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深冬，莽莽群山间百兽绝迹，一片萧索，风声中间或夹杂着黑龙寨里兄弟们的吆喝笑闹，没见有什么异常。
难道是意外？
卓潇面露狐疑。
紧接着，又一枚落在脚边的石子推翻了他的想法。
看来是故意的。
用这种法子引他过去，当他是二傻子吗？
冷笑一声，卓潇扭头就走。
刚迈出两步，一块土坷垃急急飞来，敲在他脑门上。
其实暗中那人这个举动并无恶意——她没使多大劲，却敲在要害之处，表达的是一个“我有本事杀你，但没打算动手”的意思。奈何烟波山天寒地冻，土坷垃早冻成了冰坨子，活生生敲得卓潇眼前一黑。
无端遭此“飞来横祸”，卓潇脚下非但没停，甚至走得更快了。
鬼知道暗中藏的是什么人，现在高姐姐尚未恢复，黑龙寨里的兄弟们有大半还带着伤，他不能给他们惹事儿。
眼看着引不来他，暗中藏着的那人也急了。黄昏暮色中已道纤细身影倏地一闪，眨眼间就出现在卓潇面前，一句话没说点了他的穴扛上人就跑。
那人一身劲装短打，长发高高束成马尾，做男儿打扮，天生的一副娇小骨架却把她女儿家的身份卖了个底儿掉。卓潇被她扛麻袋似的扛在单薄的肩上，肋下被她的肩骨硌得生疼，全身上下僵得就一条舌头能动，却犹自不肯示弱服软。
“裴姑娘。”他叫破了她的身份，“罔你们兄妹身为正道众人，怎得净做这些偷鸡摸狗上不得台面的勾当？”
裴玥脚下一滑，没吭声。
卓潇大概是个疯的，他比裴玥高出一头还多，裴玥扛着他本就吃力，这一滑之下重心不稳，差点把他头朝下扔到地上。饶是如此，他还在不依不饶地继续刺激裴玥，企图把她气跑或者吓跑。
“我劝你还是快走吧，你怎么说也是名门之后，居然跑到土匪山寨里绑票掳人，传出去丢人现眼。”
“你那仇家可还在这儿呢，上回人家宽宏大量放你哥一马，这回可不见得还有那样的好心情。”
裴玥根本不管他说什么，她既不回话也不停步，直管扛着他一路往山里跑。足足跑出六七里地，她寻了一棵合抱粗绕到树后，把卓潇往地上一放。
然后她转身冲卓潇做了个揖。
“对不起！”少女铿锵有力的声音穿林而出，彪了老高，把卓潇满心的戒备和刚打好腹稿的忽悠冲了个七零八落。
“你……”卓潇盯着她杵到自己眼跟前的后脑勺，一言难尽地沉默半晌，没忍住，问——
“你来道歉这么折腾做甚？直接去山门口叫了门光明正大地进不就好了？我们还能打死你吗？”
“我不敢嘛。”裴玥直起身，讪讪说，“你们倒没什么，只是那高少怀心黑手狠的，手底下不知沾了多少人命，我害怕她。”
“你和你那好二哥难道就心慈手软不成？”卓潇的语气有点讥诮。
“那不一样。”听出他余怒未消，裴玥认真解释，“裴氏剑门从来只杀大奸大恶之人。”
瞧瞧，这是什么屁话，感情他出门一趟，扭脸就成大奸大恶之人了？
不知道裴玥是故意的还是忘了，她没给卓潇解穴，此时卓潇还是只有一条舌头并两张眼皮能动，原本三分的不快水涨船高，至少涨了有九分。
他半死不活地阴阳怪气：“哦，那敢问我是做了什么奸，又犯了什么科，才惹得裴二公子不惜坠崖摔死也要拉我垫背？”
裴玥显得更心虚了。
“不是的不是的，你没有作奸犯科。”她又作了个揖，显而易见的愧疚挂了满脸，看起来像是想找个地缝钻出去，“那都是我们的错。”
“是我们兄妹俩被仇恨冲昏了头，这才对你做出那等恶事，我没资格要求你谅解。”
“可你要怪就怪我好不好？为着这事儿，爷爷动了大怒，差点打死我俩，二哥哥替我把罪名背了挨了家法，现在还起不了身呢。”
卓潇：“……？”
这和他想的不一样啊！
就裴二那个草菅人命的德性，哪儿来的这种画风的长辈？他是家里捡来的吗？
“那天赵大娘都和我说了，郑大哥他们一直庇护着周围的百姓，不是坏人，他那日抓我肯定是有什么误会。”裴玥还在继续解释，“我那天匆匆离开黑龙寨，就是想去找二哥让他放了你的，没想到高少怀那样厉害，我还没赶到飞虹崖，她就已经把你救回去了！”
“我过去就看见我二哥一个人，他强提真气受了内伤，同来的师兄们也都受了伤，我怕他们路上出事，这才先把他们护送回去才又回来的。”
“那个看守你的小弟呢？”卓潇并不信她，反问，“你一刀捅在人家后心，你哥又刚好卡着点杀到黑龙寨，若非他命大挺过来，这会儿坟头都要长草了吧？”
“那件事确实是我不对。”裴玥有点蔫，清丽的眉眼间刻着浓重的沮丧，“但我真没想杀他，我上回出门是头一遭在江湖上行走，之前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儿，而且那会儿我对郑大哥还有误会，又刚知道他是高少怀的人，吓都要吓死了，动手的时候没掐住轻重，这才……”
“而且也不是他命大，我把家里给我护身的秘药给他吃了，那药是我家里的秘方，稀罕得很，我身上也就只有那一颗，吃下去只要还有一口气就有得救。”
卓潇从未听说过这等神药，但他也知道那小弟能活下来十分古怪，不禁半信半疑地打量着裴玥，企图从她脸上眼里看出些什么来。
少女也朝他看回来，一双杏核眼黑白分明，清澈见底，所有心思想法都袒露得明明白白。
她这样子确实不像说谎，卓潇想起那日高少怀给小弟切脉时一闪而过的古怪神情，心下信了六七分。
可高姐姐不是恶人，她能把这么珍贵的药给一个不起眼的小土匪、她家长辈能因为他俩以他为质的事儿重罚他们，应当也是门风清正的，那他们和高姐姐到底是怎么结得仇？
“我知道你心里有气。”裴玥对他心里转着的疑惑一无所知，只当他是不想搭理她才不吭声，稍一沉吟，她小声说，“这样好不好？我为你做一件事来补偿你，做什么你来定，什么时候做也由你定，只要不违道义，什么事情都可以，不管有多难，哪怕过刀山闯火海我也替你做。”
卓潇心道：“我要你过刀山闯火海干什么，当看猴戏吗？”
“不必如此，我原谅你了。”不论心里如何尖酸刻薄，他嘴上永远十分温和有耐心，“你先给我把穴道解开。”
“那、那我给你解开，你不能喊高少怀过来捉我。”裴玥有点犹豫。
得，还真是专门的。
卓潇叹了口气：“放心，我不会喊高姐姐来抓你。而且你没必要怕她，你哥都杀到面前了她都没把你哥怎么样，不至于因为你又绑了我一次就对你下手。”
毕竟还有余火未消，他着重咬了咬这个“又”字。
“不是的。”裴玥摇摇头，认真地说，“你不知道，她这人没心没肝没人性的，我大哥那么好的人都能说害就害，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这应该就是许彦所谓的“背弃好友”了。
裴玥这话简直是上赶着叫人去问的，卓潇没怎么犹豫就决定不能辜负她的好意——反正他想知道高少怀的往事已经想了很久了。
他顺着裴玥的话头问：“高姐姐到底做了什么？让你这么看她？”
“你不是他弟弟吗？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不是，我就是这么一叫。”卓潇七分真里掺着三分假，“我其实就是乌龙客栈里住店的客人，是因为她帮过我才管她叫姐姐的。”
“那你还是快躲她远一点吧。”裴玥哦了一声，同情地看着他，“高少怀本是桐花谷主高景行最小的弟子，身世不明，是高大侠捡回谷养大的。她自幼天资聪颖，武功进境一日千里，曾是被整个武林正道寄予厚望的下一代领军人物。因着她少年时武功与我兄长裴玠在伯仲之间，又是挚友，时常一起外出游历、行侠仗义，一度被并称为正道双杰，是武林年轻一代最受瞩目的双子星。”
“直到她认识了一个人。”
卓潇问：“谁？”
“来自‘雪域天境’的少年高手，秋殊晓。”裴玥眼底的恨意又冒出了头，还夹杂着些许迷惑不解，表情一时十分复杂，“这姓秋的也不晓得给高少怀灌了什么迷魂汤，认识他之后高少怀都不怎么和我大哥游历了，一年里有大半年的时间都是和他在一处。”
“雪域天境”——卓潇无声咀嚼着这个名字，他很确信自己是第一次听到这四个字，但不知为何，他竟觉得有点耳熟。
郑大龙落寞又茫然的声音猝然浮现在脑海中：“直到二十年前那个什么‘天境’打过来……”
难道他说的就是这个“雪域天境”？
他假作不经意地问裴玥：“‘雪域天境’？那是什么地方？”
“就是一般江湖人嘴里的魔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