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

    她这寥寥两句话问得卓潇冷汗差点下来。

    你凭什么不信——这是道杀千刀的天坑送命题。

    漆黑天幕上浇下雪白的月光,高少怀站在这月光里,垂下目光看着自己的手,铁面具一般坚不可摧的冷漠表情下渗出一点压抑到极处的愤懑和讥嘲。

    她这话不是在问卓潇信她的原因,卓潇几乎是在她话一出口的瞬间就意识到了这点,他敏锐地捕捉到高少怀这句质问中藏着的自我诘责,心里一动。

    她……在憎恨自己?为什么?

    这会是她的心结吗?

    苦求多日而不可得的疑问突然有了线索,他兴奋极了,却一点都没显出来——这要真是高姐姐的心结,那自己私下打听人家过往在先,说话踩着人家痛处在后,这一关要是没过,恐怕真的要被高姐姐打包扔出去有多远滚多远了。

    飞快想出一套对策,他咽了口唾沫,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声音还有点沙哑,很快就流畅起来,甚至还带出一点忍俊不禁似的的笑意:“有道是‘白首如新,倾盖如故’,我了不了解你和咱们认识多久有什么关系?”

    “至于我为什么不信——”

    他态度很随意,仿佛他们只是在闲话家常,高少怀随口一问,他便也随口一答,从言辞语气到肢体动作都透着一股子理所当然的意味,却显得格外有说服力。

    “不为什么,我亲眼看到了,所以我信你。”

    瞥见高少怀眉间一闪而过的动摇,他添了把火,总结道:“不信别人嘴里道听途说的话。”

    高少怀蓦地怔住了。

    “好,既然你说他没有,那我就信。”好友温柔的声音从尘封已久的记忆里流淌出来,“旁人说什么都不打紧,左不过是些捕风捉影、道听途说之言,你别太放在心上。”

    “你我之前去过西南一次,那边尽是些当地土著,中原西域的武林人士都不常去,我在那边也交了些朋友,眼下雪域天境和中原武林都在找你们,你们不如往西南去,到十万大山里躲一阵避避风头。别担心,我都安排好了,你只管先带秋兄弟去那头,自有人接应你们。”

    趁她出神,卓潇做了一个潇洒的负手动作,趁机悄悄把汗津津的掌心往腰背上擦了擦,感觉自己这关应该是过了。

    就在这时,高少怀开口了。

    “真有意思。”她呢喃一般吐出四个字,双肩忽然往前一坍,直挺的脊背不堪重负一般弯下一点,继而从咬紧的牙关间泄出一声按耐不住的笑,笑声越来越大,直至声嘶力竭,卓潇甚至感觉她的笑声里带着一股惨烈的血腥气。

    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他蓦地攥住了手。

    下一刻,高少怀陡然收住笑,她一点一点挺直脊梁,将目光投向卓潇,眼神不再漠然,显得平静而郑重。

    “五年了,从阿玠出事至今,第一个说信我的居然是你。”

    自那日听完老大夫的诊断卓潇就一直想帮高少怀解开心结,眼下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个契机,他几乎没有迟疑,立刻决定要引导她多说一些:“那位裴玠少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高少怀不答反问,“你想当大侠对吧?”

    卓潇不明就里,点了点头。

    “那你幸好没见过他。”

    “为什么?”

    “见了他你可能就不想当大侠了。”高少怀微微仰头望向天边,月光照亮了她黑沉沉的眼底,照出一丝微弱却温柔的暖意来,“他那人又啰嗦又婆妈,比寻常人家里的阿娘管得都多,最像个大侠的地方大概就是剑法还不赖了。”

    哦,那就是细心体贴,但爱唠叨,武功挺好。早就看穿高少怀嘴硬心软本质的卓潇在心里默默给她换了个说法。

    不过这样的人怎么会跑来让高姐姐和秋殊晓断绝关系?莫非他还真跟人家爹娘一样不叫高姐姐交“坏朋友”吗?

    “裴氏的那个小姑娘有一点说得不对。”高少怀下一句话回答了他的疑问,“阿玠唠叨是唠叨了点,但裴氏家风清正,他身为裴氏长子,自幼被裴老门主严格教养,持心公正、处事正直,自己做不出背信弃义之事,也不会与背信弃义之人为友。”

    “他不是来劝我和秋殊晓断绝关系,他是来帮我们的。”

    卓潇了然。

    这就对得上了。

    一个义字当先、磊落刚正的少年侠客,还天赋不俗,武功卓绝,遇到好友被人误解甚至受人诬陷,自是不可能袖手旁观的。

    就是不知他又是怎么落到后来那般境地的。

    顶着卓潇好奇的目光,高少怀没继续说裴玠,转而提起了秋殊晓。

    “你既信我,我便将往事都告诉你。”

    “我和未雨相识是一个意外,当初我与阿玠联袂追杀一个关外来的采花大盗,这人轻功极佳,又阴险诡诈,我们一路从沣城追到西南十万大山才摘下他的头颅,之后阿玠收到急信先行归家,我闲来无事,偶然听闻西北关外‘雪域天境’附近风景甚好,一时兴起,就想着去看看。”

    “那年我将将二十,比你现大不了多少,人比你现在还傻,不知天高地厚,什么都不懂,仗着自己有几分本事,觉得天下之大无处不可去、无事不可为,‘雪域天境’算什么东西?还想挡我的路?那边的好风景又不是他家的,我想看就去,谁人敢拦?”

    “所以我就去了。”她脸上微微泛起一个苦笑,俄尔消失得无影无踪。

    “还没到西北,我就遇到了秋殊晓。”

    “那时也是在这烟波山附近,我俩偶然遇到一对母女半路遭劫,同时出手救人,还见猎心喜,在送那对母女离开烟波山之后酣畅淋漓地打了一场,从此一见如故,成了朋友。”

    当初的高少怀也曾是个插花走马酒醉千钟的逍遥侠客,心里眼里盛不下利害和算计,堪堪长成的肩膀上只能担得下情谊与道义,只会凭本心认定的是非行事,从来不考虑那么多有的没的。

    所以那时她其实也看出这个“秋未雨”的武功路数古怪,但她没有深想。

    这曾经一度是东窗事发之后她最后悔的一件事。

    秋殊晓是她生平知己,她不后悔与他结为好友,但她不能不想——如果她当初警惕一点,察觉不对就赶紧走,别交这个朋友,那师父和阿玠是不是就不会被她连累了?

    轻轻闭了一下眼睛,高少怀把这些早就没了意义的情绪压下去,以一种事不关己一般的情绪平淡地继续叙述。

    “他倒也没瞒我多久,认识个把月后就和我坦白了自己的来历身份,还告诉我他这次秘密出来是为了找自己幼时失散、下落不明的同胞妹妹。我们两个本就投契,我又从来觉得英雄不问出处,也就没放在心上,只想着要帮他找人,反倒是他处处小心,与我在外行走从不用‘雪域天境’的功夫,加之他以往在‘雪域天境’时就时常易容,出门在外也用的是假脸,一时倒也没有暴露。”

    “直到五年前。”

    五年前的江宁县,苍穹像是被不知轻重的狂人捅了个大窟窿,天河倒灌,漫天大雨浇成一片接天连地的水幕,一日连着一日下,终于压垮了贫穷县城外捉襟见肘的单薄堤坝,决堤的洪水将这一方山坳中的小县城淹成了一片混沌又泥泞的冰冷泽国,连下脚的地儿都没有几处。高少怀背着一个气息奄奄的年轻妇人穿行在县城里硕果仅存的屋脊上,湿透的乌黑长发黏了一脸,连日奔波下内力早就被榨干了,经脉撕裂一般没完没了地疼,浑身上下为了挤出点勉强迈腿的力气,连张口说话的劲儿都没剩下。

    旁边的秋殊晓也没好到哪儿去。他怀里抱着个五六岁的娃娃,背后还挂着个十岁出头的,束发的玉冠早不知道被洪水卷到哪儿去了,鞋也丢了一只,白衣让泥水染得看不出原色,连衣带都短了一截——他得有截“绳子”把背后那孩子绑在自己身上。

    二人都是天纵奇才的少年高手,生平从来没有如此狼狈过。彼此对视一眼,高少怀倒了两口气,她把胸臆间越来越尖锐的刺痛强行镇压下去,极轻地冲秋殊晓点了个头,示意他跟自己走。

    雨没有要停的意思,县里马上就要没处落脚了,他们得往高处撤。

    二人相互搀扶着,勉强落在还没被水淹没的山道上时已经已经没有余力再施展轻功,只能淌着满地泥水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上走,身上挂着的人像三个巨大的秤砣,压得他们直不起腰,每走一步都得从骨头缝里榨出力气来。

    走着走着,远处叹息般的轰鸣声穿过雨幕扎进耳中,高少怀蓦地站住脚,四下环顾,继而陡然变了脸。

    “未雨。”她动了动嘴唇,脸色惨白得像从地下爬出来的幽魂,“快走!”

    她微弱的声音甫一出口就被卷碎在了暴雨里,秋殊晓没有听到。

    但他知道发生了什么。

    前方山巅闷雷一般的隆隆声里,一线浊黄飞快逼近,所过之处摧枯拉朽,携着无数滚石断木朝二人席卷过来!

    走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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