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母

    翌日清晨离开驿站,驿站负责人和跃马旅店的老板及一众仆人齐来送行,夏侯妍注意到人群中没有郭琦,想起昨夜之事,她想要问问郭琦的情况,又怕不妥,犹豫间,车马已经驶离驿站。

    “阿妍一路上闷闷不乐,可是有烦心事?”

    他们一行车马行走在一片茂密的树林间,从树枝缝隙中,可以看到远处的田地间,有三三两两的农民在耕作。

    夏侯妍和司马昭各骑一马,并排行走在队伍最前面,身后跟着的,是惜悦和司马昭的贴身侍卫。

    夏侯妍略一踌躇,便将昨夜所见之事和盘托出。司马昭听后,沉吟片刻,问道。

    “阿妍觉得,此事何处不寻常?”

    “我觉得,有好几处疑点。首先,姐妹之间衣着相差太大,姐姐郭欢衣着鲜亮华丽,妹妹郭琦却穿着半新不旧的衣服,这一点,要说是父母偏爱姐姐,倒也说得过去。不过,比之衣着,郭琦的神态更叫人在意,郭欢在父母面前神态自若、落落大方,这个妹妹,却是瑟缩不安,畏首畏尾。最令人费解的就是她手腕上的鞭痕,按照石氏所说,郭琦非要与自己中意的人在一起,父母不同意,但总不至于为此鞭打自己的亲生女儿吧?”

    “昨晚,郭琦本来想说些什么的,但石氏一来,她却不敢再说。当石氏说她因婚嫁之事与父母闹别扭时,我瞧着她那眼神,完全是不可思议,但却无力辩驳。”

    司马昭点点头,“这番观察推论,细致合理,那么,阿妍打算怎么做?”

    树叶缝隙间透过来的阳光,打在司马昭脸上,夏侯妍歪头看着他漂亮的眉眼,这双美丽的眼睛看着她时,总是充满了怜爱与温柔,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夏侯妍总是能够毫不迟疑的说出心中所想。

    “不知道,子上哥哥,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不知前因后果,身为匆匆而过的一位旅客,仅凭几眼印象、只言片语,能做些什么?又该做些什么?

    她真的不知道。

    瞧着夏侯妍蹙起的眉眼,司马昭握紧缰绳调整马头,离她更近了一些。

    “我素知阿妍是热心之人,幼年曾为保护一条小蛇挺身而出,不过,这世间的蛇与人,都有千千万,救不完,并非你之过。万物,皆有自己的命运。”

    万物,皆有自己的命运。

    夏侯妍默默咀嚼着这句话,“可是,子上哥哥,如果遇到不平之事,只要在能力范围之内,我还是想做些应做之事。”

    “何为应做之事?”

    “不使明珠蒙尘,不令孱弱被欺。”

    司马昭眼中露出赞许之色,“如此,阿妍便按心中所想去做,我会始终在你身边,陪你做想做之事。”

    夏侯妍心中暖融融的,“我也定会在子上哥哥身边,支持你,帮助你。”

    身后的惜悦隐约听到两人谈话,开始犯嘀咕。两个人一开始似乎在谈人生理想、处世之道,不知怎么后来竟谈到相伴相随,这谈话趋势,大有定下终身的味道。惜悦瞧着自家小姐单纯开怀的侧颜,心中不免泛上一种自家小姐被套路了的感觉。

    所幸,自重逢以来,司马公子对小姐处处体贴、事事用心,否则,还不知小姐一片痴情,会是怎样错付。惜悦忽然想起记忆中司马昭看向别人的眼神,那是怎样的一双眼啊,仿佛他所斜睨的,是一团破布、一片垃圾,这回忆令她在明媚的阳光中打了个寒战。

    午间,一行人马行至尹川县最繁华的主干道——清正路,这是一条东西向的宽阔街道,可同时供四辆马车并行经过,自进入城门开始,夏侯妍就戴上了附有薄纱的帽子,此刻,透过飘忽的薄纱,她好奇的打量着这里的街景:作为洛阳的下属县城,繁华的尹川县就像是缩小版的洛阳,清正路两旁旅馆、酒楼、食肆、茶铺林立,中间还夹杂着数不清的小商铺和手工业者的作坊,路上行人络绎不绝,其中不乏牵着骆驼的西域商人和长着络腮胡子的外国使节。

    “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县城也如此热闹。”

    “此处是从西面进入洛阳的必经地,往来中原与西境的客商每年都要经过这里,洛阳城中对胡族人数有严格限制,许多胡族商人便选择白日去洛阳城中谈生意,夜晚返回此地留宿。”

    “子上哥哥,那人瞧着不像我中原之人,你知道他是哪国人吗?”

    司马昭顺着夏侯妍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一个全身素白的人,牵着一头骆驼,大摇大摆的走在街道上,只见他浓眉深目、鼻梁高挺,头戴一顶尖顶虚帽,脚蹬一双长筒革靴,一身窄袖紧身上,佩戴着一条光彩夺目的华丽腰带,腰带上缀满大颗亮闪闪的宝石和珍珠。骆驼上坐着头戴面纱的女子,亦是一身素白长衫,脚上一双锦缎软靴缀满宝石,与男子的华丽腰带交相辉映。

    “那是粟特人,来自碎叶城,善于经商,据说他们为了做生意,可以远游二十年不归家,可谓利所在而无不至。”

    夏侯妍好奇的目光从粟特商人的腰带上,移到尖顶帽上,再到长筒革靴上,最后定格在腰带上闪闪发光的配饰上,她觉得十分有趣,这般华丽张扬的打扮,与洛阳贵族低调沉稳的审美完全不同,倒像是她八九岁时会喜欢的装扮。

    “阿妍如此目不转睛,可是喜欢粟特人的长相?”

    “嗯,他看起来鼻子很挺,眼窝也很深,这长相看起来很精神,很不一样。”

    夏侯妍说着,眼神并未离开那粟特商人,司马昭几不可闻地冷哼一声,“据我所知,粟特商人不与外族通婚,而做他们的妻女,也要经受数年不见之苦……”

    话音未落,司马昭自己都吃了一惊,不明白这番意有所指的话如何就这样脱口而出,跟随在他身后的靳越,此刻十分痛恨自己超乎常人的耳力。他抬头望天,闭了闭眼,心中默念,我没听见,什么也没听见。

    倒是夏侯妍,对此毫无所觉,依然盯着那粟特商人看,此刻,她的视线已经转移到骑在骆驼上的女子身上,“子上哥哥,我听说,西域女子碧眸白肤,美貌摄人心魄,真想看看,那面纱下面,究竟是何种模样……”

    听到这话,司马昭不禁失笑,“看来,阿妍对西域女子的长相更为在意。”

    “那是自然,这粟特男子我已看过了,与子上哥哥有云泥之别,只是这位女子以面纱覆面,看不清容貌。我很想知道,到底是我们大魏国的女子好看,还是西域女子好看。”

    一直到那粟特商人从身边走过很远,夏侯妍还试图回头张望,“子上哥哥,你可曾见过西域女子?”

    “唔,记不清了,许是见过,但已全无印象。”

    “看来,也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好看。”

    “此话怎讲?”

    “如果美貌摄人心魄,子上哥哥怎会全无印象?”

    ……

    两人边走边聊,跟在身后的靳越忽然想到,几年前,在军中时,羌王曾向师昭两位公子送上数位西域美人,其中就有一位卷发碧眸的粟特美人。靳越记得清清楚楚,当晚主人就将几位美人送给了麾下得力战将,彼时弟兄们还曾揣测,主人或许不喜西域女子长相,只爱中原美人。

    如今看来,众人只猜对了一半,主人不仅只爱中原美人,还只爱那一位美人。瞧着眼前并排而行的主人与夏侯小姐,靳越心中模糊的念头越来越清晰:主人府上,未来或许连一个妾室都不会有。

    …………

    夏侯妍的姑母夏侯凝的府邸,就在清正街后的祥琼巷,这条小巷背靠热闹的清正街,出行采买都极为方便,宅邸周围却一片清静祥和,颇有闹中取静之妙。

    夏侯凝早就在府门口,翘首以盼侄女的到来。司马昭一行将夏侯妍送至府门,与夏侯凝行礼后,便先行离去。

    司马昭正欲翻身上马,却被身后人扯住了袖子。

    司马昭讶然的看着夏侯妍主动拉住自己衣袖的手,他没想到,夏侯妍会在这么多人面前做出此举。此时此刻,姑母夏侯凝双目直视前方,似乎完全没看这两人,靳越把目光努力聚焦在身旁的树干上,惜悦则低头盯着脚下的地面,仿佛要将那里盯出一个洞来。

    夏侯妍也觉得不妥,立刻松开手,低声问道:“子上哥哥,你……你去哪里?”

    司马昭朝她走近一步,温声说道,“我来此调查屯田情况,理应去本县县令处叨扰。”

    是了,这件事在路上司马昭已经告诉过她,可这两日习惯了与他相伴左右,此刻见他要离开,心中竟是万般不舍。

    “那,那我明日还能见你吗?”

    “明日有公务要处理,”眼看着夏侯妍眼中光亮一点点暗淡下去,司马昭嘴角上扬,“下午我要去田间查看,如若阿妍不嫌泥土脏污,尽可与我一同前往。”

    听到后半句话,夏侯妍眼中又重新恢复了光彩,她立刻点了点头。

    …………

    “小姑母,我好想你。”

    司马昭走后,夏侯妍立刻扑到姑母夏侯凝怀中,像幼时一样撒娇。夏侯凝出嫁之前,一直与兄长夏侯尚和嫂嫂曹氏住在一起,夏侯妍出生时,她也才刚及笄,对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侄女极为疼爱。

    夏侯凝将她抱在怀中,拍了拍她的肩头,“好啦好啦,都快与我一般高了,还要这样撒娇,我可再抱不动你了。”

    夏侯凝命人将夏侯妍的一应物品搬进府内,布置妥当,又命管家带着夏侯妍的仆从一一熟悉府中饮食起居。她则携着夏侯妍的手步入院中,“正好你姑父这几日外出远游,你呀,今晚就与姑母秉烛夜谈。小姑母瞒着你母亲,帮了你这个大忙,总得弄明白,你与这位司马家的二公子,究竟是如何认识的?”

    于是,当夜,夏侯妍从温城初遇讲起,到洛阳重逢,司马昭送给自己的贝火耳铛,再到那夜惊心动魄的宴席……

    听着听着,夏侯凝的表情越来越凝重,身为世家之女,她虽选择了寄情山水的生活,所嫁之人亦是洛阳卢氏中一位不出仕的地理学家卢仲颖,但她对朝中局势并非毫无所觉。听到夏侯妍谈及司马懿在被搜府后,便称病不出,郭太后又被迫与天子分开,日日垂泪,便不由得叹了口气。

    “我瞧着司马懿的病多半是装的,不过是想避曹爽之锋芒。只是曹爽一手遮天,朝堂权势失去平衡,恐怕难以长久。”

    “也罢,这些朝堂之计,不去想它了。只是,妍儿,你要知道,咱们夏侯家,终究是与曹爽同一阵营,你与这位司马公子,纵然情深意笃,恐不易为。”

    “三马食槽之梦,我亦有耳闻,以我之见,梦之真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先武帝对司马懿的忌惮。司马家乃累世大家,族中多有能人,在士族中亦颇有影响力,万一……”夏侯凝的声音小了下去。

    “万一什么,小姑母?”

    “没什么,妍儿,与姑母说一说,你对这司马昭,当真是非他不可吗?”

    夏侯妍郑重点头,“小姑母,从九岁到现在,妍儿心中只有他一人,如果不能同他在一起,我宁愿终生不嫁。”

    说到此处,夏侯妍竟红了眼眶。

    “如此,姑母自然会帮你,只是,此人是否可靠,还需时日观察。他是惯于在战场厮杀之人,又曾跟随其父官场浮沉,依我看,杀伐决断、心机手段,此人无一不晓。他待你好时,那自然是千好万好,可若有一日不好了,总得给自己留条后路。”

    这一晚,多年未见的夏侯妍与小姑母说了很多很多话。小姑母说的一些话,对她有所启发,另一些话,她却还不太明白。只知道说到最后,她已经忍不住打起了瞌睡,夏侯凝便叫惜悦服侍她回房睡了。

    睡到后半夜,夏侯妍觉得口渴难耐,遂叫醒惜悦,点灯,喝水,放下水杯时,夏侯妍不经意的向门口瞟了一眼,却见纸门上一个模糊的人影一闪而过。

    她心头一震,手立刻去摸放在床边的短弓,同时厉声喝道:“谁?”

    半晌,纸门外传来一道微弱的声音。

    “小姐,求您救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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