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持(上)

    三根线香插入香炉,袅袅烟雾自顶端飘出,蜿蜒逶迤飘向大殿高处。

    夏侯妍微闭双目,双手合十后高高举起,轻触额头,双膝跪于蒲团之上,然后起身,如此反复三次,方算行完一个跪拜之礼。

    这是母亲去世后,她第一次来白马寺,请寺中高僧为母亲立了往生牌位,又请僧众为北邙山亡者做了法事。

    寺中惯例,为亡者做法事要写清亡者姓名及生辰,但这次,遵照夏侯妍的嘱咐,木牌上只写了“故友”云云。

    无论哪朝哪代,凡是犯了谋逆大罪的人,都不可能立牌位,夏侯妍无意与此抗衡,只是一想到曹爽等人被株连的族人中,总有无辜之人,不免唏嘘哀叹,想为他们上一炷香、做一场法事。

    且她还存有一缕私心。人都说杀孽太重,终遭反噬,一想到司马昭如今又赴战场,刀剑无眼,夏侯妍就怕他受伤。

    拜完寺中最后一尊佛像,夏侯妍扶着惜悦的手起身,不免自嘲一笑。自己向神佛求了这许多,再看看寺中摩肩接踵的信众,若每人都像她一样有诸般所求,也不知神佛能否忙得过来,一一答应。

    前日高迎娣家中来了消息,说是她父亲病重,思念女儿,想要见她一面,夏侯妍就遣她回乡,并送她许多银两,嘱咐她让父亲安心养病,让幼弟专心读书。高迎娣感激涕零,抹着眼泪离去,临行前给她叩头不止,说,“小姐,迎娣三日即返。”

    考虑到旅途安全,夏侯妍另拨了一辆马车并府中两个侍从去送她。

    因此,这一日来白马寺,陪在夏侯妍身边的只有惜悦一人。对了,寺门外还有靳越守着。

    曹爽伏诛后不久,司马昭安排在夏侯府门外的守卫果然如约撤走,但靳越依旧负责夏侯妍个人安全。夏侯妍也很奇怪,平日在府门口也看不见他,但只要她外出,靳越必定会立刻出现,随侍左右,护她安全。

    夏侯妍也曾提出,他不必如此,但靳越说这是司马昭的命令,若他做不到,便只有提头去见主人。夏侯妍不想他为难,就随他去了。

    今日进白马寺,夏侯妍觉得他身上杀伐之气太重,且寺中不可带兵器,便嘱他在寺门等候。对于夏侯妍的要求,靳越无有不应的,但为了确保她的安全,靳越还是悄悄潜入寺中,藏身于一棵古树上,密切注视着寺内的动静。

    从正殿出来后,夏侯妍带着惜悦去了清凉院,这是正殿后的一处小院,古树参天,来人较少,颇为幽静。夏侯妍静立在千佛壁前,瞻仰壁上佛迹。

    壁前并无他人,只有一个和尚俯身在一处石桌上临摹作画,长长的画卷拖在地上。他时而抬头看石壁,时而低头勾勒丹青,夏侯妍被吸引住,忍不住走近两步,见那和尚笔下所画,并非面前的千佛壁,而是壁体最下方墙角处的一排壁画。

    和尚画得专注,夏侯妍便静静看着,只见一支普通的画笔在他手下有如神助,轻勾慢抹,线条交汇,便是一副栩栩如生的画像。

    画完最后一笔,和尚搁下手中画笔,轻拭额间薄汗,这才意识到夏侯妍站在身边,立刻合掌行礼。

    “阿弥陀佛,见过施主,方才一心作画,竟未留意施主在侧,失礼。”

    夏侯妍也合掌回礼,“阿弥陀佛,师傅妙手丹青,今日得见师父画迹,乃我之幸,只是不知师傅所画是何故事?”

    和尚抬起头来,夏侯妍这才发现,这是个极年轻的和尚,与她年龄不相上下,俊眼修眉、肤白如雪,眉宇间含几分温柔飘逸之气,一身暗灰色粗布海青,穿在他身上却透出一丝贵气。

    “这是佛本身的故事,这里”,和尚指着画卷最右侧一只双角亮如白雪的鹿说“这是在恒水岸边救起人命的九色鹿,它令不守信诺之人脸上生出癞疮,”说着,他将手向左移,“这是舍身饲虎的萨埵王子,他舍弃自己的肉身,救了快要饿死的老虎一家。”

    “这里,是尸毗王割肉饲鹰的场景。天界帝王帝释天为考验尸毗王的善心,化身为鹰,向尸毗王讨要肉吃,尸毗王不忍猎杀他物,便割下自己的腿肉给他,帝释天连称不够,直到尸毗王将自己整个献出。”

    夏侯妍听得入神,“为何这类故事统称为’佛本生’?”

    “本生,乃是佛经的十二种体裁之一,佛本生记录的就是佛在降生成佛之前,生生世世经历的诸般轮回事迹。”

    头顶树丛间,有枝叶响动,惜悦警觉抬头,见几只飞鸟扑棱棱自浓荫中飞出,这才放下心来。

    “看来,无论哪一世轮回,佛陀都秉持舍身救人之心。”

    和尚点点头,“肉身易坏,舍之,方能成佛。”

    舍之,方能成佛,一个”舍”字,却是知易行难。就拿她自己来说,一想到要舍弃母女之情、朋友之谊,还有,对司马昭的喜爱,都是难以做到的。

    想到这里,夏侯妍轻叹一口气,随即端正面容,对和尚合掌,“今日有幸,听了师傅许多教诲,尚不知师傅法号,还请赐教。”

    和尚亦合掌行礼,正欲作答时,一名小沙弥端了几杯茶水过来。

    “施主、师兄,请用茶。”

    和尚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夏侯妍谢过和尚和小沙弥,与惜悦各端起一杯茶,轻酌一口。

    “此茶出自后山茶树,虽不比宫廷御贡,自有一番清爽朴素之味……”

    这是夏侯妍在阖眼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接着,她就失去意识,陷入一片空茫境地。

    视线中,出现一点莹莹火光。

    接着,眼皮不受控制的合上,又陷入一片漆黑。

    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一点火光由远及近,渐渐变得清晰,这才看清,火光乃是桌上的一盏油灯,灯下,还有一人,手中执笔,正伏案作画。

    画者青白色的头皮异常瞩目。

    夏侯妍将视线移开,这是一处简陋的房间,除了她身下的床,只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土墙四壁没有窗,仅在桌子所靠的一面墙上,挂着一把弓箭。

    床头三尺远处,有温润月光倾泻而下,将地面照出一片白。

    她曲起一臂,想撑起身子,耳中传来哗啦啦铁器响动,低头看去,这才发现,自己左臂上,赫然扣着一块一尺宽的沉重铁环,铁环之上连着铁链,铁链的另一端牢牢锁在墙上的一处粗大铁钉上。

    “你醒了。”

    声音自桌边传来,平静无波,像是友人间寒暄“吃了吗”一样自如。夏侯妍一时怒从心起,用尽全身力气去扯臂上铁环,掌心被磨得红肿生疼,铁环纹丝不动。

    “没用的,纵是最勇猛的武将,也难以徒手拆此铁环,更何况你一个闺阁女子。”

    “这药易致人口干,先喝点水吧,你右手边有水囊。”那人头也不抬的说着,手中画笔不停。

    夏侯妍低头,右手边果然放着一个鼓鼓的水囊。方才就觉得口干舌燥,想来对方既留自己性命,应该不会再费周折在水中放毒,就拧开水囊盖,大口喝下水。

    冷水如甘霖,滋润干燥喉咙,喝下后,顿觉全身松快不少,她抬手,用袖口擦了下嘴角。

    “你到底是谁?将我绑来此处,有何目的?”

    “嘘,夏侯小姐稍后片刻,待我画完这幅画,再来答你。”

    他头也不抬的回她,手中笔不停,依然在专注做画。

    夏侯妍心中迅速思考着,对方用迷药将自己绑来这里,没有立即杀掉她,有几种可能的情况,一是以自己为要挟,钳制他人,一是将自己转卖,求财,还有一种,则是有变态的癖好……

    她头皮一阵发麻,不敢再继续想下去。

    就在这时,桌前的男人放下画笔,起身缓步走到她面前。如果她没看错,他脸上似乎还带着三分笑意。

    他走到她面前,坐在床边,夏侯妍立刻向后缩了缩,直到背抵住凹凸不平的土墙面。

    “不必这般害怕,我也未必会要你性命。”

    这话说的不明不白,夏侯妍不愿细想,沉声问他,“我的侍女在哪里?你把她怎么样了?”

    “被铁链拴在这里,还想着自己的婢女,真不愧是,叫我一见钟情的女子。”

    他说着,便伸出一只手,想要触碰她脸颊,夏侯妍立刻别过头,眼中厌恶尽数流露。

    “你就这般厌恶我?”

    他低头,凝视自己双手,半晌,唇角露出一抹嘲讽的笑,“是我糊涂了,我已将你绑到此处,还能奢望你对我有何好颜色?”

    “放心,你的侍女对我没用,她只是晕了半日,想来已被寺中僧人发现,送回夏侯府。倒是跟在你身边的那个侍卫,让我的人颇费了些功夫。他武艺高强,以一当十,若不是我提前谋划,或许今日并不能成功。”

    说话间,他低头垂眸,慢慢翻转自己的手,像是在细细端详一般。

    “靳越……靳越怎么样了?你把他怎么了?”

    他盯着她,“据我所知,那婢女自小跟随在你身边,你关心她,可以理解,但这个侍从,却不是你府中之人,你紧张他的安危,又是为何?”

    “莫非,只因是他的人,所以你便爱屋及乌,关心他生死?”

    这个他,毫无疑问是司马昭。

    夏侯妍注意到,说这句话时,这个伪装成和尚的绑架犯,眼中流露出切齿之痛,她瞬间明白了对方将自己绑来的目的。

    “你要用我来要胁子上哥哥,是不是?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这么做?”

    那人忽然站起来,立于床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她,身后油灯火光将他的身影投在后面墙壁上,影影绰绰,飘摇不定。

    “子~上~哥~哥~”

    他一字一字重复着她的话,唇齿间溢出呵呵笑意,这笑声忽然转大,他竟仰头狂笑了数声,直笑到眼角沁出泪水。

    他大步走到桌前,将方才做完的画拿过来,递到她面前展开。

    画中,一位妙龄少女穿常服坐于马上,左手持弓,右手拉弦,手中箭矢已射出,插入远处一辆豪华马车的车轮边。

    马儿受惊,车上三位满头珠翠的贵妇人亦吓得花容失色,马车正前方,一个跌倒在地的幼童,则被母亲扶起,紧紧抱在怀中。

    这幅画画功了得,只消看一眼,便入如画境,耳边仿佛能听到贵妇人惊慌失措的声音,还有那怀抱幼子的母亲的悲泣。

    夏侯妍脑中轰然一震,抬眸去看立于面前的男人,语气艰涩。

    “你,你怎会……”

    “我怎会知道此事?画出此画?很简单,你射箭救人,吓走曹爽兄弟的姬妾时,我就在旁边。”

    男人说着,俯下身子,一手撑在床榻上,平视着她。

    “从前,我只爱做画,毕生所求,不过寄情山水,逍遥一世。功名利禄,美人香车,我全无兴趣。但甫一见你,便令我心折,我当时就想,此生若无这般女子相伴,山水也会失了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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