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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意难平

    “所以裴公子的手就是这样被废的吗?”

    卓潇不是五年前直率恣意的高少怀,他几乎是在听到这段往事的一瞬间就明白这些人要对付的恐怕不仅仅是秋殊晓这个身后牵扯着诸多势力的魔道高手,还有高少怀这把当时风头正盛的“胭脂刀”。

    甚至可能还包括她那位没有门户之见的师父高景行。

    没有门户之见——这在那些向来只会敝帚自珍、甚至连先人嗑牙打屁的一句废话都要自珍的名门大派眼里,可有多大逆不道呢?

    更别说他横空出世还不够,还要再养出一个青出于蓝的高少怀,自己运气好兴盛了一代还不知满足,居然妄想要长长久久地兴盛下去。

    从听裴玥说起往事开始就缠绕在心头的猜测成了真,卓潇面沉如水,心底涌上一阵难言的荒谬。

    他六岁那年被一位不知名的侠客所救,从此萌生了要做大侠、帮天下所有可帮之人的想法,可如果那些所谓的“大侠”尽是这样的蝇营狗苟利欲熏心之辈,那他这些年的执着又算什么呢?

    还有高姐姐。

    看着身畔面无血色的高少怀,他心口猛地抽了一下,有点不落忍。

    在当初的高姐姐眼里,她的好友落到如此地步,都是因她而起吧?

    可那真的只是因为她吗?

    “嗯。”高少怀注意到他在看自己,她想扯出一个笑,但是失败了,“他当初什么都没说,只说对方兵器上淬了毒,他不留神挨了一下,感觉不对,若不废手怕是得要命。”

    “他说得轻松,我们也就都以为没事了。阿玠手上经脉已断——前方还有大敌,往事又不可重来,我们便先各自调息休养,想着先闯过眼前这一劫,天下之大,总有些奇人奇药,只要我们去找,定能帮阿玠接续经脉。”

    “可等我们调息完,阿玠就已经叫不醒了。”

    “后来我们才知道,那毒名叫‘无间火’,是晦明渊秘不外传的奇毒,中者如烈焰焚身,无休无止、苦不堪言,可他却什么都没和我们说。”

    夜色将尽,明月也将落未落,月光消融在寂静中,四下一片昏黑。高少怀的手脚止不住地发着抖,她把双手拢进衣袖中,靠着一棵半秃不秃的老树坐下,极力掩饰着自己难以抑制的情绪,再出口时声音却已经哑了。

    “我们两个都不懂医,纵然想尽办法用尽手段还是无论如何都叫不醒阿玠。眼看着他的气息越来越衰弱,未雨就跟我说把阿玠留在那里,做出些痕迹指引追兵找来,只要他不和我们在一起,就一定会有人保他不死。”

    “那时我并不明白他的意思,是实在对阿玠的情况束手无策,又见他拿自己的性命赌咒发誓,才死马当活马医地把阿玠留在那儿的。”

    “之后我们改道去西域玄烛塔,路走了没有一半就又遭到围杀,那时我才明白,他们确实无论如何都不会让阿玠死——他死了哪儿有活着有用呢?”

    这其中的因由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但绝不是一个不明就里的人靠着长时间思考的水磨功夫能磨出来的,卓潇知道她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事,思量片刻,他问出了一个问题——

    “带头来围杀你们的人是谁?”

    “你小子还挺聪明的。”高少怀有点诧异,还没诧异完又露出一点自嘲来,“看来我活了二十五年,认识的最蠢的人还真是我自己。”

    “带头来围杀我们的是阿玠的爷爷、我师父的挚友裴老门主。”怕卓潇搞不清,她贴心地补了一句,“就是那位裴姑娘的爷爷。”

    卓潇不假思索地脱口问:“你师父就任由他带人杀你吗?”

    然后他就看到高少怀眼里漫上一层抹不去的哀色。

    她深深看了卓潇一眼,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师父是和裴老门主一起来的,看到我和未雨在一起,师父和裴老门主当场反目、刀剑相向,他们二人是多年好友,武功不分伯仲,激愤之下谁都不肯退让,最终都身受重伤。”

    “这才是他们一定会保阿玠不死的原因。”

    她之后说出的一切恰如卓潇之前所想。

    “一具不会说话的尸首,哪里会有一个活生生的、每天都能看到的人更让人恨意难平呢?”

    “他们就是要让裴老门主看到,他最引以为傲的孙子,被我——他多年挚友的弟子害到了如此地步,从前途无量的正道新星沦为了一个武功尽废、神智不清的傻子。”

    “他们要让他日日夜夜,每每看到阿玠都如鲠在喉,从而对我与师父恨之入骨,让裴氏剑门与桐花谷之间再无转圜的余地,让桐花谷从此孤立无援。若让他冷静下来,这些见不得人的谋算岂非都不能成了?”

    说到这里,高少怀反倒稍稍平静了下来。远处天色渐亮,一线鱼肚白浮现在起伏的山影间,继而在沉黑的天幕上洇开,那一点光照亮了高少怀的双眼,卓潇看到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藏着一点决绝的执拗。

    “裴老门主不肯罢休,师父昏迷不醒,我和未雨寡不敌众……那一战足足打了一天一夜,最终未雨身死,我重伤,那些来围杀我们的人也没讨到好。”往事不堪回首,高少怀感觉自己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她没有勇气再和卓潇细细回顾当初发生的一切,三言两语间匆匆给这个“故事”收了尾,“当时在场还能站着的就剩下我一个人,这才让我带着师父走脱。可未雨为我而死,师父因我重伤,阿玠更是被我连累落到那般境地,桐花谷多年声名眼看着就要毁于一旦,枉我自恃武功,到头来非但没能保住自己在意的人,还要牵连亲友师门,何其可笑。”

    “所以我就‘叛门’了。”

    扶着树干站起身,高少怀的指甲抠进树皮粗糙的缝隙里,指尖顷刻就见了血。

    她背对着卓潇,肩背绷得笔直,头也不回地问:“你说你想做大侠,那在你眼里,大侠应该是怎样的人?”

    卓潇张了张口,话到嘴边,没说出来。

    如果是在听到这个“故事”之前,他会毫不犹豫地回答他,做大侠就是要帮助他人、行侠仗义,不计得失、不论荣辱。

    可这话他现在说不出口。

    秋殊晓不惜暴露身份惹来追杀都要保护素昧平生的孩子,高少怀在泥流里命悬一线都不肯放弃素不相识的妇人,他们不算侠吗?裴玠哪怕搭上自己都要保护遭人陷害的好友,这不叫义吗?

    可在江湖里,他们一个是外道,一个是叛逆,一个是傻子,都不是大侠。

    怪不得她总要赶他走。

    “我曾经以为我因该能算个大侠,至少也能算是个少侠。”没等到他的回答,高少怀自顾自地说,“我十来岁的时候在苍茫台上一战成名,之后行走四方,斩宵小、剿贼寇的事干过,赈灾济贫、扶危救困的事也干过,自认问心无愧,从未有负于人。甚至有一回,我和未雨花完了盘缠,只能露宿荒野,不巧还捡到一为患了重病没钱医治、又不想拖累家人的小嫂子,那周围没有大奸大恶、能直接劫富济贫的蛀虫可抢,我俩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小婶子去死,实在没辙了,就把‘度春风’压在大夫那里求人家先给小嫂子治病,我俩一个去酒楼给人刷盘子、一个投奔‘倾脚帮’给人掏夜香,干了一个月还多,这才攒下药钱把刀赎回来。”

    “我是真的、真的帮过很多人。”

    她的声音很轻,不必晨风鲜明多少,带着一点微不可查到哽咽,被风一吹就散了。

    “我不求他们念我的好,也不求他们回报我,可他们求上门找我帮忙的时候恳切非常、千恩万谢,说我侠肝义胆,乃是年轻一代江湖人的表率,请我无论如何也要帮帮他们。”

    “可……当他们知道我和秋殊晓交好的时候,他们就不认了。”

    “为什么我明明什么都没做,只是交了个不在正道上的朋友,我的‘侠义为怀’忽然就变成‘包藏祸心’了?”

    “凭什么?”

    她像在问他,也像在问自己。

    “我不求他们帮我说话,可他们凭什么无凭无据地那样指责我,甚至纠集起来围杀我呢?”

    卓潇没有回答她——这问题没有答案,他也回答不了。

    高少怀自始至终没有回头,卓潇看不到她的表情,但他设身处地地想一想,觉得这等事若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他大概也只能问出这一句“凭什么”了。

    凭什么——就凭立场不同、利益相悖——事到临头,所有人都知道该怎么取舍,就你一个偏要拦在中间,可不就是螳臂当车,死了也是活该吗?

    道理谁都明白,可若人人心里都只有算计,情义又被放在什么地方呢?

    橙红色的阳光跃出群山,高少怀锁在咽喉里的哽咽似乎被晒干了,她重新恢复了平常那种冷淡沉静、不疾不徐的语气。

    “事情就是这样,归根结底,不过是我年少轻狂,做事不知轻重,以至于带累旁人,没什么好说的。”

    “好了,天亮了,回去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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