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持(中)

    “后来,经过多方探查,得知此女子乃是夏侯府千金,我心中更添几分喜悦。因为,我知道父亲与已逝的夏侯将军有旧,母亲与夏侯夫人亦有往来,既然彼此身世相当,谈婚论嫁应当更容易些,我便将此事告诉了母亲,请她去府上,看一看这位女子。”

    夏侯妍呼吸一滞,过去种种情景如画卷般在脑中掠过,一时,是母亲夜间同兄长交谈,“……小儿子王明山……配妍儿……做个京官……”;一时,是一位言笑晏晏、富贵雍容的妇人来府中相看她,而她则故意浓妆艳抹、行为粗鲁,将对方吓走……

    “你是……王太尉之子,王明山。”

    男人眼中露出赞许之色,“果然是个聪慧女子,我略微提点,你就能想到全貌。只可惜,非我所有。”

    王明山起身,负手在身后缓缓踱步。

    “你平日穿得素净,见我母亲时却故意弄了满头珠翠,金的、银的、玉的一股脑全插头上,母亲啧啧摇头,不明白我为何倾心于这般艳俗女子,连连哀叹此女不如其母甚矣,我却明白了,你故意扮丑,为的不过是拒绝这门你不喜欢的亲事。如此干脆利落,想来定是有了意中人,于是我稍作打听,就知道了,你喜欢的,是司马懿的次子,司马昭。”

    “事已至此,我已决心放手。我这个人,不喜欢强求,你既已有了心悦之人,我便只有遥遥祝福。”

    “我已决定,待临摹完寺中佛迹,便去游历山川大河,画自己想画,逍遥一世。你会嫁人、生子,但你在我记忆中,永远是初见的模样,一张清丽可人的脸,一颗热烈勇敢的心。”

    他忽而停住脚步,摇头轻笑一声,再开口时,语气凄凉,“可惜,天不遂人愿。司马老儿狠如蛇蝎,杀我父兄,屠我族人,如此血海深仇,焉能不报?”

    “可是,”夏侯妍想要说些什么,又怕激怒面前这个情绪激动的人,及时住了口。

    “可是什么,你说。”

    王明山背对着她,立于桌前,按在桌上的双手骨节曲起,似是在极力压制恨意。

    “可是,终究是王太尉先行谋反,事泄……自尽。”

    说到后来,夏侯妍的声音小到只剩嗫嚅。

    王明山猛然回转身,遥遥看她。

    “事泄自尽?这就是世人所以为的,对吗?”

    夏侯妍心中一动,抬眸与他对视,莫非,还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内情?

    “你可知,真相是什么?”

    “司马老儿狠辣阴毒,他一面下令赦免我父之罪,一面亲率数万人马直逼寿春。父亲见事情泄露,为避免寿春百姓遭遇战火,主动写信给司马懿请罪,交出官印、仪仗。”

    虽然想要叛乱,可是在看到形势不妙时,还能考虑到一城百姓之安危,及时止战。这位王太尉,亦有可敬可叹之处。

    “谁知司马懿纳父亲之降为假,要取他性命才是真,在押送父亲至洛阳的途中,便已备好了棺材和长钉,父亲见到棺材,知道自己必死无疑,选择服毒自尽。”

    “尽管如此,司马老儿却仍不满足,将我父亲曝尸三日,父亲及左右参与者,皆诛灭三族。父亲、母亲、兄长、嫂嫂,连我五岁的侄子,七岁的侄女,还有二嫂腹中仅四个月大的孩子,都被屠戮殆尽。”

    说到最后,已是睚眦迸裂、字字泣血。

    夏侯妍听得浑身发冷,她听说过,曹爽伏诛那一日,血把北邙山的山头都染红了,如今王家也是灭族,不知寿春城外,又是何等凄惶惨烈景况。

    “父亲起事时,我还在寺中做画。待收到消息赶回寿春时,在半路上就被家兵拦住,劝我回洛阳躲起来避难。灭族之日,父兄找来一人扮作我的模样,因此,尸体并不少,王家八十三口人,八十三具尸体,一个不落。”

    也就是说,世人并不知道,王家的小儿子王明山,还活在世上。

    “想我太原王氏,簪缨世家,子孙绳绳,累世公卿。叔祖王司徒,为匡扶汉室鞠躬尽瘁,我父王凌,为大魏南征北战,戎马一生。如今,一夕身死,满族倾覆,辱及万世。”

    “父亲一直不喜欢我,他认为男子就该提枪上马、保家卫国,他喜欢大哥的英勇,二哥的威武,独独不喜欢我手执画笔。自我记事起,他见到两位兄长就笑,见到我则皱起眉头。父亲认为我不堪大用,就连起事也未向我透露分毫,谁能想到,最后,全族只留下我一人。”

    “想想就很讽刺,是不是?一个最不被喜欢的儿子,偏偏活了下来,若能拿我换随便哪位兄长,父亲都会更觉安慰吧。”

    王明山说到最后,像是支撑不住一般,颓然坐在椅子上,油灯火光映出他半张侧脸,低沉阴郁,另半张脸,则隐在黑暗中,像是与这沉沉黑暗融为一体。

    夏侯妍看着他,心绪复杂,纵然是潇洒纵情之人,内心深处也渴望得到父母的肯定。

    “你父亲,是很爱你的,他最后还设法用人顶替你,让你活下来。”

    “呵,呵呵。”

    王明山干笑两声,“今日方知,我过去纵情肆意的生活,乃是有人替我担了责任,若无父兄建功立业,我哪有金钱和闲暇纵情山水。如今父兄皆丧,留我残命在世,正该为他们报仇雪恨。”

    王明山忽然起身,走到她面前,俯下身看她。

    “被我绑在这里,你却还劝慰我,说父亲爱我。你说,你是不是傻?”

    说她聪慧也是他,说她傻也是他,夏侯妍气结,不悦地瞪他,却见他面上表情柔和,眼中流出几分哀伤。

    他伸出手,触碰到她颊边垂落的一缕发丝,一触之下,又猛然收回手,眼中大恸。

    “你是个好姑娘,只可惜,爱错了人,今日被牵连至此,做挟制人的工具。”

    “终究是我无能,无力对抗司马家的千军万马,只能用此手段,以求险胜。难怪父亲一直看不上我,我今日总算理解了,在家族遭遇危机之时,不够强大的人,靠什么护佑至亲?”

    王明山说着,忽然抬起手,手掌张开,直取她脖颈,一把掐住,渐渐收紧。

    “这根脖子,真细。我的手只要轻轻一折,就会断,对不对?”

    脖间力道进一步收紧,胸腔中空气被挤出,夏侯妍被迫张开嘴,却喘不上气。

    “你猜,他会不会来救你?”

    “若是不来,你猜,我是会放了你,还是杀了你?”

    手指一松,脖颈间力道忽然消失,夏侯妍猛烈咳嗽起来。

    “就算,咳咳,你侥幸得逞,把子上哥哥骗来此处,杀了他,你也,咳咳,终究难逃一死,他的父兄不会放过你。”

    夏侯妍边咳边说。

    王明山凄然一笑。

    “我要的不多,司马昭的一颗人头就够了。”

    “谋划这件事的时候,我就没想过自己能活下去。让司马家的人也尝尝,失去至亲的滋味,就足够了。”

    外面忽然传来一声鸟叫,长而缓,片刻后,又是一声,这次短促急切,再然后,又是一声低缓长鸣。

    夏侯妍循声去找,判断出声音好像来自上方。

    王明山直起身子,向与床相对的那壁土墙走去,走到墙边时,他伸手一推,土墙竟缓缓向外打开,露出一角阶梯。

    “你在此处稍候,我马上就回来。”

    王明山说完,就闪身走到墙外,脚步声渐行渐远,不一会,就完全消失了。

    夏侯妍盯着那处,原来,这土墙中藏着一扇门,门外有阶梯,再加上此屋中四壁无窗,只有头顶有一处形似天窗的东西,窗牖纵横交错,将地面上的月光切割成规整的方块。

    毫无疑问,这是一处地下室。此时,距离她喝下茶晕倒仅有半日,且王明山说过,他一直在寺中临摹佛迹,这样推算下来,他们应该还在洛阳城周边。

    脚步声又响起,由远及近,很快,王明山从土墙后过来,手中提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篮子。

    他提着篮子走近,篮子中飘出麦香味,夏侯妍忽然觉得有些饿了,咽了下口水。

    “饿了吧,吃点东西吧。”

    王明山揭开篮子上的布,里面是几块冒着热气的白面饼,面饼上点缀有胡麻和切碎的葱白。

    王明山的另一只手里,拿着一块浸湿的巾帕,他将巾帕送到夏侯妍面前,“擦擦手吧,干净的,刚浸过水。”

    巾帕温热,夏侯妍抬手接过,细细擦拭双手,将巾帕递还王明山后,就拿起一块面饼,咬下一块,细细咀嚼。

    王明山用她用过的巾帕擦了手,将巾帕丢到桌上,也吃起了面饼。

    吃过之后,王明山将篮子和剩下的面饼收起来,又送到土墙外的隔间。

    夏侯妍双手抱膝,再次打量屋内,这样一个地下室,绝非一人之力可以建造,再加上还有人来送吃的,很显然,王明山有不少帮手。

    目光忽而瞟到墙上挂着的弓箭,心下一沉,忍不住问道,“你会用弓?”

    王明山循着她的目光看去,走到墙边,取下那弓,细细摩挲,“这是父亲留给我的,我不爱用刀剑,射艺倒还过得去。”?

    “你要用这把弓来对付他?”

    “不,不,不”王明山摇头,唇角勾起,“我要用这把匕首,令司马昭自戕。”

    刀身晃动间,寒光闪烁,夏侯妍盯着那熟悉的形状,伸手去摸腰间,果然空空如也。

    “那是我的,你拿了我的东西。”

    “没错,我看了上面的刻字,是那司马昭送的吧。吹发可断,削铁如泥,确是一把好刀。”

    “我的耳铛呢?”

    那副司马昭送她的红玉髓耳铛,是她心爱之物,如今为母服孝,不宜佩戴首饰,她就小心的放在锦囊中,日日带在身上。

    “放心,没有丢,我只是叫人把它送到司马昭那里。否则,诡计多端如他,凭什么相信你在我手里呢?”

    “项城距此地,不过一两日路程,算算时间,明后两日,他也该来了。”

    “我给你讲了许多佛陀舍身饲鹰、饲虎之事,你说,司马昭肯不肯为了你,舍身自戕呢?”

    他两只手撑在床榻上,压下身子逼视着她,目光灼灼。青白头皮,上有九点戒疤,灰色海青,勾勒出沉沉暗影。

    夏侯妍一抬下巴,回望他,毫无胆怯之色。

    “你口诵佛偈,临摹佛迹,却假借佛寺,行此恶事。你的礼佛之心,又有几分是真?”

    王明山咬住后槽牙,一字一句道,

    “剃发是真,礼佛是真,报仇,也是真。”

    “你剃度出家,潜伏寺中,这些事,释道师傅可知道?”

    王明山眼中露出一丝痛苦,“师傅年初已云游四方去了,等他年后回来,诸事皆已尘埃落定。”

    “你也不必拿话来激我,正是因为在佛寺胜地,我才叮嘱手下人不可造杀孽。你身边那名侍卫,才能侥幸留得残喘。”

    夏侯妍心中一动,这么说来,靳越并无性命之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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