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

    庄绒儿最后还是给阿淮留了一条里裤,只把裤腿卷到了膝盖位置。

    她自然不觉得有什么,可阿淮似乎觉得难堪,某一瞬间她以为自己从他眼神中看到了一丝转瞬即逝的哀求。

    鬼使神差的,她心中闷痛了一下,烧上身来的火也迅速冷却。

    大抵是因为肖似荆淮的躯体露出这样的神情难免令她恍惚,会想到若是荆淮遭遇此等境况,说不定会认为她在有意折辱。

    ——当然,荆淮也绝不会沦落到被一场高热影响得不得不受人摆布的地步。

    她忽然觉得自己强行做下去的话很残忍。

    只是一些部位擦不到,应当不至于影响效果。

    倘若影响了,那她再将之补回来便是。

    庄绒儿于是取了帕子沾上酒水给阿淮擦身。

    一股浓郁的醇香随着她的动作在空气中挥散。

    阿淮意识难以清明。

    酒水辛辣。

    经由那双柔软的手涂抹到他身上,从皮肤深入他的血管,浸透他的五脏六腑。

    他愈发昏昏沉沉,完全停止了思考,一定是被那吸入鼻腔的酒气灌醉了,他此刻只觉得自己是艘漂浮在海面上的游船。

    打在他身上的是层层热浪,偶尔盖过头腔叫他几欲窒息。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

    无时不在响彻的狂沙翻涌声成为了梦中竹林里竹叶摇动的簌簌声。

    日光零落地洒在他脸上,他轻轻地倚靠在常青竹边,单手扣着剑柄,长剑点地。

    尽管眼前隔着一道纱雾,他却能看见,自己的胸口落下一只蝴蝶。

    他勾起唇角伸手过去,蝴蝶点在他的指尖,不肯飞走。

    ……

    庄绒儿也不好受。

    她匆忙擦过一遍,给阿淮穿上一层单衣,背过身去。

    确定阿淮没有病情恶化,她命小蛇守在原地,独自走去了洞口。

    无横全程没再制造出一点动静,整条蜈蚣像是隐身了似的,这会儿见她完事后才又开始移动,竟然也追来了洞口边。

    庄绒儿听着头顶上的狂风,偏过头去睨他一眼,低声问道:“你可知道是何人拍下的血泣流沙簪?”

    “是我。”无横的蜈蚣之身上看不出表情,“如若说那簪子一直待在我手中,从未掷出去过,眼下的一切均与我无关,你信是不信?”

    “你讲这么大声做什么?”庄绒儿不悦地斥他一句,确认阿淮没被惊醒才继续道,“想让人信你得拿出证据来。”

    无横苦笑两声:“倘若这流沙困局真是我做的,那我又何必苟藏到这地洞中来?”

    庄绒儿不说话。

    无横又道:“你既然问了我一个问题,便回答我一个问题可好?雅阁中坐在你隔壁的那个男子,是什么人?”

    “不认识。”

    “不认识?”无横诧异,“他以魔尊胞妹打趣你,我还以为此人与你相熟。”

    庄绒儿没说话。

    “此人不简单……”无横张张口,还想要说些什么,却最终止住了话头,毕竟二人不是彼此信任、能交换分析的关系。

    见庄绒儿也没理他,他默默地回了角落。

    庄绒儿见他走了更觉得耳边清净。

    其实她的心情有点糟糕。

    等阿淮醒来,她大概会惩罚他。

    因为他的眼神让她不高兴了。

    她的照顾难道是令人嫌弃的东西吗?他为什么像受了委屈一样。

    她想,阿淮一定是没有认识到他自己的身份和处境。

    他是她买来的奴隶、是玩物、是爱宠,哪怕她私心里准备让他做她的伴侣,阿淮也应该费劲心思讨好她。

    她如果想扒他的衣服,他应该主动脱才是对的。

    风沙整夜不见消停。

    无事可做,生着闷气的庄绒儿把乾坤袋里能用上的东西全拿了出来。

    先前纸人置办的那几样物品被她悄声摆成一排,地洞本就不大,此刻被填得满满当当。

    无横向这边投射来好奇的视线,她拿出一把菜叶子丢了过去。

    “……我又不是在觊觎这个。”无横尴尬道。

    可还别说,作为蜈蚣他除了昆虫和腐肉之外也以绿叶为食,进了流沙城后再见到这等娇嫩欲滴的植物,他还真有几分口齿生津。

    庄绒儿懒得理他,她一边数那些食物的数量,安排阿淮之后的吃食,一边余光打量着阿淮沉睡的样子。

    他看起来好些了,眉头不再皱着,睡得也更沉。

    安逸得像是死了。

    庄绒儿心跳一滞,她的手指直接戳上了阿淮的脸颊。

    一双还陷于睡梦中的迷离之眼睁开来看着她。

    她本来想说“不许你再睡了”,可出口却成了“继续睡吧我守着你。”

    阿淮就当真闭上了眼。

    庄绒儿心中那点微不足道的气闷突然就消失了——看啊,他还会睁眼,还会回应。

    她也莫名地安心下来。

    或许是灵力被封让她这具肉.体凡躯也感觉到了疲乏,她挨在阿淮身边,听着他极浅的呼吸声,陷入了睡眠。

    她做了一个梦。

    梦到那年,她为了练习驭虫之术,将自己的灵识引到蝴蝶上。

    变成蝴蝶的她,在某个竹林里见了荆淮第一面。

    鬼姥常跟她说,那些穿得白衣飘飘的正道中人最是道貌岸然,没有必要结交。

    修为平平的可以直接无视,如果不慎遇到了看上去就很厉害的,还要赶紧逃,不然很容易被那些死脑筋的人一棒子打死视作妖女,而后进行蛮不讲理的攻击。

    庄绒儿听了后,一边想着可恶的正道中人真是莫名其妙啊,一边将鬼姥的话奉为圭臬,发誓绝不多看白衣少侠一眼。

    那天是她第一次“破戒”。

    千目林中的瘴气浓重,她学艺不精,在其中穿行很受影响,没过多久竟然就飞不动了。

    歇在竹叶身上喘息时,竟引来了竹妖的窥伺。

    妖有了灵识后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如同人类一样修炼,却会比人修炼得更艰难也更缓慢。

    另一种,是靠夺取其余生灵的灵气为自己所用而彻底堕为妖魔,嗜杀狠戾,修为越高就越棘手。

    竹妖很显然是第二种。

    庄绒儿心里想着,她对抗不了竹妖,反正只要在关键时刻掐断神识就好了。

    哪怕竹妖把蝴蝶吃了,她也不会受到什么伤害,顶多因为过早结束驭虫而被鬼姥训斥一顿。

    因此她怠惰地停在原地未动。

    等竹妖放出的冲着她而来的侵蚀性妖雾被一把长剑劈散在面前时,她甚至都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比起被救了一命后该生出的感激之情,她更多感受到的是惊吓。

    三五个白衣少侠出现在这千目林中,他们为斩杀吃人的竹妖而来,却将庄绒儿化作的蝴蝶吓了一跳。

    凛凛的剑气距离她只有不足半指的距离,伴生的风打在翅膀上,却一点也不疼,反而带过来一阵刺破瘴气、清冽好闻的味道。

    庄绒儿定在竹叶上,如同一片蝶形的剪纸,一动不动。

    她明知道自己应该飞走,却仍然悄悄地看着那几个人布下阵法祛除瘴气,并将竹妖捉住就地正法。

    为首那名盲眼蒙纱的剑修极为俊美,她从没见过有人出剑的动作会这样行云流水的好看。

    他的修为也比她见过的那些人都要高,深不可测。

    就是他用一道剑气在侵蚀妖雾中救下了她——救下了一只微不足道的蝴蝶。

    其余几人唤他名字,叫他“荆淮师兄”,嬉闹着瓜分起竹妖的资源,因为完成了任务而欢天喜地,洋溢着属于少年人的活力意气。

    而他收了剑静静地站在一旁,并不上前,只轻轻倚着修竹,任由漏过竹叶的残阳打在身上,在他身上映照出一层暖融融的光。

    庄绒儿大胆地飞过去,在他身旁徘徊了很久,才敢轻轻落到人的胸口上。

    她想,她只是一只蝴蝶,白衣少侠应当不会像鬼姥说的那样偏要揍她一顿。

    可是那只手抬起来靠近她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的紧张,紧张得翅膀也颤抖起来——直到他用指尖轻轻地将她接到手上。

    她的全身都随之放松了,灵识一张一弛间,影响得她的本体都感觉到一阵舒缓的酥麻。

    明明他的眼睛被纱帛完全覆盖,她却觉得他在看着她,看着她笑。

    她点在他的指尖上不愿意离开,满脑子想的都是——他笑起来真温柔啊。

    ……

    “醒醒。”

    庄绒儿睁开眼睛,面前是梦中朝思暮想的那张脸。

    离得很近,他坐起来倾身而下,垂落的发丝和她的发丝也交缠在一起。

    只是此刻那张脸上没有笑意,只有一些敏锐的洞悉。

    阿淮将她唤醒,严肃地指了指头顶的方向。

    一觉睡过去已经到了后半夜,此刻风沙止住,静谧非常。

    于是上方有人行走的脚步声格外清晰,伴着女子似有若无的抽泣。

    庄绒儿骤然清醒,顺便一巴掌拍醒在身边正盘起来酣睡的小蛇。

    角落里无横听见巴掌声,也才悄然睁开了眼睛。

    阿淮竟是他们之中最先察觉到危险的那一个。

    “官人……”女子在他们头顶上来回踱步,幽怨哀诉,“官人,为何躲着奴家?”

    庄绒儿身体绷紧,同时捏住了阿淮的手腕,好像在试图安抚。

    然而她不知道此刻她面色发白,看上去才是需要安抚的那一个。

    “沙鬼。”

    她用气音低声言明这深夜动静的来源。

    沙鬼是在大漠中吞沙而死的冤鬼,会出现在此地,说明那日唱宝会中有人一语成谶,恶鬼盘当真被人拿来驱使了,还嫌场面不够乱。

    以被反噬为代价,也要召唤幽冥鬼物,还特意召来贴切的沙鬼在城外游巡,是想专门除掉可能流落在城外的修士吗?

    庄绒儿别的不怕,确实怕鬼。

    原因无他,攻击力强的体术剑术她全不精通,而蛊术短板明显——人会吃她的蛊虫,鬼却不会。

    有灵力时,尚且觉得鬼物阴邪,如今灵力被封,她更感到后背发毛。

    一双温热的手轻轻抵在她的后背上,庄绒儿身体一颤,扭头望着阿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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