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37

    林生瑜回国已经近两月了,尽管说是休假,每天还是得远程处理工作,不是在看合同改方案就是在开会。

    连两周后拆石膏,都是陈明祝提醒她,她才想起这么重要的事。她是胫骨错位,石膏固定两周后就能拆了换支具。

    陈明祝比她恢复得更快,拆线后伤口已经基本快愈合了。

    伤经动骨一百天,换完支具也只够林生瑜从坐轮椅被推着出门,到能拄着拐杖能自己缓慢走几步。

    出医院时,陈明祝问她回家还是先在外面吃个饭。

    林生瑜想了想说:“你那家店我还没去过,我想去看看。”

    陈明祝明知故问,“哪家店?”

    “当然是雨明。怎么,陈总店太多了自己都记不清了啊?”她斜睨了他一眼。

    “那儿有点乱。”他说。

    林生瑜不在意,颇有点老板娘的气度,“没关系,乱就正好收拾收拾。”

    陈明祝从没想过有天林生瑜还会来这。他将玻璃门拉开,让林生瑜先进了店。

    迎客的门面装修是欧式极简风,中心是一个两层的水泥筑型摆台,错落地摆放着一些饰品,一侧展柜里陈列着玉石,另一面墙是覆盖了一整面的饰品。

    林生瑜杵着拐一步一步地往店里走去,笑道:“你这装修还挺有原创设计风格的。”

    “装修图纸是我设计的。”

    “我知道,林小筑的室内设计也是你一手操办的,对不对?”

    “怎么看出来的?”

    林生瑜随手拿起几对小耳环看了看,当年稀罕得不行的东西,如今都已经看腻了,她随意道:“林小筑装修那么法式,一看就是你的风格。”

    “嗯。”他笑了。

    林生瑜撑着拐杖又往后走去,陈明祝给她掀开了帘子。

    帘子后便是纹身室了。

    和门面风格不一样,内侧摆放着纹身台,装潢又更国风了。

    竹面编织而成的屏风,大瓦缸做成了小鱼缸,用一根切半的竹筒来引水。一张摆在窗台下的躺椅,角落还有猫爬架。

    “你这也太惬意了。”

    林生瑜走到窗边,将拐杖放到一侧,缓缓坐靠在了躺椅上。

    室内摆放整齐干净,耳畔是鱼缸循环的水流哗哗作响,一小盘烧过的檀香灰烬还有淡淡的余味。

    林生瑜环顾整个室内,还在柜台旁看见了一张小桌,摆着毛笔架子,铺着毛毡。她惊讶问:“你现在还练毛笔字呀?”

    顺着她的目光,陈明祝也看到了摆出来的毛笔字帖,他道:“闲的时候随便写写,没写出什么名堂来。”

    他这真是闹中取静,店外就是车水马龙,店内就是诗和远方。

    “你养的猫呢?”林生瑜问。

    “那是只捡来的流浪猫,明妮带回去了。”他说。

    林生瑜点点头,有些感慨,“你们兄妹感情真好。”

    “你和你哥哥呢?”陈明祝问她。

    提到林岳清,林生瑜不由想起当年发生过的一个不大不小的乌龙。

    西餐厅那回,林岳清去结账时被告知他们这桌已经结过了。他摸不着头脑地回来找林生瑜,林生瑜一想便猜到了是陈明祝。

    她再追出西餐厅时,他们已经走得无影踪了。

    好在她还有陈明祝的微信,她斟酌词句了好一会儿,感谢了他,又将用餐的费用转给了他。

    陈明祝没有回她消息,也没有收她的转账,一直到那天凌晨五六点,他才回了三个字:[不客气]

    他不收她的钱,林生瑜却不好意思真就这么轻轻揭过了。她又试探性地发了一句:[改天你有时间,我请你吃饭吧。]

    他简单应了一个[好]。

    这个“好”字怎么看都有种客套感,感觉到了他的疏离,林生瑜忍不住问他:[你什么时候有时间?]

    陈明祝没回答她这个问题,倒是反问她:[起这么早,还是还没睡?]

    林生瑜是被冷醒的,已是十月中下旬,早晚冷,中午又热,她盖着床薄被只觉得被子里呼呼灌风。睁开眼睛一看手机便看到了陈明祝发来的消息。

    [有点冷,睡不着了]她回复了他,又问,[你呢,也是醒了吗?]

    他说:[刚到家]

    话题聊到这好像也没法继续下去了,她只能干巴巴道:[那你早点休息]

    没有再得到他的回复。林生瑜冷到蜷缩身体,辗转反侧睡不着。

    又过了半个小时,手机屏幕一亮,陈明祝突然来了一句:[吃早餐吗?]

    [现在?]她错愕。

    [要休息?]他问她。

    这还休息什么?!

    林生瑜一下坐了起来,飞快回到:[我已经醒了,吃早餐也可以,哪家店?]

    [有推荐吗?]

    [我们学校附近有家羊肉米线还可以,不知道你吃不吃羊肉?]

    [吃,我过来了。]

    从没见过这么雷厉风行的人,简单两句话就把林生瑜弄得手忙脚乱。她麻溜地赶紧从上铺爬下去,又轻手轻脚地进了卫生间洗漱。

    她自觉收拾得已经很快了,连防晒都没来得及涂,一路小跑到校门口,还是让陈明祝先等了十来分钟了。

    四周树木阴翳,他没有开车,看得出刚洗过澡,头发湿漉漉的,单手插着兜站在校门口一侧,背影修长,有着一种干净清爽的气息。

    林生瑜站在他身后,扯了扯跑乱的衣领,接着才强做淡定地走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嗨。”

    他回头看向她。

    天其实还是黑的,校门口空荡荡的没什么人。

    她的小脸素净,不施粉黛,白色卫衣更衬得她像一颗小蘑菇似的。陈明祝笑了。

    “怎么了?”她不明所以地摸了摸脸。

    “没什么,那家羊肉米线店在哪,你带路吧。”

    林生瑜带着他往学校后的居民楼走去,边问他:“你昨晚没睡吗?”

    “嗯。”

    “不困吗?”

    “洗过澡就不困了,吃过早餐再回去睡。”他手插兜跟在她旁边缓慢走着。

    “不用上班吗?”她问。

    “今天没什么事。”

    林生瑜那时就觉得,陈明祝的工作可真轻松,偶尔敲敲电脑,没什么事就喝喝酒,接着想睡多久睡多久……

    林生瑜不是话很多的人,陈明祝不开口,她也就安静了下来。两人并肩走在街道上,能听到的是环卫工人扫地时“沙沙”的竹扫把扫过水泥地面的声响。

    天渐渐地亮了,她抬起头长吸了一口新鲜空气。陈明祝看见了,问她:“是不是有点冷了?”

    “没有没有。”她摆了摆手。

    陈明祝微微颔首,和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往常他话似乎更多一些,也更活跃一些,但今天不知道是没有休息好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他格外沉默。

    居民楼里的米线小店正好开门,他俩成了第一桌客人。林生瑜要了两碗清汤羊肉米线,和陈明祝找了一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市井里的苍蝇馆子,烟火气息浓重,多半也都不太讲究,摆了好几年的桌椅被来来往往的客人盘得能包浆了,但往往这种看起来越随意的小门店,口味反倒越正宗。

    林生瑜是没讲究的,随意就坐了。陈明祝有几分迟疑,坐下后抽了几张纸,将桌面擦了一遍。

    “你有洁癖吗?”她问。

    陈明祝说:“有点儿。”

    这下弄得林生瑜不太好意思了,她抽了好几张纸将桌面又仔细擦了一遍,找补说:“这家吃的还是挺好的,羊肉份量也大。对了,你能吃辣吧?”

    “还可以。”

    “我不怎么吃辣,就只点了两个清汤的,那边蘸料台有辣椒油和单山蘸水,可以自己加辣。”她说。

    “你不吃辣,”陈明祝问,“是广东人?”

    “啊,对。”林生瑜笑道,“这么容易猜出来吗?”

    “听你说话带点广东口音。”

    林生瑜有点风中凌乱了,指了指自己道:“我讲话有口音咩?”

    陈明祝学她讲话,“我讲话有口音咩~”

    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感觉就不一样了,林生瑜笑了半天,“好像是有点口音喔。”

    “会讲粤语吗?”陈明祝问她。

    “当然。”林生瑜想了想,说,“靓仔,你有唔有女朋友诶~”

    “我唔有诶~”

    林生瑜没被自己说笑,被他说笑了,撑着桌子对他竖拇指道:“有天赋。”

    “你要唔要给你男朋友打包一份呢?”他问。

    林生瑜道:“我唔有男朋友啊。”

    “上次西餐厅那位……”

    “咩呀,佢系我嘅阿哥啊!”

    “啊?”他没听懂。

    林生瑜又用普通话重复了一遍,“那是我哥,亲哥。”

    “哦,这样啊。”他微微抬眉,弯了下唇。

    羊肉米线端上桌了,老板给加了香菜,林生瑜一点一点地把香菜挑出来。陈明祝问她:“不吃香菜?”

    林生瑜摇了摇头,“吃不习惯。”

    陈明祝那份香菜少,他拿起筷子,又有些犹豫地放下,用纸巾擦了擦。

    林生瑜看见了,朝老板打了声招呼:“阿姨,可不可以给双一次性筷子?”

    老板递了一双筷子给他们,林生瑜又递给了陈明祝:“你用这个吧。”

    他有些意外地笑了一下,“谢谢。”

    “不客气。”

    陈明祝一筷子将碗里的香菜夹出来,将自己的这碗递给了林生瑜:“这个香菜少,你吃这个。”

    她筷子一顿,受宠若惊地看向他。

    “这么惊讶?”他笑。

    林生瑜端过他递来的米线,怕洒了汤,又将自己的这碗小心翼翼地推给他,她玩笑道:“以前都是我照顾身边人多一些,头一次被这样照顾。”

    他觉得有些奇怪,“你不是也有个哥哥吗?哥哥平常不照顾你吗?”

    林生瑜摇了摇头,“我家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

    成年之后,她就很少再和外人说起自己的家庭。

    小的时候,她朋友很多,不开心的事情都喜欢和朋友说。只是越长大越发现,人和人之间是很难真切共情的,有些时候你以为的真诚袒露,反而会成为日后别人用来嘲笑攻击你的把柄。

    在人生这条路上,她茕茕独行,越走越孤独。

    但今天坐在她对面的人是陈明祝。他和其他人又好像不太一样。或许是因为他也是一个“哥哥”,或许是因为,她能感受到他不是一个“坏人”。

    “嗯,我慢慢跟你说吧……”

    童年的故事要从何说起?大抵要从出生开始,那时起她就一直接受着不公平的待遇。

    哥哥是在父母身边带大的,而她六个月就被留在了外婆家。

    她对父母没有很深的感情,父母对她更是如此。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可肉和肉之间还是不一样的。

    从小她就知道哥哥和她不一样。哥哥想要的东西,只要他说,家里人一定会想方设法地满足他。他就是从倒数第十名进步到了倒数第十五名,都会被父母夸成文曲星。

    而林生瑜,无论她小时候成绩多好,在父母看来,都只是女孩子开窍早一点,上了初高中就不行了的。

    家人对她一直都是否定式的教育,教她要节俭,要谦让,要懂事。而哥哥哪怕把房梁拆了那都只是男孩子活泼好动,厉害。

    她一直到小学四五年级,因为外婆病了,没有人管她了,才被接回父母身边。

    被接回父母身边后,她的生活却还不如之前做留守儿童。多了一个她,家里开销也大了,再加上林岳清正好叛逆期,家里天天鸡飞狗跳,这个吵那个闹。

    在林生瑜记忆里,她就没少因为冤枉而挨打,单打,混合双打,三天一小打,七天一大打。父母把生活上的不如意都撒在他们身上,但林岳清挨的打少点,因为他知道跑,要么躲在朋友家不回来。林生瑜跑不了,疼得哇哇大哭,在地上磕头求饶都没用。

    后来父母终于吵得离婚了,却还把离婚原因都归咎于他们这两个“不听话”的儿子女儿身上。

    可她和林岳清还是不一样。林岳清是儿子,以后是家里的“顶梁柱”,而她是女儿,是以后结婚还要倒贴嫁妆的“赔钱货”,所以俩个人都抢着要哥哥,对她却是出奇一致地漠视。

    她说这些事的时候神情很平静,眼泪是什么时候掉下来的她都没感觉到。

    陈明祝递了纸巾给她,说了一段迄今为止都让她印象深刻的话。

    他说:“生瑜,父母的爱并非是无条件的。这世上每一个人的人生都是一段漫长而孤独的旅行,任何人都随时会在旅途中离开。但是接下来的人生,你一定要好好爱自己,好好吃饭,好好生活,尽可能多的学习,只有当你足够自由,足够独立,成长到可以轻而易举地击败如今的挫折时,你才能放下过去不好的,享受真正属于你的人生。”

    她好不容易憋回去的眼泪,顿时就像决堤的大坝一般汹涌而出了。

    从来没有人,从来没有人和她说过,她要好好爱自己。

    很小的时候她要照顾外婆,后来要迁就哥哥,将就父母。

    从来没有人说过,林生瑜,你一定要好好爱自己。

    米线馆的客人越来越多了,在角落不停擦眼泪的林生瑜自然吸引了不少目光注意。她努力想忍住眼泪,努力把米线往嘴里塞,可汤越来越咸,口中越来越涩。

    陈明祝也注意到了四周打量的目光,他去结了账,走回来说:“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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