答,却是软下了身子,不再僵硬抗拒。

    司马昭察觉到她的变化,心中喜悦,微微低头,将脸颊在她颊侧蹭了蹭,似是觉得不够,如此反复轻轻摩挲几次,终于发出一声满足喟叹。

    “今日方知,耳鬓厮磨是何等意趣。”

    良久,才松开手臂,两手轻按夏侯妍肩头,让她转过来面对自己。

    “待三年孝期满,阿妍便嫁给我,可好?”

    他目光灼灼,满脸期待的看着她。夏侯妍终于忍不住,吐出心中疑问。

    “子上哥哥,你们,会动夏侯家吗?”

    司马昭眼中波光浮动,他怔愣片刻,唇角笑意加深。

    “阿妍何出此言?”

    “大司农,不,桓范之前曾来提醒兄长和我,他说,若有一日,司马家对曹爽发难,之后,就会轮到夏侯家。”

    眼下,桓范的预言,已实现了一半。

    司马昭垂下眼眸,再抬起时,眼中隐有泪光浮动。

    “我爱重阿妍,欲娶阿妍为妻,结百年之好,又如何忍心动你兄嫂,使你伤心?”

    “若有那一日,纵是违背国法,悖逆父兄,亦不敢相负于阿妍。”

    “哥哥别说了……”夏侯妍呜咽着扑到他怀中,低声啜泣。

    她曾是那么毫无保留的、热烈的爱着他,如今却因朝堂纷争,心绪日渐复杂。得势的司马家,失势的夏侯家,权势变幻终究在这段感情上投下了一丝阴影。

    翌日,司马昭带兵出征。不久前线即传来消息,司空王凌自知不敌司马懿,已出城投降。司马懿纳其降,收缴官印和仪仗。在押送王凌一行回洛阳途中,王凌自知难免一死,选择服毒自尽。楚王曹彪亦被迫自尽,亲属流放平原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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