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九点开始，陈明祝的手机疯了一般地响，一个电话紧接着下一个电话。

    林生瑜正喝着热拿铁敲电脑，听见陈明祝的来电铃声一直没停，她挪开电脑，艰难地弯腰看了一眼他的手机。

    “陈明朗”三个字印入眼帘，令她手指忽顿，在电话停了又响的片刻后，她朝着厨房里正加热早餐的陈明祝喊道：“明祝，电话！”

    “谁打的？”

    她抿了下唇，说：“陈明朗。”

    一听名字陈明祝就猜到了是什么事，他淡淡回答：“不用接，挂了吧。”

    林生瑜的手指落在挂断上，轻轻往旁一滑。

    她的心跳有些缺氧发快，又被压得沉闷发堵，“陈明朗”三个字都快让她应激了。

    她和陈明朗只正儿八经打过几次照面，每一次都记忆深刻。

    第一次照面，是陈家家宴，林生瑜觉得陈明朗这人冷傲又虚假，像一条阴冷的变色龙；第二次照面，是陈明朗主动找上她，幽光纯黑的迈巴赫停在她的公司楼下，后车窗缓缓下降，陈明朗言简意赅说：“林生瑜，上车。”

    不同于陈明祝人格底色中的温良平静，陈明朗的压迫感浑然天成，林生瑜同他并不熟，看在他是陈明祝哥哥的份上才没有转身就走。

    陈明朗知道陈明祝重视她，这么多年来破天荒的头一遭。陈明祝不在意她的身份、家境，他将林生瑜带回家宴介绍给众人认识，已经表明他的态度。

    可那段时间林生瑜同陈明祝又在闹分手，这一次的问题更大，更难以妥协。

    陈明朗就像一条闻见血腥味的鲨鱼，得知他俩有了嫌隙，势在必得地出现了。

    那一次见面，陈明朗没有和林生瑜提起任何有关陈明祝的话题。他将一份合同扔在她面前，问她有没有兴趣帮他经营一家珠宝行。

    天底下没有白来的午餐，林生瑜当然警惕，问了他缘由，他也坦诚。

    她出身不高，家境一般，却能让他那个一向不近女色的弟弟一头栽进去，说明她有人格魅力。她在陈家家宴上进退有度，不攀缘也不谄媚，他便看出她有一种强大的韧劲和不甘人下的野心。

    后来她借着陈家的势往上爬，攀爬的速度甚至于让陈明朗都从别人口中听说了她。她一个小小实习生，一转正就接任团队，一个月内拿下两家上市公司的大任务，完成的项目在市场上竟还有了不小的反响。

    ——“所以，不让明玉在庸人身边蒙尘也该是绅士所为。”

    当陈明朗笑吟吟地和林生瑜说出他对她的看法时，林生瑜却只觉得如芒刺背，遍体生寒。

    被一个人彻底看穿绝不是幸事，更别说林生瑜和他仅仅只见过寥寥数面。人和人之间是需要保持一定距离和神秘的，没有人会想把自己的黑暗剖开供人嘲弄，成为人拿捏的把柄。

    看穿人性的人是最为可怖的管理者，他能轻易将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中。

    他不仅知道林生瑜的能力和野心，他还清楚林生瑜对陈明祝的复杂感情，所以他抛出了珠宝行这个诱饵——

    珠宝行是陈明祝母亲的遗产，因为陈明祝和合作方的闹掰，如今转到了陈明朗的手里。

    陈明朗名下公司何其多，一个小小珠宝行还不足以分去他百分之十的精力，与其浪费时间扭亏为盈，不如拍卖收拢资金。

    他将林生瑜的野心、不甘、对珠宝行的内疚、对陈明祝的情谊都一一看穿，而又逐一击破，将林生瑜拉上了赌桌——她没有身家能从他手上买走珠宝行，只能用对赌协议来撬动。

    他又一语道破林生瑜和陈明祝之间的差距。她的父母连一份稳定的工作都没有，他们的父亲却是实业大亨。他说陈明祝为了她和父亲作对，再闹下去，恐怕父亲就要将陈明祝从族谱上除名了。等到陈明祝一无所有，他们还能有情人饮水饱吗？

    就算她习惯了平淡生活，可陈明祝可是陈家锦衣玉食养出来的少爷，他的衣食住行能和她一样对付着凑合过吗？

    到那时，他们究竟还能伉俪情深，还是落得互相埋怨，劳燕分飞？

    他的一番话将林生瑜所有的担忧都揭露，他甚至截断了林生瑜想要维持现状的软弱——因为她配不上陈明祝，他们两人想要在一起，陈明祝就要违抗父亲，彻底离开陈家，结果也不过是悲剧。

    六年前，林生瑜才刚刚大学毕业，初初接触社会，怎知人心究竟有多叵测，骤然这样一座千钧重的大山压在了她的头上，把她压得方寸大乱。

    他给她的困局开了一个豁口，给了她一个全新的选择，不过一切前提都是林生瑜必须离开陈明

    祝，且离开得越干净利落越好。

    他给了她一晚上的时间考虑，第二天给他答复。

    那一晚上是林生瑜有生以来最难捱的一晚上。她的野心已经被陈明朗一把火点起，可她也同时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她难以抉择，便将选择的利弊都做了分析，最后发现，她只有和陈明朗赌这一局，才有可能真正完成阶级的跃迁，改变人生。

    她破釜沉舟，生怕自己后悔而快刀斩乱麻地同陈明祝分了手，搬出了陈明祝的住所，除了自己的私人物品和陈明祝送她的一支钢笔，她没有带走其他任何东西。

    那时她沉浸在人生走向一条新道路的未知恐惧和振奋之中，甚至连分手的伤感都没能真切感受。

    清点珠宝行财务的那天，林生瑜是第一次见到琳琅满目的珍贵宝物，她以为自己就这样发财了，可很快，她便意识到了陈明朗的奸诈——他是将珠宝行转给她了，可是他没有给任何客户资源给她。林生瑜不过是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许多老客户甚至一听珠宝行转人了，纷纷要解约。

    那时她几乎就要输了，还没赚钱就先背上了千万债务。是陈明祝，他替她安抚下了所有老客户。

    林生瑜狼狈问过他，为什么还要帮她。

    他平静说，就当是分手费吧。

    万事开头难。

    他明知她背叛了他，却还赌上了全部身家为她做保。

    没有这昂贵的“分手费”，她早已死无葬生之地。

    曾经她笃定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可在他的高大面前，她只觉得自己卑劣得无地自容。

    她去了法国，这一别，便是六年。

    溯回的时光戛然而止，林生瑜按掉挂断的手指还没有离开他的手机，又一阵铃声响起。

    这一次却不是陈明祝的手机。

    林生瑜看向自己的手机，来电人上赫然显示着“démon”。

    法语意为“恶魔”。

    她闭了闭眼睛，还是不得不接通了电话。

    陈明朗阴沉的声音从话筒中传出来，他说：“我知道陈明祝在你旁边，让他接电话。”

    林生瑜在短暂沉默后撑起了身，慢慢地挪到了厨房。

    微波炉正“叮”地响了一声，看到她蹭过来，陈明祝先搀住了她的胳膊，问她：“怎么过来了？饿了？”

    她将自己手机递给了陈明祝，“陈明朗电话。”

    他接过了她的手机，没有避讳地按了免提，接着戴上隔热手套，将微波炉里复热的早餐端出来。

    听到他那边叮叮当当的响声，陈明朗沉声叫他：“陈明祝。”

    “什么事？”他一边回答，一边示意林生瑜先等一下，他先将早餐端上餐桌。

    陈明朗：“父亲昨天晚上把你叫回去，单独和你谈了什么？”

    “谈你偷税漏税，违法乱纪的把柄。”陈明祝淡然说。

    听了一耳朵，林生瑜一时都震惊到失语了，但很快她又反应过来，如果陈明祝真有这些证据，怎么可能这样堂而皇之地和陈明朗明说。

    显然，陈明朗也没有信。他语气明显放缓了下来，问陈明祝：“父亲身体怎么样？”

    “你回家看看就知道了。”陈明祝摆好碗筷，又将餐边柜上打好的果汁拿到桌上，接着走过去扶过林生瑜。

    “没有父亲的同意，谁能上得去顶楼？明祝，老爷子就是太偏心你了。”他说这话时语气带笑，好似大哥在同弟弟调侃说笑，可别说陈明祝，林生瑜都听得出陈明朗话语里的阴冷。

    陈明祝将林生瑜扶到了餐桌旁，示意她先吃。

    他将手机撂在餐边柜上，从柜子里选了一罐咖啡豆，倒了一些放磨豆机里，盖上盖子，一按开关，“嗡嗡”地磨了起来。

    林生瑜小口小口尝着滚烫的包子，目光跟随着陈明祝。

    她此刻真切感受到陈明祝平和的内心不是一般的强大。

    她和陈明朗为数不多的接触，已经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阴影。

    陈明祝和他同为兄弟，利益争端如此多，肯定是更没少被他坑害算计，可陈明祝待陈明朗的态度没有丝毫郑重和紧张，甚至是漠视和不屑一顾的。

    “怎么不说话了？是父亲身体状况很不好吗？”陈明朗提声问。

    陈明祝拧开磨豆机，将咖啡粉倒入手柄里磨平，“能吃能喝能睡，活得比你我还久。”

    他没有说一句假话，陈盛望虽然瘫了，可他总还是能吃喝睡的，他是他们父亲，自然也活得比他们要久。

    见从他这套不出什么，陈明朗放缓了语气说：“不管父亲病得严不严重，总该让二叔和三叔去探望探望的，今晚你有时间就回来同家里人吃个家宴吧。”

    打算携诸侯以令天子？

    陈明祝从冰箱里铲出一勺冰块，倒了半杯水，又兑上咖啡液，漫不经心说：“父亲病了，谁有心思吃好喝好，大哥还是管好公司，家里的事有管家操心，大哥实在放心不下，就让大嫂回家来吧。”

    陈明朗和妻子不合，绿帽高戴已经是众所周知。他不轻不重地讽刺了陈明朗一句。

    电话“嘟”一声被挂断了。

    林生瑜头一次见陈明朗被气到如此没风度地挂了电话，她甚至能想象到陈明朗拉着一张脸时的损样，不由笑出了声。

    林生瑜给陈明朗的备注他也看见了，陈明祝将手机递还给她，道：“以后不用接他电话了，拉黑吧。”

    如果能拉黑，她早就拉黑了。可她只能打开拉黑界面心里爽一下，然后又退出去。

    当年她创办新公司，撞上了金融风暴，拉不到融资，不得已她只能找上陈明朗，他倒是慷慨给她投了一笔钱，可不仅索要了大笔分红占比还要求她日后必得帮他一个忙。

    她与虎谋皮，昧旦晨兴才在短短几年内打出了现在的成绩。现在想起来，她那几年的确太着急了，只想迅速发展，迅速侵占市场，赚快钱，处处给人留下了把柄。

    如今钱好还，人情却不好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