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眉才子

    如今,那两张纸就压在最下面,与她这些年来写的东西放在一处。

    明和抽出来,裁了两三指宽的一个布条,把纸折成长条缝进布里,系在大臂上。

    这两张纸是母亲在忍辱负重才得来的,三年谋算的心血,也是为父亲报仇的关键。明和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它被人拿了去。

    两个月的跋涉难免有疏漏,还是带在身上放心。

    把剩下的手稿放进暗格的下层,关上中间的隔板,明和又取了《中州博物志》《中州访古记》两册书籍,放在暗格上层。

    才做完这些,就见靖王妃身边的晴姑姑在院里与兰芽说话。明和扶扶头上的珍珠花冠围髻,施施然走出去。

    “姑姑可是来寻我的?”

    说话间就到了琼芳堂,靖王坐在那喝茶,四平八稳的也瞧不出什么,靖王妃是个急性子,绞着帕子踱来踱去。

    见她来了,招着手带她坐下,又屏退了众人,拉她到旁边咬耳朵,靖王看着她无奈地摇摇头。

    明和听她说:“王爷说那北庭大都护就出生在北地,想来没去过东都,也没来过中州,定是不知你的样貌。不若我们找个与你身量差不多的,代你嫁去那北地。过了这阵我再给你寻个世家子弟定亲,对外只说是我娘家来的远房亲戚,我收了你做义女。”

    说完她退开一点,眼睛亮晶晶的看着明和,明和看着她那期待的目光,几乎不忍打破她的幻想。

    可她还是摇摇头,“王妃昨日也听到了,那冯公公就带着奁产车马驻扎在城外,只等忠勤侯来了就接我前去庭州。他必然是要看着我启程才会回去复命的。”

    靖王妃的眼神一下子暗下去,“那不能等他回去复命再着人去换了你吗?”

    这次不等明和开口,靖王就打断了她:“那么庞大的送亲队伍,想要换掉新嫁娘,谈何容易?”

    靖王妃气道:“那你说说,怎么办?”

    明和哭笑不得,她倾身抱住靖王妃的一条胳膊,“我就知道您最疼我了。只是如今赐婚圣旨都接了,我嫁去北地已是板上钉钉。不若王妃多与我些嫁妆,别的我不要,就那银子啊,多多益善。”

    靖王妃被她逗笑,笑骂她财迷,又说当年明家的财产都让她带走。

    明和也不恼,只说:“这不是怕您心疼我,您给了我银子,我自去北地逍遥快活,保准不让自己吃苦。”

    由她这么一阵插科打诨,靖王妃也歇了找人给她代嫁的心思,催着靖王说说丛镜的情况。

    靖王不紧不慢地品口茶才放下杯子,“说来也巧,统军大都督曾跟随先帝去过北地。当时的伊吾军中有员大将,也姓丛,是丛镜的父亲。不过当年战死在高昌了。他母亲恐怕去的早,没听人提起过。”

    “按丛将军的年岁推断,丛镜至多二十有五,不能再多了。”

    “倒是绛仙说的对,银子是得多备一些。如今北庭都护府统辖瀚海、天山、伊吾三军,一年军饷就要不少,日子是越发艰苦了。”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道:“朝廷能给拨多少银子?原先先帝如此重视北地,都护府的日子都过的紧巴巴的,更别提如今了。国库只出不进,赋税徭役颇重,削藩是迟早的事情。”

    明和暗暗思忖他这番话。削藩必然引起藩王不满,若八大藩王纵横,便需要兵马镇压。北庭统辖三军,圣上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让她嫁去北庭都护府,打得怕是那三军的主意,其目的怕不是利好边疆,而是要剑指藩王了。

    只是这算盘打得响亮,不拨军用,只靠着把她这个假公主送去北地,就要笼络那大都护,未免太过可笑。

    “如此绛仙去了北地,万不能露财。只害怕那大都护不是个正人君子,打起嫁妆的主意。这银子啊,拿着自己逍遥快活,也不能让他拿去了。”

    明和点头称是。

    靖王又想起来一事:“圣上派忠勤伯为赐婚使,不过是个幌子。打的怕是查探北庭三军的主意。”

    他沉沉叹口气,道是这太平日子可能无多了。

    靖王妃倒是看得开,“若真的要削藩,不如让绛仙把银子全带走。北庭没银子,削藩时不出力。有前面几个藩王挡着,不等朝廷大军来中州,我们便去北地找绛仙。”

    这话说的颇有些不管不顾,靖王和明和都笑起来。

    崔逸舟是两日后到的中州。

    他先来王府拜见靖王和靖王妃,然后才请明和启程。

    靖王夫妇自是不舍,尤其是靖王妃,眼睛都哭肿了。

    明和从马车上挑开帘子握住她的手,叮嘱道:“外面冷,我走了您就进去,万不可在外面多待。”

    靖王妃一听更是伤心,又安排了两车的炭,怕她冷着,又着人去库房里取了好几个手炉给明和备着。

    又絮絮叨叨的叮嘱明和注意身子,如此过了两刻钟,明和的马车才缓缓驶离靖王府。后面跟着不少车马,都是靖王夫妇给她的添妆。

    到了城外与东都来的车队会和,又跟冯公公虚以委蛇良久。那伙太监回京复命,明和才真正踏上去北地的路。

    马车摇摇晃晃的驶入官道,明和掀起帘子朝后看去,中州城越来越远,最后成了一个小黑点隐没在皑皑的雪地里。她鼻尖忽地有点酸,忙放下帘子,不忍再看。

    棋酒递了手炉过来,“姑娘快暖暖手,外面这天气不比陶然居,别冻坏了身子。”

    这倒说的没错。陶然居烧着地龙,还有炭盆暖阁,她已经很久没这么冻过了,掀帘子的手指都是通红的。

    明和接过来,棋酒去把帘子掖严实,兰芽拨弄着炭盆里的银丝炭。

    明和看着她俩忙碌,突然想到什么,“往后这一路上,要称我为殿下,莫要忘了,平白惹了事端。”

    兰芽问:“只有我们的时候也叫殿下么?”

    明和顿了顿,点头嗯了一声,“车队里人多,还是小心为妙。”

    兰芽是一直跟着自己身边的侍女,棋酒是母亲留给她的,两个都是她亲近之人。在靖王府时,两人都是称明和为“姑娘”的。

    明和心里,自己从来不是什么萧明和,也不是什么殿下。只是如今她是个被赐婚的公主,周围都是宫中来的人,还有不少侍卫,没人护着她,一个称呼虽于她没什么事,被有心人听到了两个侍女必定会受罚。

    明和又问棋酒,“我那妆奁呢?”

    棋酒往她座下的柜子努嘴,“殿下放心,都放置妥当了。”

    明和不再说话,靠着车壁细细盘算起来。

    第一日晚间他们就入了通州,安顿好后明和本想让棋酒去请崔逸舟,奈何天色太晚只能作罢。

    如此又过了九、十日,明和始终没能和崔逸舟说上话。两人几乎没碰上过面。

    越往北走越冷,明和就愈发忐忑不安。一日她正在看话本子打发时间,突然有人叩了叩马车窗框。

    明和伸出两指把帘子掀开条缝,只能看见黑色的马身和沾了些雪的狐裘。

    这时马上的人说话了,“殿下,往前便是庆州了。若继续赶路,今晚怕是赶不到原州。”

    明和把帘子掀大一点,便看到了马背上的人,是崔逸舟。他正弯着腰,估计是在等她说话,冷不丁看她掀开了车帘,便对上了她的视线。

    崔逸舟轻咳一声,坐直身体,见明和不说话,他只好继续开口,“今日天色尚早,不如歇在庆州,明日早些赶路,也好一日便至原州。殿下意下如何?”

    良久才听到车内传来清凌凌的女声:“那便依忠勤侯的。”

    他拱手称是,才要打马前行,便听她唤住了他,“崔大人可了解这庆州风土?我一路北上,瞧着这房屋修建与中州很是不同。早就听闻崔大人见多识广,不知可否与我讲授一番?”

    他又低头行礼,道:“崔某才识浅薄,不敢在公主面前卖弄。”

    车里的人又道:“我看是崔大人太过谦虚了。我整日坐在车里,闷得慌。崔大人只管捡些有趣的说与我解解闷。”

    崔逸舟沉默了一瞬,才回道:“崔某车中有一册《庆州杂事录》,若殿下不嫌弃,崔某这就给殿下取来。”

    车内,明和揉揉酸胀的太阳穴,她竟没想到崔逸舟如此油盐不进,只好干巴巴道:“那便有劳崔大人了。”

    窗外的人回了句不敢,明和便听到他打马离去的声音。

    她无意识揪着翻飞的帘角,心道今日与他说了几句话,也总算有突破。不过听他言语间的意思,竟是不知她是明霁行的女儿般。

    兰芽抽走她手里的帘角重新掖好,鼓嘴道:“殿下是想生冻疮吗?”

    明和被她逗笑,接过她塞来的手炉抱在手里,口中道:“我哪里敢。”

    崔逸舟果然取了那册书来,明和倒也细细地翻了一遍。她素来对这些内容感兴趣,那妆奁里的博物志和访古记也是她在中州这六年整理出来亲笔写成的。

    今日果然安置的早些,到了驿馆明和还没看完那册书。照旧拒绝了庆州郡守等人的拜见,晚间沐浴后,她拿了纸笔坐在桌旁摘录。

    忽然听见外面有人声,不一会儿兰芽就抱着一摞书进来,说是忠勤侯派人送来的。

    明和打眼看过去,都是些《北地广游志》《瀚海记胜》《北庭胜览》等等北地的游记。

    她收回目光,“都收起来吧。”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一行人就出发了,马车里不甚明亮,明和就静静地坐着。她不由地想到昨日崔逸舟送来的书籍,全都是有关北地的。

    现在车队正往原州走,离北地还有好几个州郡。前日自己问他索了庆州的杂事记,按理来说也应当送些原州的书来。

    只送来北地的,看来,崔逸舟倒是想要她去都护府的。

    但明和还是想试探他一番,看他是否知道自己是明霁行的女儿。

    午间停下来休整时,明和就下了马车,她笼着狐裘往车队前面去,没走多久就见崔逸舟在一棵枯树下。

    一阵冷风扫过,那枯枝上原站着的一只黑鸦,扑簌簌飞走了,抖落一些雪沫子,随着风打着旋掉下来。

    明和走近他,就看见他正在盖酒囊的盖子。

    她轻声开口:“崔大人。”

    崔逸舟赶忙拱手行礼:“公主殿下。”应是怕嘴里的酒气熏到她,他转身时不着痕迹地退后两步。

    又听她说:“崔大人不必多礼。”

    她从袖中掏出那本《庆州杂事记》递过去,“我是来还书的,多谢崔大人。”

    他道公主殿下不必客气,顿了顿又说:“殿下要是喜欢,便赠与殿下了。”

    明和也没有推脱,棋酒接过她手里的书收起来。

    明和往树下的火堆旁走近点,道:“我找崔大人还有一事。崔大人可知此行到北庭还有多远?”

    崔逸舟回道:“回禀殿下,车队往北走至安北都护府,再进了陇西道前去庭州。约摸小年前能抵都护府。”

    明和心下一沉,她在靖王府看过舆图,原州往北出关就进陇西道,便能直去北庭,大可不必继续北上绕去安北都护府。

    她面上不显,仿佛没听到前面两句话,只说:“离小年还有两个月了。”

    崔逸舟点头应是。

    她稳稳神,笑道:“我曾听前宰相明大人说,崔大人博览群书,年少时就有宏才。如今看来果然是名不虚传。”

    其实明和没怎么听过爹爹讲崔逸舟,她只知爹爹曾教导过他,爹爹故去时他也曾来吊唁。如今想试探他,只能硬着头皮编瞎话。

    崔逸舟也笑:“殿下过誉了。殿下扫眉才子,才是得了明大人真传。”

    他知道!他知道自己是明霁行的女儿。

    可他这些日来总是对她避之不及,一句话都不多说。

    自己有意找他,也被他回绝。

    明和脑子里有些乱,只好匆匆道:“崔大人书史尽通该,不必谦虚。”又借口出来时间长了有些冷,由棋酒扶着回马车里去了。

    或许真是脑子被外面的冷风吹木了,回到马车好些时候明和都缓不过来。

    她一会儿想到在中州的靖王夫妇,一会儿想到舆图,一会儿想到应天帝,一会儿又想到那些有关北地的书。

    突然她又想到母亲留给她的两张纸,忙伸了手去摸,摸到那臂钏一般的布条还系在大臂上,她才长舒一口气。

    这些天她除了沐浴的时候把布条取下来,大多时候都紧紧系在大臂上,睡觉前都要摸摸还在不在。

    她闭闭眼,开始在脑中抽丝剥茧。

    崔逸舟说,车队要去安北都护府。可她一个假公主将嫔,车队应直去北庭,实在没必要绕远道。

    那也就是说,行经安北都护府别有目的。

    在中州时,靖王曾说应天帝派忠勤侯做赐婚使是个幌子,打的是查探北庭三军的目的。那崔逸舟去安北都护府也必然是为了那儿的军队。

    指不定,在送她去了北庭都护府后,崔逸舟还会转去安西都护府。

    朝廷近五年来徭役一年比一年苛重,甚至慢慢收拢节度使的盐税权。不少地方都起了暴动。各地节度使又要出力又拿不到银子,必然怨言颇深。

    应天帝想要充盈国库,定会对藩王下手。如今各地的节度使难以统一,应天帝想要的,是北地的大军。

    若东都的禁军与北地的三个都护府夹击,即使八大藩王联合起来,反亟必弱,也定会被大军压制。

    赐婚根本是掩人耳目。有谁会在意一个假公主将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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