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疗部走廊的灯光冰冷且刺目。太宰治刚踏出电梯就迎面撞上了医疗部的负责人，对方正抱着一沓报告往病房区走，注意到他之后停下脚步冲他点了点头。

    太宰治瞥了一眼他手中的报告：“小杏现在怎么样了？”

    “还在昏迷中，”负责人翻了翻手里的报告，似乎没找到神原杏的那一份，答话也变得迟疑了起来，“呃，那个，还有……”

    太宰治停下脚步，阴沉的鸢色眼睛盯着中年男人：“怎么回事？”

    “抱歉，太宰大人，可能是我漏拿了报告，”负责人出了一脑门的汗，翻找着报告，自己也很疑惑，“这个，小杏是，神原杏小姐对吧？她是……还在昏迷中，然后……”

    “就算没有报告，今天送过来的外勤受伤人员也只有他们两个吧，”太宰治不耐烦地打断了男人一遍一遍翻找的动作，“其中那个女孩怎么样了？”

    在业内颇负盛名的医生停下动作，无论怎么回忆都只能找到一片空白：“还在昏迷中，然后……”

    详细的情况，无论如何都回想不起来了。就连“神原杏”这三个字所代表的那名少女的样貌，都在不断变得模糊。

    “啧，”太宰治咂了咂舌，转身朝着神原杏的病房走去，“一点用处都没有。芥川君呢？”

    负责人急急跟了上去，这次终于答得上了：“芥川伤势不轻，但没有危及生命。说来奇怪，他身上很多刚痊愈的伤口，看起来就像是刚刚长好一样……”

    “尤其是！”负责人想起了最特殊的一点，“他胸腔处就像刚被人刺穿过一样，不过我们找到他时伤口已经完全愈合了，如果战斗中真的伤到那个程度，恐怕根本坚持不到我们救治他。另外还有一点……”

    太宰治已经停在了少女的病房前，听到负责人犹豫的语气之后不耐烦地问：“什么？”

    “芥川原本不是有肺病吗？很难完全治愈，我们之前给出的意见时尽量静养，”负责人的表情很奇异，“但这次检查伤势的时候发现，他的肺病完全好了。”

    “……完全？”

    “就像健康人的肺一样，支气管，呼吸道，一切问题都解决了。”

    “所以，医疗部的猜测是，”负责人说，“神原小姐难道是不可多得的医疗异能力者？”

    太宰治拉开门，没有回应负责人的话。小杏的异能力绝不可能仅仅止步于医疗，那么，是什么样的能力治好了芥川的致命伤？

    抬眼看去，少女躺在雪白的床铺上昏迷不醒，输血已经结束了，血袋还挂在床边的输液架上，另一只手的手背上连着输液器，里面还有……

    太宰治瞳孔一缩，快步上前拔掉了神原杏手背上的针。输液瓶彻底空了，有一部分血已经回流到了针管中，显然是很久没人来照看过了。

    少女苍白纤细的手落回床铺，几滴血从针孔渗出，在太宰治眼中无比刺目。

    “这是怎么回事？”太宰治轻声问，“看顾的护士呢？”

    负责人在他身后几乎站立不稳，一层一层地出着冷汗，尽量小声地回答到：“我这就去找她们问情况，现在就去……”

    关门的声响微不可闻。

    太宰治盯了那还在缓缓渗血的手背几秒，长长地叹了口气，坐到床边，从床头找了卷绷带，撕下一块叠了几次，轻轻压在了那个细小的针孔上。

    “神迹……”他呢喃着这个从【法厄同】成员口中听来的称呼，轻笑一声，“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的神迹？”

    「你早就知道会变成这样，」已经跟他大发过脾气的系统怨怼地问，「拜托芥川的那个时候，你就料到今天的情况了？」

    「你让芥川去试探她，故意放任几个成员去袭击她，就是为了她的异能力？！」系统不敢置信，「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芥川龙之介护不住她，今天躺在这的就是她的尸体？！」

    “你明明千方百计地阻止我的死亡，却允许她的死亡吗？”

    「因为她是你的攻略对象！」系统听上去已经崩溃了，「她的任何一种结局都可以被允许，因为那都会被看做是你造成的结果！她真的会死！」

    “……我很信任芥川君的实力。”

    「你太傲慢了，太宰。」

    “你说得也太过了，”太宰治轻声说，“我只是有些好奇而已。”

    「……那就别露出这种表情来。」

    坐在床边的少年收回了轻抚少女脸颊的手，闻言笑道：“什么表情？”

    系统沉默地看着被投影回来的宿主的样子。

    担惊受怕的、心有余悸的，此刻终于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

    不知为何，医疗部的成员们唯独对神原杏的记忆格外模糊。在连续问了三个护士都说不清楚情况之后医疗部负责人找遍了医疗部，最终发现唯独神原杏的那一份报告遗落在了打印机旁。

    根据检测结果，神原杏在没有丝毫外伤的情况下莫名失去了将近700毫升的血液，医疗部赶到现场救治的时候她已经出现了失血性休克的早期症状。除此之外，她的身体一切正常。

    “血液是代价？”太宰治问，“作为拯救芥川君的代价？”

    昏迷了两日有余，才醒来不久少女倚靠在病床上，依然有问必答：“是的。”

    他联想到近日来一提到神原杏就会有些茫然的其他人，继续问到：“只付出了血液而已吗？”

    “还有一部分‘存在’，”少女垂下眼，“具体的表现就是你们会格外擅长遗忘我。”

    【我认为人生……或许就是遗忘的味道。】

    神原杏在月色微弱的夜里，轻声说着这句话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太宰治别开了目光，又问：“迄今为止，这样过多少次了？”

    “在被遗忘的同时，我也在遗忘着，”少女抬起头，难过地笑了一下，“抱歉，我真的记不清了。关于这部分的记忆……或许大部分都拿去作为代价了吧。”

    太宰治一怔，捕捉到了少女用词的区别：“存在和记忆不同吗？”

    神原杏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坦诚地点了点头：“不一样。存在……只要我还在不断跟人建立起联系，就总有一天会恢复。记忆的话，交出去就是交出去了。”

    太宰治沉沉呼出一口气，起身走到少女床边坐下。她对这种程度的距离依然没有什么警惕心，安静又疑惑地望着他，金色的眼睛依然无比清澈。

    “那么，关于我的那部分记忆呢？”他问，“遇到什么情况的时候，小杏会把关于我的记忆抛弃掉？”

    神原杏愣了一下，然后为难地摇了摇头。她既困惑又悲伤地注视着他的眼睛，低声说：“那不是我能决定的，太宰。”

    “当命运选中了那部分作为祭品时，我是没有反对票的。”

    在看清少年的表情之前，她就被他轻轻抱住了。这是初见之后他们的第一次拥抱，比海边那次更加小心翼翼，他的臂弯似乎还顾虑着什么，不如那一次无所畏惧。

    尽管如此，神原杏还是轻轻将头靠在了他肩上。

    ——————————

    袭击事件发生的当日，如果不是她在最后时刻摸到了主动发动异能力的方式，恐怕芥川龙之介就要永远沉睡在那一天了。事件过后，她也尝试着在日常生活中主动运用异能力，可惜没有一次成功。

    如果说主动发动异能力的条件是她自身的愿望，那么没道理拯救芥川君的愿望可以通过，希望水杯掉落的愿望就不行吧？这还分轻重缓急？

    真是复杂。又一次尝试失败之后，神原杏泄气地仰倒在沙发上，丢开了手中的抱枕。现在也不能直接去问芥川君，毕竟芥川君的“感情”已经作为代价被她的异能力取走了。

    这件事她没有对太宰治说，一方面是她觉得说别人对自己的感情被取走了之类的很奇怪，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太宰治没有追问下去。命运似乎也觉得芥川龙之介命不该绝于此，又或者他的感情很值？总之相对的，她这一次需要付出的代价只有血液和“存在”。

    她对此感到很愧疚。袭击本就是冲着她来的，芥川龙之介根本没必要那么拼命地保护自己，更别提为此还受了那么严重的致命伤。异能力在发动时又优先从他的身上夺取代价，虽然“命运”强调了那是仅指向她的感情，但她依然觉得那是属于芥川龙之介的东西。

    两项相加，她简直无地自容。在芥川君已经失去了对她的大部分情绪的现在，去向他道歉也是一种冒犯。她只能愧疚着，就这样再也不去见那个少年，以防给对方平添烦恼。

    袭击事件之后，还有一件事发生了变化。太宰治似乎对那次袭击心有余悸，无论如何都不准她独自留在家里了。即使是外出工作时也一定要带上她，导致她现在对港口黑手党的工作越来越了解，几乎要等同于太宰治的副手了。

    憎恨与被憎恨，杀与被杀。人命本身在黑手党的世界里不值一提，所有人看重的都是人命背后的价值。神原杏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漫长的逃亡生涯里，她不是没见过人类互相残杀的惨剧。

    但港口黑手党的一切还是令她感到了强烈的不适。与曾见过的为生存争夺食物和地盘的贫民街相比，黑手党的争端更进一步，上升到了对权力和地位的争夺。这种漠视生命的权力游戏，无论看多少次都还是无法接受。

    但她现在正享受着港口黑手党的优待和保护。无法主动使用异能力的她怀璧其罪、羸弱不堪。在混乱的横滨，她没有自信能好好活下去。

    她想活下去，想活得更好一点。她就是这么自私的家伙。

    神原杏悄悄抬眼，看着身前一步正在对属下发号施令的少年。

    太宰又是怎么想的呢？只比她大了一岁的少年，又是如何进入这个漆黑混乱的世界、如何在这里爬到高位、如何习惯残酷和血腥的呢？

    “嗯？”太宰治的感知很敏锐，回过头来对上她的视线，笑了一下，“小杏觉得无聊了吗？再等一下，很快就结束了。”

    神原杏胡乱点点头，低头翻看起了手中的资料。

    她想找到太宰留在黑手党的理由，想知道黑手党之外的世界能不能容纳那个理由。结束一天的工作之后回家时，少年总爱抱怨着累死了然后倒进柔软的沙发。那样的太宰很可爱，她想让这么可爱的人在更明亮的地方生活下去。

    此事暂且按下不表。毕竟就连她自己都还要仰仗港口黑手党的鼻息生活呢。

    不愿意再多想这件事，神原杏抬眼看向了正安静听着太宰治计划的黑手党成员们。太宰更偏向脑力派，大部分时候是提供计划给前线作战成员，然后在后方等待成果。听说另外一位与太宰并称“双黑”的成员则是纯粹的武力派，上次登陆日本的【法厄同】成员全都是他歼灭的。

    得找时间去感谢一下对方才行。

    “今天晚上我要去lupin。”身边的少年语气轻松地说。

    神原杏困惑地回答：“啊，那我……”先回去？

    “小杏要去吗？”太宰治侧过头来，朝她眨了眨眼，“虽然只有果汁给你喝。”

    Lupin，是太宰之前就经常去的酒吧？以前都是直接就去了，怎么今天忽然问她？

    “我可以去吗？”她迟疑地问，“那是你和朋友聚会的地方吧？”

    少年失笑：“只是个酒吧而已。虽然我们几个经常在那里聚会，但也不代表那里就属于我们了呀。前两天老板说进口到了很新鲜的石榴，要不要喝石榴汁？”

    既然他特意问了。神原杏点了点头：“那我也去？”

    “好噢！”太宰治的心情肉眼可见地更好了，“我觉得小杏你跟织田作会蛮有共同话题的。”

    “诶，哪方面？”

    “提前说了就没意思啦，难得的野生动物见面会！”

    “居然说别人是野生动物啊……”

    车窗外路灯一盏一盏掠过，在彼此脸上打下一道又一道的暖橙色的光。聊着无关紧要的话题，她和他相视而笑了。

    啊。神原杏想。她好像抓到了绽放笑容的秘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