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上)

    六年后,洛阳城。

    深秋将尽,凛冬初至。

    惜悦从悬挂着夏侯家家徽的牛车上下来,裹紧了身上的外袍,步入翠影阁。

    这翠影阁乃是洛阳城中首屈一指的贩售珠宝首饰场所,足有四层楼高的楼体,伫立于内城东北角,楼体雕梁画栋,精美异常,而楼中所售钗环珠翠,更是精美别致,非寻常之物。所以,翠影阁深受城中达官显贵喜爱,不仅夫人和小姐们趋之若鹜,就连一些好服仪之美的男子,也常出入其中。

    这其中原因,正是因为翠影阁擅长把握社会风尚,精通生意之道。

    翠影阁的一楼,卖的是较为流行的钗环首饰,如金叶步摇,玳瑁簪,飞燕钗等,形制出众,繁复美丽;二楼多是较为贵重和罕见的珠宝,如宫廷常用的玉饰,玛瑙,还有产自塞北的绿松石,南洋运来的红珊瑚等,自然也是价格不菲,非达官显贵不能负担其价格;三楼专卖男子饰品,纶巾、网巾,附有金蟾和金蝉的冕冠等,颇受好风雅男子的喜爱;四楼则是定制首饰,普通人非请不得入内,且都是贵客们提出想要的首饰和形制,与店家商议妥当后,再交由当时之名家制作,工期少则数旬,多则数月。

    此刻,惜悦进了翠影阁的门,径直向四楼走去。

    刚行至四楼,雕花木门已从里徐徐打开,一串爽朗带笑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哎呀呀,这不是惜悦小姐吗?快请进,快请进,我这里又新得了许多好宝贝,您快来赏眼看看。”

    说话间,一个身材矮胖,衣着华丽的中年女人快步迎了出来,只见她圆圆的脸上敷着薄粉,将面容修饰的白皙异常,双唇上浓郁的朱红,将整张脸衬得又白了几分。

    翠影阁的胡夫人,可谓是洛阳城的风尚标,但看她的妆容就可知,城中如今以白为美,敷粉盛行。

    “胡夫人,上午好,我来取我家小姐定做的耳铛,如今三旬已过,正是约定的交货日期。”

    “哎呀,惜悦姑娘,不急不急,难得您贵人亲临,快先随我看看我的宝贝。”

    胡夫人亲热的拉住她的手,往里走去。

    “瞧瞧这个,和田玉的华胜,华贵绚丽,给夫人戴是再合适不过了。”

    “这串浅蓝色琉璃铛串珠,晶莹剔透,温润光洁,尤其适合贵府小姐佩戴。”

    “可是,胡夫人,我……”

    “姑娘先别急,再看看这串。”富贵圆润的胡夫人说着,郑重的从一个雕花檀木盒子里取出一串小小的串珠,“看这个,红玛瑙,水晶,萤石,还有南洋来的红珊瑚和北边的青金石,这么一串,要多金贵有多金贵,这可是尚方署都难得一见的好料子啊,配你家小姐,如何?是不是正相宜?”

    “胡夫人,您说的这些虽好,但我只是来取我家小姐的红玉髓耳铛的,别的首饰,休说我无权定夺,就是在这里耽误了太多时间,回去也不好向小姐交代。”

    “这……”胡夫人脸上露出为难之色。

    “胡夫人有何为难之处,请直说与我便是,何必兜兜绕绕这许多,浪费了彼此时间。难道是,我家小姐的耳铛尚未做好?”

    “这……做倒是做好了,只是……”

    “只是怎样?”

    “只是……”那胡夫人嗫嚅了一回,索性把心一横,说了出来,“只是昨日被一位贵人看上,买了去了。”

    “你!”惜悦听到此回答,不由得怒从心头起。

    “胡夫人,你掌管翠影阁多年,一向以诚信闻名,此番为何如此对我们?你可知,我家小姐为着将军去世,守孝三年,日日着素衣,从不配首饰。如今三年孝期已满,恰逢小姐及笄之年,夫人才特意为小姐定制了这红玉髓耳铛,你怎可将它随意卖与他人?”

    “是是是,惜悦姑娘,这些我都知晓,只是,只是”胡夫人如白色胎瓷般圆润鼓起的脸颊上,滑下颗颗汗珠,她掏出手帕擦了擦,“姑娘啊,不瞒你说,买走这红玉髓耳铛的贵人,也是我们翠影阁得罪不起的。”

    “胡夫人口中的贵人,到底是谁?你竟没告诉她,这是夏侯府上定的吗?”

    “自然是说了的,可是,那位夫人说,这红玉髓耳铛她一见倾心,非要不可,愿意多付出三倍的价钱买下。”

    “惜悦小姐,非是我贪财,三倍的价格,于我们翠影阁来说,也不过九牛一毛。实在是,得罪不起她呀。”

    “到底是谁,这么大来头?难道是宫里的娘娘不成?”

    胡夫人凑到她耳边,压低了声音,“如今,恐怕就是宫里的真娘娘,也不比这位贵人更富贵、气派。”

    “胡夫人不要卖关子了,请快说是谁。”

    胡夫人叹了口气,低声说,“正是武卫将军曹训之宠妾,许氏,名玉抚。听说曹将军在众多姬妾之中最为宠爱她,昨日来此,我观那通身的装扮,真真是琳琅满目,贵气逼人。”

    听到这个名字,惜悦冷哼一声,“我当是谁,原来是她,不过是个妾室,也敢欺负到夏侯家头上来了。”

    “惜悦姑娘休恼,老身也知自己有违诚信,只因实在得罪不起这许氏。这样吧,方才这三样首饰,任凭姑娘选了,给夏侯小姐送去,我再将定金全数送回,您觉得如何?”

    见惜悦没说话,胡夫人一跺脚,“要不,这三个都送给你,这足够显示诚意了吧?”

    见胡夫人满脸肉疼的样子,惜悦开口道,“胡夫人,不是诚意够不够,而是我不能代小姐做主。你且放宽心,待我回去向小姐说明情况,再做打算。”

    …………………………

    “小姐,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这许氏实在嚣张,竟敢这样欺负我们夏侯家,太气人了!”

    见夏侯妍不为所动,仍握着手中的竹简专心读书,惜悦着急得绕到她另一侧,俯身急急开口。

    “小姐,你可还记得吗?这个许氏,六年前在温城就曾与我们抢路。”

    夏侯妍放下手中竹简。

    “算了,惜悦,只不过是一副耳铛,她喜欢就随她吧。”

    惜悦走上前,轻轻按捏夏侯妍的双肩,仍忍不住轻声抱怨着,“这可是夫人专门为小姐及笄备的礼物,翠影阁大师傅定做,咱们足足等了三旬呢。”

    夏侯妍眨了眨因看书而酸胀的眼睛,继而开口,“母亲准备的礼物不止这一样,再者,也不急着戴,叫翠影阁再做一副吧。”

    “那红玉髓原是用母亲步摇上拆下来的珠子打得,我记得还有一颗?”

    “是,还有一颗大的,三颗小的,都收在小姐匣子里。”

    “那就拿去再做一副吧,记得这事不要叫母亲知道,免得她动怒。”

    “是,小姐。惜悦明白小姐疼爱夫人之心,只恨这许氏,平白抢了咱们的东西。”

    “惜悦。”

    夏侯妍握住她一只手,

    “昔日,许氏虽在外嚣张跋扈,对我仍摆出亲昵拉拢姿态,如今,她却敢肆意抢去耳铛,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这几年,我也听多了昭伯兄长和谨堂兄长的荒诞事,如今这京城禁卫军,尽在他们兄弟三人之手,而咱们夏侯府,父亲已病逝,兄长又要仰曹爽鼻息。我们若不暂避其锋芒,定会被她刁难。惜悦,你自小跟在身边照顾我,像我半个姐姐一样,我绝不愿你受半点风险……”

    正说着,在外间服侍的侍女明月急急跑来。

    “小姐,不好了,何家小姐又出事了,何小姐的贴身侍婢莹雪正候在门外。”

    夏侯妍立刻站起身。

    “惜悦,你跟我一起去何府,明月,叫上咱们府上最擅调理脾胃的刘大夫。”

    一行人急匆匆到了何府,夏侯妍也不用下人引路,轻车熟路就进了何府大小姐何蓉的卧房。

    只见何蓉穿着鹅黄绸缎单衣,卧在床上,原本明艳照人的脸庞,此刻有些灰败。

    叫她,也没有反应。

    夏侯妍急忙唤刘大夫上前问诊,与此同时,她开始问莹雪。

    “你家小姐,这次又是饿了几天?”

    “两……不,三天。”莹雪支支吾吾的回答。

    “不是让你们盯紧小姐,务必看顾她正常进食吗?怎么不看好她?”

    “夏侯小姐,实在不是婢女们不尽责,只是小姐她,她坚持不吃,我们实在没有办法……只有您的话,小姐还能听进去一些……”莹雪的声音越来越小。

    夏侯妍长长地叹了口气,“算了,她的性子我也知道,不能怪你们,快去给你家小姐熬些清粥,准备着吧。”

    另一边,刘大夫略施针灸后,何蓉渐渐醒转过来。侍女按刘大夫的吩咐,将备好的蜜水送至何蓉嘴边,喂她小口喝了些。

    夏侯妍扶她坐起来,让她靠在身后的软垫上,在她面前坐下。

    何蓉抬起眼看了看她,又无力的垂下眼皮,“孝期已过,又……已及笄,怎……怎还……穿得这般清俭朴素?”

    “好了好了,先别说我了。”夏侯妍制止她。

    “好好的一个人,把自己折腾成这样,下回你若再饿晕过去,我可再不管了。”

    说着,她闻到何蓉身上隐隐有股药石之味,忍不住蹙眉道,“蓉蓉,你莫不是也服了那五石散?”

    这会儿大夫和其他仆从都已退至门外,只有她们二人在场,何蓉便轻轻点了点头。

    “这东西致人成瘾,你沾它做什么?”夏侯妍语气微怒。

    “我瞧着哥哥服食了五石散后,常不饿不食,只饮酒度日,身形日渐消瘦,便觉得,这东西,可用来瘦身。”

    夏侯妍更气了,“叔平兄长也实在过分,自己每日吃酒服药,潇洒自在,却对幼妹不闻不问,实在是……他现在在哪里,怎么也不过来瞧你?”

    “昨夜吃了酒,又服了五石散,此刻正在睡吧。”

    夏侯妍不由气结,“他每日都是如此吗?”

    何蓉无力的摇了摇头,那脆弱的姿态犹如枝头倾颓的牡丹,“倒也不是每日,只是每五日中总有那么三两日……”

    夏侯妍深吸一口气,顺了顺胸中的郁结之气,“蓉蓉,你到底为什么,非要折腾自己减重?这一个月,已足足饿晕了三回!”

    “我……”

    “别再拿汉宫飞燕那套说辞来搪塞我,我知道你从小就喜欢西施,欣赏她的美貌和大义,根本看不上赵飞燕,且过去从未见你这样苛求身形。”

    夏侯妍与何蓉,均是宗室近亲出身,且年龄相仿,自小一起长大,又都有一个年长自己许多的嫡兄,年幼时便爱互相攀比:你养只稀罕的狗儿,我便得养个更稀罕的猫儿;你有了南方来的红珊瑚串珠,我就得戴上玛瑙和翡翠。

    只是如今,随着年龄渐长,心思成熟,两人之间早已摒弃了小孩儿心性,成为了彼此的至交好友。

    说话间,侍女莹雪送上清粥,服侍何蓉喝了些,吃过粥后,何蓉的精神恢复了些,说话也有了力气。

    “妍儿,其实,我非常羡慕你这把腰身,细而袅娜,就算不穿杂裾,只是普通襦裙,也好看得紧。”

    夏侯妍闻言摸了摸自己的腰,不敢置信得看向何蓉。

    “过去你常开我玩笑,说我人矮腿短,不如你身量修长舒展,你竟是都忘了么?”

    “过去都是玩笑话,如今咱们也长大了,我渐渐觉出,女子的容貌身形,不只有一种标准,也不是修长就一定比娇小更美。”

    “你既然都说了,女子的容貌身形,不止有一种标准,为何还要一味追求瘦身?你瞧瞧你的手腕,都快皮包骨头了,瘦倒是瘦了,皮肤也没了光泽。”夏侯妍忍不住拉起何蓉一只手。

    “标准虽多,但他喜欢的,却……”何蓉自知说漏嘴,遂止住。

    夏侯妍敏锐的捕捉到了关键信息。

    “他是谁?”

    何蓉见既已说破,再无隐瞒的必要,索性和盘托出。

    “两年前,我随舅母返乡途中,路遇一伙劫匪,幸好有一少年英雄相救……”

    “原来是一出英雄救美的故事,快告诉我,他是哪家的公子?”

    “他未告知,只说举手之劳,不需挂心。”

    “救人而不留名,确是真英雄。”夏侯妍肯定的点点头,“可是,这与你瘦身有何关系?”

    “你且继续听我说。今年年初,我在洛阳街头又见着他了,几经打听,我才知道,他竟是汝南太守邓艾独子,邓忠。不知为何,邓公子在城郊一处村庄住了几日,而那里有位年轻女子,与他甚为亲密,我也亲眼见过他二人同乘一骑。”

    “那布衣女子容貌倒算可人,只是身量娇小,在他身边显得柔弱可怜,尤其是那腰,堪堪能折断一般。”

    “我气自己,如何自轻自贱,去与那平民之女相较?可又忍不住想,邓公子定是喜欢这女子,才会屈尊去庄户小住,所以……”

    “所以,你才苛求身形,以至饿晕。又觉得跟农户家的女儿比很丢脸,不愿对我说,才隐瞒至今,是也不是?”

    何蓉点了点头,“到底是妍儿最知我心。”

    夏侯妍斟酌了一下,缓缓开口,“蓉蓉,凡事有度,过则不及,你万不能再这样伤身了。况且,你对邓公子的喜好全凭揣度,与其折腾自己,倒不如找机会,与他面谈一番。”

    “如今,邓公子已回了汝南,想要面谈,谈何容易。”

    “既如此,更要养好自己的身体,美美得与他再见。你瞧瞧你现在的模样,皮肤都干了,哪有过去的光洁亮丽?就算瘦成一张羊皮,也是皱皱巴巴,毫无美感。”

    夏侯妍说着,将梳妆台前的铜镜抱过来,让何蓉对影自观。

    何蓉只看了一眼,便捂住双眼,叫道,“妍儿莫要吓我,我再不敢不吃饭了,快将镜子拿走。”

    见目的达到,夏侯妍将铜镜放回,又与何蓉说了好一会儿话,才带着惜悦和刘大夫离开。

    归家途中,照例去最近的驿站问了,得到的依然是令人失望的回答:未有回信。

    夏侯妍心情郁郁地归家,到家后却发现,翠影阁的胡夫人,差人送来一个沉甸甸的乌木小盒。

    盒子拿在手中沉甸甸的,盒身素雅,无任何雕饰,只有上好木料经时光浸润散发出的微微光泽,且隐隐有股木质清香。

    夏侯妍打开木盒,里面赫然是一对红玉髓耳铛。
新书推荐: 反派:假死之后,追夫火葬场 姐弟穿越,从摆摊开始逆袭成首富 我四岁半,给反派暴君当女儿 瑾爷的小祖宗是大佬,杀疯了 绝代魔妻 全家穿越古代再创业 噬星领主 被骗做妾:姨娘不宅斗 病娇:女主说我是她们的救赎 九喇嘛与波风水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