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全

    玄烛塔里每间屋子都不大,里面的布局也大体仿佛,花睿把二人领到花潋暂居养伤的那间房前就走了,留高少怀独自进去。

    进到屋中,高少怀在离床三步的位置站定,略一拱手:“花潋塔主。”

    花潋人如其名,是个水一般温柔的女子。她不大显得出年龄,穿一身简单的素色寝衣,长发半绾,靠着大迎枕坐在水青色的轻纱幔帐中,闻声朝高少怀望来,未语先笑,甫一见面就叫人如沐春风。

    “高娘子。”她眉目微低,嘴角笑容温雅而克制,轻拍身下的床榻,“屋里简陋,也没有别的坐处,你身上有伤,来我身边坐吧。”

    高少怀依言朝她走去。直到在床边坐下,她才看出花潋大约已经不年轻了。女人娟秀的眉目间已经生出些许隐约的细纹,却挡不住她那股水乡女儿般的灵秀气,温润中透着矜贵、矜贵中又添婉约。玄烛塔内处处节俭质朴,除开暗藏的机关精妙无双,别处甚至显得有些简陋,可花潋坐在其间,却仿若美玉置于华屋正中,让周遭猝然生出一种别样的光彩来,明明也没有什么压迫感,却偏就让人忍不住屏息。

    面对这样一个人,高少怀心中警惕陡生。

    她为数不多的心眼儿全是自己摔打出来的,江湖走多了,深知“咬人的狗不叫”这个道理——往往越是看似无害的人就越是危险,毕竟江湖中之中危机四伏,光靠运气可抵不过世道人心。

    一眼看出她的“不自在”,花潋抿唇浅笑,神色歉然,“抱歉,我昏迷许久,身上无力,此时还起不来身,多有怠慢,还请高娘子海涵。”

    她单手撑在床上稍稍坐直身子,朝高少怀那边靠近了一点。

    “论武功,你应当在我之上。”她的声音也很温柔,语速比寻常江湖人慢上些许,“只是我到底年长你许多,又听大师姐说你和我们家阿灼相交甚笃,既是如此,我也当你是自家晚辈,便托个大,叫你一声少怀,可好?”

    高少怀:“……”

    这搞错了吧?就花灼那不要命的疯劲儿,她师母居然是这么一副性子?

    桐花谷中她最小,人又皮得很,幼时是师父领着师兄师姐一起把她带大的,她师姐就这么唤她。这一声“少怀”正中高少怀的死穴,将她心头警惕砸了个七零八落,女人水洗过一般清越的声音软绸似的擦过耳廓,她人都僵了,“不自在”真的变成了不自在:“花前辈自便就好。”

    花潋笑道:“好,我在玄烛塔这一代弟子里排行第三,你也叫我一声三姑吧。”

    “实在对不住,让你费心费力替我取药,”花潋重伤初愈,身上还没有力气,很快就又靠回了大迎枕上,她看着高少怀,双唇微张,欲言又止,“是阿灼这孩子算计你了吧。”

    面对这样一个病弱有礼还顶着长辈身份的美貌女子,高少怀的声气都低了三分:“无妨,塔主……三姑遇刺本就与我有关,我责无旁贷。”

    “是阿灼告诉你的?那孩子……”花潋轻轻摇头,“裴玠中毒是有歹人存心不轨,我遇刺是因为我怀璧其罪,怎么能说是你的责任呢?”

    她说出的分明是否定他人想法的话,听到耳中却叫人分毫不觉冒犯,反倒处处都熨贴。高少怀糙汉莽夫见多了,生平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人,面对花潋温柔的笑脸,她理智地琢磨了一下,不得不发自内心地承认这种人可能真的有他们的厉害。

    至少她现在坐在花潋面前,“春风”迎面拂来,她是一句重话都说不出口的。

    她甚至都不忍心反驳花潋,只好沉默以对。

    “不论阿灼如何说,此事都不是你的责任。”见她不说话,花潋叹道,“她年纪轻,想法难免偏激,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却不能如此不懂事。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大师姐都跟我说过了,于理,我欠你两条命。于情,阿灼是我亲手养大的,那孩子心里对你有愧,又不知该如何弥补,她那般算计你因由在我,也自当由我替她弥补你。我玄烛塔虽非名门大派,在望月山一带也算有些势力,你若有何需要尽管开口,我定会全力以赴。”

    眼见她越说越夸张,高少怀不得不开口:“言重了,我只是为三姑取了药,谈不上救命,更别说是两条。况且阿灼已将‘逢春丹’给我,此事便算两清了。”

    花潋摇头:“不是这么算的。”

    “玄烛塔向来不参与江湖争端,当年祖师奶奶曾与正魔两道各大门派定约,玄烛塔不涉江湖事,两道诸派也不得犯我玄烛塔,这次却……”她微微苦笑,“玄烛塔弟子不畏毒,可朝晖古城里那些不会武功的寻常百姓却沾不得这些。我们承诺过要庇护朝晖古城,为天下女子谋一立身之处,他人虽无义,我们却不能食言——哪怕我死,也不能用朝晖古城上万百姓的性命冒险,来为我取药。”

    “所以大师姐其实是想过要放弃我的。”

    这话像一根若隐若现的细线,瞬间穿上了之前所有古怪之处,高少怀隐隐猜到了什么,愕然看向她。

    “可阿灼不愿意。”花潋执掌玄烛塔多年,阅历眼光都十分不凡,轻而易举地洞彻了高少怀的想法,冲她微微点头,“她从小在我身边长大,对我感情极深,自是狠不下这个心的。”

    “身为少主,她不能对玄烛塔一众弟子和朝晖古城上万百姓不管不顾,所以只好牺牲自己——这孩子用蛊术强提内力,打算独自去闯天坑溶洞。此术风险极高,若不成会立时暴毙当场,即便成了也会大损寿数,活不过一年。况且她小小年纪,哪怕术成也未必能匹敌晦明渊的杀手,若非她炼蛊行气尚未过半时恰巧被你撞上,她应该已经死了。”

    高少怀恍然大悟——感情那时花灼浑身是伤被锁在冰床上就是在折腾这些。

    她捏了捏鼻梁:这没轻没重的熊孩子。

    “所以你确实于我们有大恩。”花潋定定看着她,目光澄宁,“你救阿灼在先,救我在后,从今往后,只要你不嫌弃,玄烛塔永远是你的朋友。”

    谈到此处,她不经意似的一转话锋:“我听说你已叛离桐花谷,你若有意,也可以留下来。玄烛塔别的不比那些江湖大派,但同门之间至少和睦友善、亲密无间,相信你一定会喜欢的。”

    花潋存了招揽的心思,然而事与愿违,她精心设计的这番话没起到作用,高少怀压根没听出她隐晦的邀请,却在她那句“和睦友善、亲密无间”中想起了往昔温馨宁静的的桐花谷,回忆沉甸甸地压下来,她心里有点难受。

    “不必。”匆匆藏好起伏不定的思绪,高少怀直言道,“我眼下在烟波山落脚,结交了三五好友,他们不是江湖人,烟波山又常有匪患,我得看顾着他们。”

    花潋并不强求,脸上的微笑始终未变:“也好,你有处落脚,我也能放心了。”

    到底是力气不济,只聊了着一会儿,她脸上就现了倦意。高少怀本就不想再聊,见她脸色不好顺势起身告辞,却又被她叫住了。

    花潋脸上的笑消失了:“你说阿灼把‘逢春丹’给你了,那服这药的代价她告诉过你了吗?”

    高少怀默然不语,点头。

    花潋心下了然。

    她撑着床沿调整了一下姿势,虚弱的脊背挺直了,属于一派之首的威势突然就从这具气咽声丝的身体里浮现出来。

    她看向高少怀的眼睛:“若是为了裴玠,我倒觉得你可以先不给他用‘逢春丹’。”

    “不知阿灼与你说过没有,她给你的这颗‘逢春丹’是我三年前炼的,那时有人带了一味奇毒与我换药,受他启发,我倒有了个新想法——若能以毒攻毒,用内功和药物将‘无间火’化为己用,虽说也会让中毒之人武功尽失,却能保根基不损,来日依旧可以习武,天资也与过去无异。且此番化毒入体,若他愿意转修毒功,必会事半功倍,今后成就不可限量。”

    “‘无间火’毒性极烈,非内功极深厚之人不能收服,但裴玠天资不凡,内力也足够,应当能成。这法子我这些年一直在琢磨,近来也已经有眉目了,最多再有一年,应该就能把药炼出来。”

    那一瞬间,高少怀的眼皮剧烈地抖动了一下,继而从乌沉沉的双眼里迸出两簇炽热的光。

    她的声音都在发抖:“三姑……”

    “客气话就不必说了。”花灼竖起一根手指轻贴在她唇上,笑了,“去吧,那位和你一起来的小朋友还在外面等你呢。”

    “你可以先在玄烛塔暂住一阵,等伤养好再动身回烟波山,塔里养着信鹰,届时我送你一只,你也好与我们随时联系。”

    ——————

    从高少怀进屋起卓潇就一直等在门口,一开始还能老老实实在墙边站着,没过多久就原地踱起了步——高少怀受伤在先宿醉在后,还有走火入魔这么个要命的隐患,他担心得不行,越等越心焦。

    快一个时辰后,那扇紧闭的门终于在他眼巴巴的注视下打开了。

    他目盼心思的那个人大步出门,一巴掌拍在他肩上,飞扬的眉目间是他头一回见到的奕奕神采:“走,回屋歇息去,今天歇够了,明天开始早起和我练武。”

    卓潇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高兴,但看着她的笑脸,他不知不觉间也由衷地高兴起来。

    “好!”

    她高兴自己也跟着高兴,看来这回是真的栽了。

    他得试试。他想。

    不管有戏没戏,他都得试试。

    如果不试,他这辈子都得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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