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胖

    翌日清晨,夏侯妍起床梳妆时,便有仆从捧了数个香脂罐子侯在屋外,高迎娣接过来,一一罗列在桌上,揭开罐盖,供夏侯妍嗅闻挑选。

    绿色罐子味道清幽如林间小径,青色罐子淡然飘逸如高空白云,紫色罐子,静谧安然如午夜月色。但无一例外,都是浅淡悠长的味道。

    惜悦一边为夏侯妍挽起发髻,一边赞道,“难为将军用心,这些味道虽各有不同,但都是小姐喜欢的清淡香味。”

    高迎娣俯身凑近了去看那些香脂罐子,“这些琉璃罐子真漂亮,流光溢彩,晶莹剔透,竟比玉石更胜一筹呢。”

    惜悦打趣道,“迎娣越发厉害了,跟着小姐学了几日字,如今四字词语也是张口就来,我看,不日即可出口成章。”

    “惜悦姐不要取笑我了,我才学得几个字,不惹人笑话就不错了……”

    两人谈笑间,夏侯妍已净完手,伸出一指蘸取一点香膏,对着铜镜,缓缓涂抹于唇上。

    昨日,他的指端就是这样,一点一点抚过她唇瓣,眸光专注,睫毛翕动,他的手指温度正好,轻贴在唇瓣上,不留一丝缝隙……

    “小姐,小姐,您怎么不涂了?”

    见夏侯妍涂到一半忽然停住,手指按在唇瓣上,表情有些茫然,惜悦忍不住出声唤她。

    “啊,没,没事,没事。”

    回过神来的夏侯妍,立刻干脆利落的将剩下的唇瓣涂抹好。

    ………………

    “子上哥哥,这已是今日第四顿饭了,咱们,真要吃这么多吗?”

    午后申时,夏侯妍看着满桌琳琅满目的饭菜,有些犹豫地看向司马昭。

    “这是自然,戴大夫说了,我这次的伤,诱发了积年旧疾,需要静养,用饭须少食多餐,一日至少五餐。”

    “那,戴大夫有没有说,哥哥恢复地如何?何时可以摆脱手杖?”

    昨日谢大夫是同司马师一起来的,她不方便在场,因此并没有亲耳听到大夫的话。坦白说,她心里有点着急,一晃半个多月过去了,司马昭这条伤腿还是不能发力,白日在院中散步,总需拄着手杖,她担心他摔着,总是寸步不离的跟在左右。

    司马昭露出了然笑意,伸手夹过一只蜜豆糟鹅掌送到她碗中,“阿妍不要担心,大夫说了,我这条腿恢复地很好,大约再有十天半月,就能独自下地走路了。如今堪堪恢复,若是着急甩开手杖,反而可能造成新伤。”

    夏侯妍专注地听着,郑重点头,“那就多用一段时间的手杖,哥哥放心,我会陪着你的。”

    司马昭微微一笑,“这糟鹅掌是阿妍喜欢的,尝尝味道怎么样。”

    夏侯妍点点头,夹起鹅掌咬下一块,皮肉软烂鲜香,筋骨软糯微韧,令她食指大动。

    接连用了几道菜后,夏侯妍忽然放下碗筷,司马昭微挑长眉,“饱了?还是腻了?”

    夏侯妍摇摇头,转头看向他,“哥哥,这一桌菜,怎么净是我爱吃的?”

    “我与阿妍恰好口味一致,这一桌菜,不止你爱吃,也是我爱吃的。”

    司马昭从容说完,将一块松瓤南瓜卷夹到她碗中,“这个是厨子新研究的菜式,尝尝可喜欢?”

    夏侯妍低头看去,南瓜卷是清爽的嫩黄色,放到碗里时像豆腐般微微颤动,还未入口就能想象出软嫩的口感。她忽然想起那一日在酪浆铺子里羊徽瑜说的话,她说,“二弟为你,可是大费周章搜罗来许多厨子……”

    而她,似乎到现在都不知道司马昭爱吃什么。

    夏侯妍眉头蹙起,这真是一个后知后觉的可怕发现。

    “我不信。”

    “说什么和我口味一致,其实都是按照我的喜好来的,是不是?”

    “你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一半一半不行吗?这满桌菜,做一半你爱吃的,一半我爱吃的,不是更好吗?”

    对于夏侯妍突然生气这件事,司马昭有些愕然,目光在桌上扫视一圈后,又回到她气鼓鼓的脸颊上,他似乎明白了几分。

    “阿妍不悦,可是因这些吃食?”

    夏侯妍点点头,又摇摇头。

    司马昭并不着急,只静静等她开口,夏侯妍静默了一会,开口道,“这不公平。”

    “何事不公平?”司马昭侧头看向她,潋滟目光中是认真与好奇。

    “你知道所有我喜欢吃的菜,还特地养了这么多厨子在府里,可我连一道你爱吃的菜都不知道。”

    原来她所说的“公平”,竟是这个。

    司马昭摇头轻笑,见她依旧僵坐在那里,索性拉过她双手让她面对自己。

    “听我说,阿妍,我自小对吃喝一途无甚兴趣,凉水白饼也好,凤翅貂炙也罢,于我不过果腹罢了。不过,我喜欢看阿妍用膳,阿妍可能不知道,你吃东西的时候认真又专注,让人觉得你所吃的,定是天下至上美味,而我一看你吃,自己便也不知不觉多吃了些。”

    夏侯妍微咬下唇,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真的吗?”

    司马昭迎上她目光,与她一瞬不瞬的对视着,“自然是真的。”

    夏侯妍唇角缓缓漾起微笑,脸上郁色一扫而光,“既然如此,哥哥定要多吃些。”

    “嗯。”

    如此又过了半月,司马昭终于可以摆脱手杖,独立站立行走,夏侯妍记着与兄嫂的约定,当天就收拾行李回了夏侯府。算起来,她在这别院已住了足足一月,期间兄长隔三差五便差人来问司马昭病况,当然,也顺便催促她早日回去。

    送走夏侯妍,司马昭当天晚些时候也搬回了太傅府,司马懿见他回来,目光在他腿上扫视一圈,“听说你今日才舍了手杖,这会儿就能健步如飞了?”

    “说也奇怪,这腿须臾之间竟全好了,想来想去,还是得感谢父母赐予强健体魄。”司马昭说着,拍了拍自己那条伤腿,向老父亲展示自己已完全好了。

    司马懿没再理他,反而背起手缓缓朝后院走去,“你既回来了,谢师父也就回来了,我得去找他烙张饼吃。”

    司马懿佝偻着上身,越发显得身形瘦小,此时的他,既不像战场上被坚执锐的将军,也不像朝堂上一手遮天的大臣,更像是一个寻常人家的老翁。

    司马昭紧走两步上前扶住他,“肉饼虽香,但外皮酥脆发硬,父亲宜以热汤佐食。”

    司马懿握住儿子手臂,悠悠道,“发落齿摇,焉能不老。”

    另一边,夏侯妍回府后,兄嫂二人一见她,双双吃了一惊,这才一个月,她竟胖了一圈,几乎恢复到了母亲去世前的状态。

    李氏得知她一日要吃五餐饭后,忍不住掩嘴轻笑,“从来只见过为照顾病人衣带渐宽的,却从未见过反把自己养胖的。这下倒好,又恢复到过去的身量了,气色瞧着也好了许多。”

    夏侯妍捏了捏脸颊上的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瞒嫂嫂,我也觉得自己胖了,脸上的肉又回来了。”

    夏侯妍说着就拽了拽腮上的肉,被李氏抬手止住,“好啦,别扯了,挺疼的,见妍儿这样,我和你兄长就放心了。”

    李氏说着,转头看向自己的夫君,夏侯玄与她相视而笑,轻轻点了点头。

    “妍儿回来便好,陛下诏我入宫,今晚我就不陪你们一同用饭了。”

    夏侯妍好奇的看向兄长,“这么晚了,陛下叫兄长进宫做什么?”

    “倒也没什么,陛下近日醉心典籍,饭后也要用功,希望我在身边陪他读书解惑。”

    不知是不是错觉,夏侯妍觉得兄长在说这句话时,目光有些闪烁。

    “陛下倒是慧眼识珠,兄长学识渊博,绝对没有解答不了的问题。”

    夏侯玄轻轻挥动手中麈尾,“妍儿莫要捧杀为兄。”

    将夏侯玄送至府门外,姑嫂二人携手穿过游廊,一边说着体己话,一边向卧房走去。

    “近日天气转凉,我已叫人置办了新铜盆放到你房中,你看看可喜欢。另外,床褥也叫人做了新的,只是被面还未定,我记得妍儿喜欢紫色和青色,又怕这两个色秋冬里发冷……”

    如此平静的过了约一月,忽有一日传来司马太傅病重的消息,夏侯妍便与兄嫂一同前去拜访。

    看到司马昭的神情,她就明白,司马懿此病非寻常病症,待进屋看到病榻上的老人,更是明白,他已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司马懿这次是真病了,他躺在床上,被软而厚的棉被衬托的越发瘦削,仿佛一片干枯蜷曲的落叶,触之即碎。

    夏侯妍没想到,司马懿会提出要单独与她聊聊。

    司马懿已病到坐不起来,夏侯妍就屈身半跪在榻前。

    “伯父,您让我留下,可是有话说?”

    司马懿勉力笑了笑,脸上苍老的皱纹随之弯曲,他颤巍巍举起一只手,吃力的想要去碰夏侯妍的手,夏侯妍立刻伸出手握住他。他的手干枯瘦削,薄薄一片皮肤下尽是嶙峋骨节,仿佛皮下肉脂已随年月消耗殆尽,夏侯妍眼底泛上一片酸楚。

    很难想象,就在数月之前,这双手还曾执剑握缰,亲赴淮南,平复了王凌之乱。

    “妍儿,我这样叫你,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不介意。”夏侯妍连连摇头。

    “那就好,”司马懿又笑了笑,握住她的干枯手掌忽然紧了紧,“妍儿,你可愿嫁入我们司马家?”

    说出这句话时,老人原本略带浑浊的双眼瞬间清明,满怀期待的看着她,透过这双眼,她仿佛又看见了当初那个与她对弈的老人,棋局之上,狡黠、隐忍、狠辣。

    夏侯妍的感觉很复杂,私下接触时,他是从容、慈祥、有智慧的长者,但他同时又是宫廷政变和纵横沙场的狠辣角色。不过,无论他是怎样的人,都不会影响她对司马昭的感情。

    夏侯妍看着他的眼睛,郑重点头。

    司马懿像是放心了一样,整个人松弛下来,视线从她脸上移开,眼珠重又变得浑浊,握住她的手也松松地没了力气。

    夏侯妍将他的手小心放下,用被子盖住。

    “妍儿,谢谢你们来看我,出去吧,我要睡了。”

    “是,伯父。”

    这一见,就是最后一面。

    两日后,司马太傅死讯传至四方,司马师升任大将军,司马昭任骠骑大将军,自此,魏国朝政,尽入司马兄弟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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