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肋

    “妍儿,上面风景如何?”

    梧桐古树下,司马昭拄着拐杖而立,仰头看向枝叶掩映间的木屋,午后光线依然强烈,他微微眯起眼睛,视线始终胶着在那抹青色身影上。

    夏侯妍收回投向远方的视线,从木屋中探出上半身,冲他挥动手臂。

    “子上哥哥,从这里可以看见建春门,寒泉,还有白马寺的大雄殿,当真是登高望远,一目千里。”

    司马昭唇角微弯,“妍儿抓紧些,当心脚底打滑,既然喜欢,就在上面多待会。”

    夏侯妍怕他站久了腿疼,本想立刻下来,又见仆从搬来了躺椅,就放下心来,索性在树上多待一会。她从小就喜欢爬树,喜欢一个人在树上被浓荫环绕,俯瞰四周的感觉,不过,自从回到洛阳,她已经很久没有机会爬树了,没想到,今日又做了一回孩子。

    这木屋从树下看很小,等爬了上来,发现对一个人来说绰绰有余,半人高的门,弯腰低头就能进去,背板厚实,左右两侧各开两尺见方窗户,方便欣赏远近景致,窗檐高而深,可应对不期而至的雨水。

    夏侯妍向空中伸出手,试图去触碰那遥不可及的白云,随即又收回手,忍不住低头轻笑,笑自己忽然的孩子气,还想着爬到树顶,就能摸到云彩。幼时仰头看树,总觉得白云飘浮在树荫间,可爬到树顶才发现,两者之间的距离依然遥不可及。

    “好玩吗?”

    夏侯妍从树上下来时,司马昭早已立在一旁,她甫一落地,司马昭就伸手稳稳扶住她手臂。夏侯妍站稳后,立刻反手扶住他小臂,“好玩,不过,哥哥你腿还没好,不宜久站。”

    夏侯妍说着,就扶着司马昭去躺椅上坐下,躺椅边已摆上木桌和一把木椅,桌上有白玉雕云纹茶壶并一对高脚白玉杯,玉杯中有新沏茶水,汤色清亮,茶香怡人。司马昭坐下后,先递一杯茶到夏侯妍手中,接着便抬手捻去她发髻上一片碎叶。

    手指轻捻,碎叶飘落在地,他又抬手将她额边一点碎发理顺,别至耳后,动作轻缓自然,指端轻抚过她额际肌肤,让她觉得有点痒。

    站在三丈外的高迎娣身形微动,想要上前为小姐拭汗,被身边的惜悦拉住,惜悦瞟了瞟夏侯妍和司马昭二人,又微微摇了摇头,高迎娣硬生生止住脚步。

    想起来了,惜悦先前就曾叮嘱过她,司马公子和小姐两人在一起时,不喜下人靠得太近,至于伺候小姐的一应事宜,自有司马公子亲自代劳。

    果然,在给小姐端了茶,清理了头发后,司马公子又掏出一方丝帕,为小姐擦拭了额头的汗。高迎娣心中感叹,就是在乡下,也未见过这般小心伺候妻子的男人,多得是油瓶倒了都不扶的庄稼汉。司马公子虽在养伤,对待小姐却是一如从前,体贴入微。

    忽然有下人来报,说是司马师来了,司马昭立刻叫人请进来。

    司马师只身前来,没带羊徽瑜,夏侯妍自觉不便打扰兄弟二人交谈,与司马师见礼后,就带着惜悦和高迎娣离开。

    待三人走远,司马师接过仆人新送上的茶杯,一饮而尽,随即将一纸房契丢到桌上。

    “买下了你隔壁的房子,正好安置你那些厨子。没想到啊没想到,这些年来,你竟陆陆续续买了二十多个厨子,啧啧,若是嫁到咱们家来,也不知阿妍妹妹会被你喂成什么模样。”

    司马昭淡淡瞥了自家兄长一眼,轻抿一口杯中茶水,“父亲知道了?”

    “那是自然,什么能瞒得过他老人家的眼睛?再说了,府中一下去了二十多人,还都是厨子,他能不知道吗?”

    “父亲可有说什么?”

    “父亲只说,叫你早日把人还回来,他也想吃谢师傅做的肉饼。”

    司马师站起来,负手缓缓踱步,轻快的语气染上一丝怅然,“父亲也老了,近来忽然念起家乡味道,说是温县的街巷小吃,滋味胜过京中百倍……”

    细密树叶间,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正倾洒下来,浓郁的橘红色穿透层层绿叶罩在人与物之上,彷佛是太阳要在落下前尽情迸发出所有热情。

    司马师忽然转身走到司马昭身边,拿起他放在躺椅边的拐杖,翻转把玩了一番,语气重又变得轻快。

    “司马家男儿何时变得如此娇气了?以你的体格,早该行动自如了,怎么,还离不开这截木头了?”

    司马昭轻咳一声,端起茶杯啜饮一口,又放于桌上。

    “昭弟,你演得累不累?”

    司马师语气中,三分玩笑,三分好奇。

    司马昭大大方方回望兄长,语气平静,“阿妍近来瘦了许多,需要时日养回来。”

    “所以你就假装腿迟迟不好,以便金屋藏娇,同时弄来这些厨子给她做吃的。“

    司马昭不置可否,司马师却笑得更大声了,“我如今算是知道,什么叫一语成谶了。还记得当初在温县,我提醒你不要与夏侯家的人走太近,你是怎么说的?你说不过是玩玩罢了,昭弟啊昭弟,你可真是把自己给玩进去了。”

    司马师忽然凑近逼视他,

    “昭弟,被人捏住软肋的感觉,怎么样?”

    司马昭迎上兄长的目光,一字一句,“甘之若醴。”

    司马师抚掌大笑,“好一个甘之若醴,没想到,我司马家竟也有这般情种,兄长祝你得偿所愿,不过,以后千万不要再出现此类事了,连日来,我已被你嫂嫂逼问了许多次,若是她被贼人捉住,我愿不愿意为了她自戕。”

    司马师仰头捏了捏眉心,他难得露出此种无奈神情,司马昭倒觉饶有趣味。

    “你看,女人总喜欢为想象中的烦恼忧心,喜欢假设这些两难之题。若我答得不合心意,立时便冷了脸,从娇软可人变成硬邦邦一块冰石,实在是难哪。”

    司马昭一个挺身,自躺椅上轻松站起,没有扶拐杖,走到兄长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能让兄长这般担心,看来嫂嫂也是兄长心上之人。”

    “你嫂嫂与我已成亲,怀有子嗣,且泰山羊氏与我河内司马世代交好,于公于私,这段姻缘错不得。”

    作为世家子弟,需始终将家族利益放在第一位,即便是感情婚姻,也要与家族繁盛密切绑定,不分你我。司马昭清楚,若是没有阿妍,他也会如兄长一般,拥有这样一段姻缘,也可以和乐美满,成就世人眼中一段佳话。

    但是阿妍,光是在口中轻念这个名字,就叫他心头微颤,情难自已。他愿为她即刻赴死,又望与她万世永生。

    金屋藏娇,兄长不经意的一句话,却正中他隐秘心事。不知从何时开始,他渴望时时处处与她在一起,想要将她随时带在身边。少年时听说南疆有秘术,将两个相爱之人的手臂割开后,再以特制之线密密缝在一起,两人此后便血肉相融,成为一体,至死再不能分开。初听此传闻时,他只觉诡异,后来却时常想起,尤其在阿妍被王明山掳走后,他更是数度做梦梦见此事。

    但他亦深知,阿妍性子爽直,且喜自由。凡事只可诱之,不可拘之。

    幸好阿妍亦爱他至深,从他做典农中郎将开始,再到他参与骆谷之役,她从来都是主动来陪他,不惜以身涉险。平日里,他一声轻咳,她便记在心上,他稍稍皱眉,她便心神不安。

    他已经习惯了被她放在心尖上,若有一日,她对他爱意消退……

    他低头凝视自己微微张开的修长手指,白皙皮肤下可见历历青筋,手掌倏地收紧,直到无法再进一步。

    若有那一日,他甚至不敢想,自己会做出什么疯狂之举。

    …………

    “哥哥,今日想听什么书?”

    晚间,夏侯妍照例坐在司马昭床边,准备为他读书。刚住到别院时,夏侯妍怕司马昭发烧,连续守了他两晚,后来见他伤势渐趋平稳,才放下心来,住到了一墙之隔的房间。不过,每日晚饭后,她都会陪司马昭在房中休息,直到他睡下才离开。

    司马昭卧床休养也不忘处理公文,他处理政事时,夏侯妍就坐在一旁看书,两人都是专注做事的性子,彼此不发一言,气氛却是融洽自得。

    一日晚间,处理完政事,夏侯妍见他面露疲色,便主动提出为他念段闲书,以供消遣,没想到自那以后,这竟成了惯例。

    “就接着昨日的吧。”司马昭靠坐在床头软垫上,微微侧头看向她,眉宇间一片柔和,丝毫不见方才处理政事时的冷峻。

    夏侯妍从桌上拿起最上方的一卷竹简,展开后略扫一眼,立刻锁定了上次读到的地方,“那就接着读《东汉名士录》,郭林宗的事迹还没读完呢。”

    司马昭微微颔首,夏侯妍略清了清嗓子,开口念道,

    “……太尉黄琼死归葬,名士徐穉往吊唁,哀哭后即离去,郭泰使人追,及就,徐穉语使者曰:为我谢郭林宗,大树将颠,非一绳所维,何为栖栖不遑宁处……”

    读罢这一节,夏侯妍一手托腮,陷入沉思。

    “子上哥哥,你说,为什么徐穉能预见到大树将倾,郭林宗却做不到?莫非徐穉比郭林宗更有见地吗?”

    “这倒未必,人曾说:“听郭泰语,如悬河泄水,注而不竭。以我之见,郭林宗和徐穉的差别,主要是一个为清议之徒,一个具逸民风范。郭林宗依然指望改造东汉,延续帝室,徐穉则秉持’不事王侯,高尚其事’之道,因此能更为冷静地看清局势。”

    “这样看来,徐穉更像蘧伯玉的门徒,’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也’,有在乱世之中安身立命的大智慧。”

    司马昭点头,眼中流露赞许之意,“审时度势,知进退,在’无道’时保存实力,方能在’有道’时有所作为。”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夏侯妍忽然打了一个喷嚏,顿感凉意袭身。窗外不知何时已飘起秋雨,淅沥沥雨声透过纸窗隐约传来。

    夏侯妍裹紧了身上的衣服,抬眼见司马昭并未盖被,只穿了一身睡袍斜倚床头,锦被整整齐齐的叠放在床的内侧。

    她起身,弯腰探手到里面去拽被子,两手抖落开被子后,给司马昭盖好,又特意把被子拉到他胸前掖了掖。

    这样,应该不会漏风了。

    正这般想着,夏侯妍无意间抬眸,发现两人离得如此近,以至呼吸可闻。

    她的手,还按在他前胸,虽隔着一层棉被,此刻却仿佛被火烫到了一般。她迅速抬手,想要起身后退,却被他一把捉住。

    “一入秋,阿妍的手就变凉了。”

    他忽然挺直了腰身,使两人之间离得更近,一手将她右手握在掌中,虚虚笼住,温热掌心包裹她微凉素手。与此同时,一根细长的柱状物插入她腰带和衣服之间,夏侯妍身子一僵,怔愣片刻才反应过来,那是他的手指,向后勾着她的腰带,带动她身体顺势坐下。

    她坐定后,司马昭抽回手,将她另一只手也捧住,放在膝头锦被上。

    这样一来,她就坐在他床上,紧挨着他的身体,两只手同时被他捂住。

    有暖流通过指尖汩汩流入身体,她慢慢觉得没那么冷了,四肢百骸舒展开,整个人都觉舒适惬意。

    察觉到她的放松,司马昭抬眸,低低问道,“不冷了吧?”

    明明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话,不知为何,从他口中说出,偏就带了一丝不一样的味道。

    他眉眼修长,目光专注,与她交谈时,向来直视她双眼。此刻,他一边问,一边用手指轻轻摩挲她手背,摩挲间一路向上,探向她手腕,最后停留在手腕处。

    那是她曾为他割腕放血的地方,此时依然留有几道浅浅白痕,司马昭的动作愈发轻柔,犹如羽毛轻抚,让她觉得有些痒,又有些难耐。

    夏侯妍掌心沁汗,脸颊发烫,连嗓子眼都有些发干。

    “不冷了。”她的声音细如蚊呐。

    窗外雨疏风骤,室内烛影摇摇,他忽然抬起一只手,四指曲起抵住她腮边,拇指微张,恰好触碰她下唇。

    然后,拇指在她下唇上一寸一寸、不轻不重地擦过。

    夏侯妍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那里动弹不得,一时间五感俱失,只余唇上指尖动作无限放大。

    几分惊异,几分惧怕,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暗挣扎和隐隐期待。

    好半天,才听见司马昭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阿妍的嘴唇有些干燥。秋风起,暑热退,是时候擦些膏脂了。”

    他收回手,看向她的双眼平静无波,白玉般的面孔上只有温柔笑意和真挚关心,再无其他。

    他只是单纯关心她身体,而她却心猿意马、目眩神迷。

    夏侯妍慌张垂眸,敛去心底事,因此并没有看到在她移开视线的一瞬间,司马昭紧紧咬住后槽牙,即刻又放松。

    “小姐,姜汤来了。”

    惜悦的叫声从帘外传来,打破了屋中有些古怪的气氛,夏侯妍立刻起身,快步走到门前,从惜悦手中接过姜汤。

    “我方才刚打了喷嚏,你这会就把姜汤熬好了?”夏侯妍有些诧异。

    惜悦不好意思地摇摇头,“熬姜汤至少须半个时辰,是这院中的厨子提前熬了,说是将军嘱咐过,今日天气阴冷,须备好姜汤暖身子用。我想着将军是有伤在身的,不能饮姜汤,这自然是特意为小姐熬的了。”

    如今,连惜悦都不叫他公子,而改称将军了。

    隔着半透明纱帘,夏侯妍向卧房内望去,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司马昭半个背影。他左手微举,拿着一方长形木椟,似在借着烛光细细查看。夏侯妍知道,那是朝廷中传递军机要事的特殊“信封”,由两块长方形木椟一上一下扣合组成,两块木椟各有一孔,以绳串起连接,下方木椟大且中部凹陷,凹陷处写有文字,上方木椟较小,正好嵌入下方木椟。

    她幼时在父亲膝头玩耍,也曾见父亲看过这种木椟。

    自从曹爽一派被肃清,朝中大事已尽在司马氏手中。司马懿年事已高,未来,自然是他两个能征惯战的儿子掌握大局。

    夏侯妍摇了摇头,想要甩掉这些沉重的想法,面对司马昭时,她只想彼此是单纯的两个人,无关身后的家族、利益、权势。

    “太晚了,哥哥不要再忙了,当心熬坏了眼睛。”

    夏侯妍进屋放下姜汤后,先走到床边拿走了司马昭手中木椟,司马昭松手任她拿去,眉宇间笑意蔓延,跃动烛光下轻轻道一声,“好,都听阿妍的。”

    夏侯妍把木椟扣好后放到书桌上,然后走到床前木桌边坐下,端起姜汤,汤碗微烫,她试着轻啜一口,辣得皱起眉头,仍不忘转头看向司马昭说:“哥哥,你还有伤在身,就不要喝姜汤了,而且你手也不冷……”话至此处,忽然想起方才他为她捂手时的触感,顿了一下,便不再说话,兀自转回头来,将剩余姜汤缓缓喝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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