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客

    早晨明和醒来时,丛镜居然还在。她蜷着身子,脑袋顶在他的下巴下面,一睁眼就瞧见丛镜那白色的寝衣,微微起伏。

    她的手还抓在他的衣襟上,手下的皮肤隔着薄薄的寝衣散发着温热。

    明和一下子松开了手,慢慢的放下来,才搭回自己身上,就听头顶的人说话了:“你醒了?”

    他的声音有些哑,说话时下巴摩挲在她的头顶。

    明和忍着羞意从他的怀中退出来,避开他的眼神,“嗯。”

    她想到昨晚自己的大胆,暗自后悔怎么就那么快睡着了,不知自己说了那番“不是公主”的言论后,丛镜是何反应。

    她拿眼去觑他。这话在清醒时她是不敢说的。

    借着醉酒说了,若丛镜不会剑指藩王,就是摆明了不听皇帝号令,她挑明自己不是萧家的公主,自是能与他更近一步。往后若是有机会,说不定还能借他之手除掉皇帝。

    可若他是个愚忠之人,她不说,还能借着公主之名压他一头,他若是问起来,只咬死了没说过就是。

    崔逸舟从庭州直返东都,不用绕路,轻装简行,也没有女眷要照应,自是比接她来庭州走得快的多。

    时间太紧,她必须快些行事。

    短短几息,明和的脑中已经拐了几个弯。她眨眨眼,又往丛镜怀里扎,故作羞态,黏黏糊糊道:“郎君——”

    其实也不用假装,在她躲进丛镜胸口的一瞬间,脸就热了起来。

    然后,她就听到丛镜说:“绛仙——”,声音好似有些咬牙切齿。

    不过明和没去深究,在丛镜叫出她小字的一瞬间,她的嘴角就扬了起来。

    明和知道,她赌赢了。

    下一瞬,她就被丛镜捏着肩膀从怀里拎出来,他的呼吸有些急,唇角张合几息,最后还是长吸一口气:“罢了。”

    丛镜掀了被子下床,还不忘把她裹好。迅速穿了军服就往外走:“我今日去军中,晚些回来。”

    明和又在床上赖了一会儿才叫棋酒兰芽进来服侍。

    棋酒给她绾发时,顺道禀了前院除夕夜烧出的灰烬已经收拾了。

    兰芽在旁边叹口气:“庭州这地方真是邪门,我们在中州燃庭燎那么多年,也没出过什么事。在庭州第一次燃庭燎就有妖风来捣乱,真是倒霉。”

    棋酒拍了一下她的手,道:“还在节里你嘴上就没个把门儿的。大过年的可再不许说这样的话。”

    明和拿了镜台上的那个璎珞项圈,在手中把玩两圈,拉长了语调:“兰芽——”

    兰芽自觉失言,正后悔着呢就听明和念她,小声回道:“殿下?”

    然后就听明和道:“你怎知——不是一件好事呢?”

    兰芽奇怪地问:“什么好事?”明和却抿嘴笑笑,不说话了。

    兰芽又问:“殿下昨日为何饮那么多酒?”

    明和好似想起来什么,突然道:“你们可记得市集中哪里有酒肆?”

    兰芽摇摇头:“不记得。但我们之前在市集买鱼那天去过的那家酒楼,卖的有酒。”

    她闻着别桌喝的酒,好像就与昨晚公主饮的相似,芳气袭人。

    兰芽到底年纪小,脸上藏不住好奇:“殿下,那酒好喝吗?”

    明和笑着敲了下她的脑袋,道:“知道你馋,我今日就带你去那酒楼,让你也尝尝。”

    兰芽雀跃地笑起来:“多谢殿下。”

    明和道:“你先别急,去书房找了《庭州博物志》给我,有几本要几本。”

    兰芽应声去了。不一会儿就抱了四册书来。

    最新的一本书册上标注了延康八年至延康十年增,明和翻了一遍,却没找到关于葡萄的介绍。

    索性拿起最旧的一本“延康元年至延康三年”,还真的找到了。

    上面记载北地有一种“马乳葡萄”,上带青霜,能酿美酒,初酦醅似江水鸭头绿。

    明和心下奇怪,昨夜她喝的酒明明呈紫红色,如何就是“鸭头绿”呢?难道这酒酿到最后,还能变个颜色?

    她合上书册,招呼兰芽备上马车:“我们午膳去那家酒楼吃。”

    到了酒楼,明和下车,仰头看了一眼,上次没注意,现在才看到酒楼名叫“三千客”,她暗道这掌柜的是个有意趣的人。

    进了酒楼,主仆三人要了个雅间,点完菜,明和又道:“我瞧着你们这儿还卖葡萄佳酿,便把那卖的最好的给我上一壶。”

    跑堂的应声去了。

    菜还没上齐,酒就先端来了。棋酒拎起长颈壶倒了一盏,却将明和惊了一跳。

    她掀了帷帽上的纱面去瞧,那酒液确实澄碧,不似昨日的紫红。

    端起来饮了一口,味道却更清新些,不比昨日喝的浓烈醇厚,却比之更加香气扑鼻,爽口怡人。

    明和推了酒壶给棋酒兰芽。两人将信将疑的各饮了一盏,都露出惊喜的表情,兰芽道:“这酒真好喝。”

    棋酒问:“与昨晚那个,怎么瞧着有些不一样?”

    明和也不知,兰芽可怜巴巴道:“我们先吃了再说行吗?”

    用毕明和理好帷帽,唤了跑堂的来,开始胡诌:“我原先在别处饮过葡萄酒,颜色紫红,怎么今日你家的酒,却呈碧色?”

    跑堂的弯腰道:“娘子有所不知,这是马乳葡萄酿出的酒,那葡萄是青色,酿出的酒可不就是澄碧的。”

    明和道:“那你可知紫红色的葡萄酒是如何酿成?”

    “是用龙鳞葡萄所酿。此种葡萄产自高昌,结果儿少些,又要供给宫室,自然难买些。”

    明和又问:“这庭州城里却没有酒肆卖这葡萄酒,却是为何?”

    跑堂的有些得意,“我们三千客的葡萄酒,乃是我们自家种植葡萄树,自家酿成的。别家的哪有这等好味道。”

    明和沉吟片刻,道:“可否请你家掌柜的来,我有生意与他谈谈。”

    跑堂的有些迟疑:“这……”

    明和信口开河:“我从东都来,家里世代富商,谈的都是大生意,你只管叫掌柜的来。”

    棋酒起身给了那跑堂的一块碎银。

    跑堂的把碎银攥进手里,偷偷瞧了一眼这些小娘子。戴着帷帽的那个端坐在那里,气质不凡,旁边的两个一高一矮的小娘子,身上的衣料也是一等一的好,他弯下腰,道:“小的这就去请。”

    不一会儿那掌柜的就来了,颧骨高,宽鼻吊眼,留了山羊胡,一脸精明相。

    坐定后,明和开口,自述是东都而来,有幸饮过一次葡萄酒,念念不忘,故而想做这葡萄酒的生意,千里迢迢奔至北庭。

    那掌柜的笑笑,不知信也没信,道:“娘子不是说之前饮过的是龙鳞葡萄酒吗?我这酒却是马乳葡萄酿成的。”

    明和笑道:“我要做的,就是这马乳葡萄酒的生意。”

    “我家中产业颇多,自家商号也有商队行走各处,若你我合作,你这葡萄酒味道好,必能做出名堂。”

    掌柜的大笑:“你有商队,我却没有那么多存酒给你拿去卖。”

    明和等他笑毕,才开口:“掌柜的误会了。我要的不是你家的葡萄酒,而是你家的酿酒方子,我听闻这庭州城的酒肆都不卖葡萄酒,就是因为比不过你家的味道好、颜色好。”

    “我想做的,是你家酿酒方子的生意。”

    掌柜的不说话了,神色有些变化,好像才开始认真思虑,良久道:“就算你有了酿酒方子,却没那么多葡萄,生意终究做不大。一株葡萄树,要三年才能结出好果用于酿酒。”

    明和压低声音道:“是吗?你家种的葡萄不够多,难道整个北地的葡萄还不够么?”

    那掌柜的神色一变,探究的看着明和良久,道:“娘子想怎么做这生意?”

    明和道:“我也不破你财路,你先匀出现有的葡萄酒由我去卖,做个引子,所得我们五五分成。”

    “若我能收得今年北地所有的葡萄,便用你家的方子去酿,掌柜的只出方子,所得你三我七,即便亏本,也不伤及你,你看如何?”

    掌柜的道:“若是你拿了我的方子,却不认了,我又该如何?”

    明和笑:“掌柜可知新丰酒、富水春?这酒的名堂一旦打出去,后来居上可就难了。你不放心,我聘你去监制也未尝不可。你若与我做这生意,这酒就叫‘三千客’。”

    掌柜的沉吟许久,忽而抚掌大笑:“小娘子是个聪明人,‘满堂酒醉三千客’,那就这样说定了。”

    明和点点头:“今日我就往家中修书一封。掌柜的先备好酒,等商队到了,我们就签文书。”

    明和站起身要走,突然又想到什么,转身问:“掌柜的可有这马乳葡萄和龙鳞葡萄的种子。”

    掌柜的点点头,遂叫人取了两包并一坛葡萄酒给明和。

    棋酒接了去,明和道:“多谢。”带着侍女回了马车。

    马车行起来,兰芽迟疑道:“殿下当真要像谨公子一般,做买卖?”

    谨公子是说靖王世子萧谨安,正是因为他早些年在外偷偷做生意,靖王府的日子才好过些,虽说惹了明和被遣去九章书院读书,谁都知道他那个纨绔样,三天两头就从书院跑了,靖王妃没少因此烦恼。

    明和看看手中的葡萄种子,点点头:“这葡萄酒味美,肯定能卖的好。”

    抬头就看见棋酒和兰芽欲言又止,明和笑了。

    “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你们可知“水不载万”?世人都说船上载物不超过一万石,却有俞大娘把街巷都搬去了航船上,又比如董偃之母、粟君之妻、广陵茶姥,她们能做得生意,我为何就做不得?”

    兰芽呐呐道:“可殿下毕竟贵为公主……”

    明和打断她:“我从来都姓明而不姓萧。也从来不是什么公主。”

    “萧承邺与我有家仇,总有一天我会让他在世人面前承认对我父亲母亲的迫害。”这句话她憋在心里没说。

    看兰芽低下头去快成鹌鹑,明和又放缓声音:“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以后可以唤我姑娘了。”

    她说罢又摇摇头,“还是称我夫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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