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凤

    “听说二弟这别院中有株逾百年的梧桐树,可否劳烦妹妹带我去瞧瞧?”

    “这……我仅在此住了一晚,尚不知此事,”夏侯妍说着,目光在院中逡巡,忽而落在庭院深处一株参天高树上,她手指那棵树,语气略带兴奋,“姐姐说的,莫非是这株?”

    自从昨日来到院中,夏侯妍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卧房中陪着司马昭,还未有时间和心思去留意院中景致,如今听羊徽瑜说起百年的梧桐树,也起了好奇心。

    羊徽瑜顺着她的手看去,只见那树高大粗壮,华盖茵茵,上接天边浮云,不是它还有谁?

    两人携手穿过游廊,走过花园小径,来到那位于庭院西北角的梧桐树前。

    夏侯妍绕着树缓缓走了一圈。

    “姐姐,这树干,足有三人合抱粗。”

    羊徽瑜点头,“据说前朝一把大火,烧尽了洛阳城中不少珍惜古木,像这样百年以上的古树,如今已不多了。你瞧,虽是古树,这树皮却青绿光滑,枝繁叶茂,想来,再活个百年也没问题。”

    夏侯妍站在树下,仰头去看头顶枝叶,只见繁茂的心形叶片重叠交错,缝隙间漏下细碎光线,光线落在草地和人身上,形成点点不规则光斑。最瞩目的,是树的主干顶端以木板搭起了一个小屋,顶端尖尖像个小亭子,不知是做何用。

    恰在此时,别院的管家高伯提着一把扫帚过来,他本想来清理树下落叶,见两位贵人在此,躬身行礼后就要离开,被夏侯妍叫住。

    “高伯,您且留步,请问这梧桐树上的亭子,是做何用?”

    高伯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起身道,“回禀小姐,老奴只知这亭子乃是用青龙木所搭,至于用处,我等并不知。”

    待高伯走后,羊徽瑜嫣然一笑,“我知道了。”

    夏侯妍诧异,“姐姐如何知道?”

    “我猜得。不过,我有自信,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

    “听子元说,你与他兄弟二人初识,就是以树结缘,对不对?说是在他们温县老家,你从一株梨树上掉下来,正好掉在二弟怀里。”

    提起年少荒唐事,夏侯妍红了脸,嗫嚅道“这,也不是正好掉下来…是…子上哥哥飞身救了我。”

    “阿妍不必害羞,说起来,我倒是很羡慕你和二弟这般相遇,年少时一见钟情,此后便矢志不渝。”

    “听子元说,当初二弟买下这别院,为的就是这株梧桐树,我想,他一定是忘不了初见你的场景。这树是为你购置,这亭子也是为你而建,让你闲暇时能重温旧梦。”

    夏侯妍心中一动,再瞧这梧桐树时,就带了几分不一样的情愫。原来,两人之间的点点滴滴,他都记得,且珍而重之的放在心上。

    她将目光从树上移向院中,又细细打量一番,这别院之中,虽无富丽堂皇之感,却处处用心,青石板的朴拙,乌木粉墙的素雅,无一不合她心意。

    莫非,这也是子上哥哥考虑她的喜好所建?

    夏侯妍心头升起一股酸甜浓稠的幸福之感,这幸福后头又带了点哀伤的尾韵,令她沉浸其中,无暇他顾。

    羊徽瑜上前一步,伸出手抚摸树干,白玉般的手指在青色树皮上轻轻移动,喃喃道,“凤栖梧桐,有此一树,足见妹妹在二弟心中,珍极,贵极。”

    一阵风吹过,叶片发出飒飒响声,盖住了羊徽瑜的声音,夏侯妍转头问她,“姐姐,你方才说了什么?我没听清。”

    羊徽瑜笑了笑,“我说,咱们也该回去了,长时间不见我和孩子,子元会担心的。”

    回到房中,司马师和钟会正在饮茶,司马昭则手持一卷书倚靠床头,夏侯妍抬脚进门,他恰好抬头看过来,四目相对,两人不约而同弯起唇角,却不知,这一幕也被其余三人看在眼中。

    羊徽瑜掩唇轻笑,司马师装作没有看见,钟会,则迅速垂眸,掩去眼底那抹晦暗与不甘,只余一只手在袖中紧握成拳。

    将三人送至门口,夏侯妍单独叫住了钟会。司马师拍拍他肩膀,“我们去车上等你。”

    钟会对司马师恭敬道,“是。”

    今日相会,除了一声“姐姐”,钟会再未同她多说一句话,夏侯妍总觉得,两人之间似乎生分了不少。

    “士季,我听说,刘伯过世了,斯人已去,望你不要太过悲伤,你还在长身体,饮食休息,都要照常才好。”

    刘伯是自钟会蹒跚学步时便负责教导他之人,开蒙启智,日常起居,皆由他照料,夏侯妍初遇五岁的钟会时,刘伯就跟在他身边,一晃钟会已十八岁,耄耋之年的刘伯则被一场风寒夺去了性命。

    这件事,夏侯妍也是这两日才知道,是司马昭告诉她的。

    “姐姐放心,刘伯去得很平静,没什么痛苦,该说的话也都告诉我了,没有遗憾。我也早有心理准备,并没有影响生活。”

    钟会云淡风轻的笑着,语气平和,但在夏侯妍看不见的身后,他的左手握紧右手腕,右手则紧握成拳。

    不,他想说的不是这个,他想说的是,我已经十八岁了,到了可以议亲的年纪,可不可以不要再把我当成小孩?

    他想问,这两日在王明山手中,你睡在何处?吃些什么?怕不怕?

    可是这些,终究被他硬生生咽了下去。

    他还不够强大,不能在她有危险的时候,第一时间救她出险境,也没有能力与她身边那个人相争。

    他还没有资格问这些话。

    十八岁了,意味着他不能再像小时候一样,在她面前撒娇撒痴,故意做孩子情态讨她疼爱,也不能以练箭之名黏在她身边、日日相见。

    更何况,朝堂之上的变故早已令他看清,手中无权势,一切都是空。

    羽翼未丰之时,只宜韬光养晦。

    过去的司马昭如何在曹爽手下隐忍不发,今日的自己就该如何在司马兄弟麾下俯首帖耳。

    屈身守分,以待天时。

    他小司马昭十岁,他等得起,也熬得起,他唯一不确定的,是两人之间似乎离他期待的方向越来越远。其实,自从那日夏侯妍顺利离开洛阳,西下去寻司马昭的大军,他就深深感受到了不被命运眷顾的无奈。

    是命运,让夏侯妍先遇到了司马昭,也是命运,让那一日恰好出现一队出城做法事的和尚,从而令他的一番谋划扑了空。她出了城,追上了司马昭,他却因父亲病重,不得不留在城中。

    “如此就好,”夏侯妍听到刘伯去的平静,露出欣慰的表情,“士季不忙的时候,就来这里找我们喝茶、下棋吧。”

    钟会闻言微怔,“姐姐要住在这里?”

    “子上哥哥为救我受重伤,我得照顾他,待他伤愈后再走。”夏侯妍故意提高了声调,以使自己的理由正当有力。

    钟会只觉有数以万计蚂蚁密密啃噬自己的心,嘴角却还是扯出一个笑,“姐姐开心就好。”

    越过她的头顶,他看见,不远处的走廊里,司马昭正靠在廊柱旁,遥遥望着这边。

    “姐姐,回去吧,他在等你。”

    夏侯妍顺着钟会的视线向后望去,见司马昭只披了一件单衣站在走廊上,心下立刻紧张起来,怕他伤口裂开,又怕他着凉。

    “士季,我就不送了,记得有时间了来找我们喝茶,我得回去照顾子上哥哥。”

    “好,姐姐,再见。”

    夏侯妍迅速对他挥了挥手,转身快步向走廊奔去,钟会挥动的手还未及放下,在空中寂寞的摇了摇。

    司马府的马车先行至太傅府,将钟会放下,然后再悠悠驶向司马府,羊徽瑜轻咳两声,正在闭目养神的司马师立刻睁开眼,握住她手,“可是哪里不舒服?他又踢你了?”

    羊徽瑜摇摇头,“我今日在二弟别院,特意去看了那株梧桐树。”

    “嗯。”司马师见她并无不适,放下心来,将她手放于自己膝头,轻轻把玩。

    “我听说,二弟购置这处别院,为的就是这棵树,他甚至命人在树上搭了个小亭子,为的就是让阿妍妹妹上去玩耍。”

    司马师又闭上眼,不停抚弄她芊芊素手。他的手指粗粝,有常年握兵器磨出的茧子,修长宽大,更衬得她的手莹白娇小。羊徽瑜忽得翻转手掌,掌心朝上,回握住司马师的大掌。

    “凤栖梧桐,二弟的心思,夫君可知道?”

    司马师猛得睁开眼,灼灼目光撞上她探究视线,彼此对视了片刻,他忽然咧嘴笑了。

    “二弟的心思也好,我的心思也罢,都是司马家的心思。只要河内司马不倒,我别无所求。”

    司马师长臂一伸,将她揽入怀中,另一手轻抚上她隆起的肚子。

    “子上与我,皆是一样的心思,你放心。”

    羊徽瑜抬眼,夫君黑亮的眸子正在咫尺之间,他明白她的话,也用“你放心”三个字消解了她的隐忧。

    羊徽瑜抬手扳住他后颈,凑上去,亲住了他柔软炙热的唇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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