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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别磨损了篝火(2)

    我坐在看护凳上削了一个又一个的苹果,只是偶尔削到一半就要放下——小刀上白色的果汁泡沫凝固成了糖渍,皮卷起揭开暴露的果肉氧化时才会重新拿起它来。

    这些苹果只是我自己吃,也是我买给自己的。

    冬季进入尾声的时候,奶奶的情况就开始变差。千坂阿姨很有责任心地带她去医院做了检查,然后就是回家服药和周密的看护。

    春季时病情恶化,她只得辞职不再担负风险,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帮我一起把老人送进了医疗养老院。

    在我晋升一级术师工资提升后,攒下的钱完全负担得起环境良好的疗养间,但没富余再请护工了。我也不是很在意,并不想把老人托付出去,便直接打包铺盖住在了医院,和配来的护士一起看护。

    该上班打怪就上班打怪,下班就往病房赶,很快我就把护理学得有模有样,还义务帮这家医院做了个从上到下的咒灵大清洗。

    我面临新的人生选择,那就是到底要不要让奶奶继续治疗下去。她渐渐已认不得我,每一天面对她更瘦削的面容,衰老和死亡就像深冬的寒雾爬上了床板。在还能行动时,我推她去病房外面看春花,我说一句今天,她回一句曾经在十多年前对当时的某个人说过的话。

    她的时间仿佛混乱,凝固了。灵魂飞往记忆里打成碎片的过去,沉浸在曾经一个个深刻烙印在心中的场景里。

    很快她便无法行动了,进食依靠胃管,再也认不得任何人。她深深陷在陈旧的幻梦中,时而平静地沉眠,时而又急躁地梦呓,眼睛不怎么睁开了。

    她从那刻起再也无法叫出我的名字,但我靠近时,对她耐心又缓慢地说话,躺在床上的人又似乎在聆听,神色变得平和。我忽然觉得她一定还认得我,冥冥之中有什么像咒术一样奇妙的东西让她感觉得到,这是她唯一的亲人。

    医生说,她不会感到痛苦,我想也是,她已经无法感知到这个世界了,还有她自己。不知道现在她的意识在哪里,几十年前的过去吗?她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和她的母亲一起度过的时光。还是她作为一个母亲,看着自己的儿子出生、长大、恋爱、结婚、生子的那些时刻?

    也许是在白发人送黑发人前,我们短暂地三代同堂的时候,在乡下的老屋里,我还没有葡萄架高的时候。四年的光阴压缩进了厚厚的相簿,每一张她都描摹过了成百上千次,还原出那些光景并不难吧。

    开始听谐谑曲也是守在床边隔一段时间去翻次身的时候。我已经把公寓里奶奶的所有东西都打包收拾好了,这个小家似乎眨眼间就变了,它只承载着两个人的故事,在我拖着行李箱离家的那天之后又轻了一半,变成了老人独享的居所,生命余晖陈旧的摇篮。

    现在它空了,并不寂静,但安宁异常。我倏忽觉得它不再熟悉,永远也回不到从前的模样。

    人不是被时间磨损的,是被一次次的离别磨损的。天内理子——不知道她现在叫什么名字,我还是愿意喊她这个名字,毕竟现在知道她这个名字的人只有我们几个——已经极少和我联系,黑井在新年有和我报过平安,她说理子已经明白了,她的新人生必须与旧世界告别,总得割舍掉一些东西。

    于她而言也许是一颗孤独的心颠沛流离的童年,一只曾经摆在面前的潘多拉魔盒,一次独一无二死而复生的经历……要抛却这些好好做个普通人,现在她已经做到了。

    总是时不时提起要聚齐大家一起旅游的小理子长大了,不再做这天马行空的梦。这是好事,远离术师远离咒术界,远离我们才能保证她的安全。可还是有点难过,纯真的人也被生活教会了长大,总觉得这种蜕变还是很残忍。

    正津律子这家伙到是一块雷打不动的钻石,说闪耀到底那她十年后还会叫嚣着自己就是超级无敌青春美少女。只不过这家伙去玩谁是卧底真人版了,从那天鬼屋之行后干脆人间蒸发。

    我只能想想,她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角落里还在盯着我空空荡荡的社交平台,等着刷出第一条发文,兴奋地抢沙发吧。

    可我没有勇气去分享这第一条电子动态,也暂时找不到合适的内容。

    住在医院的整个春天,我都像一只没头苍蝇到处乱撞。七海来探望奶奶的时候只带了一颗苹果,他给我削好,果皮从第一刀一直连到这一刀结束,完完整整没有断。

    我认真观摩到最后,学会了这种帅气的刀法,此后就喜欢每天给自己削苹果吃。

    他很惊讶,高专的其他同学都没有来探望过。我只笑说大家都很有默契,有些事情只是我人生中的东西,是他们没必要承受的离别。

    咒术师一生中要见证太多次离别,还要担上不属于自己的那份就太累了。我们是伙伴,可或许是因为自己是个含蓄又孤僻的人,或许因为知道自己一身霉运,我没有和伙伴们互相称呼家人,他们也不曾这样做。

    就像我不可能跟着五条悟回五条家看他怎么对付自己那一帮大家族的亲戚,他也不需要我给他出谋划策,负担来自家族和上层的压力,其他人也是同理。

    七海说大家也许都是刻意拖着脚步不愿长大,所以才不去想责任,所以才用逃避这省心的办法。毕竟我们童年都不太幸运,还想再多做一会儿小孩子。

    我问那你怎么来了,他说他童年很完整,人也健全,这辈子见证的第一份生离死别还是爱理的暂时转身。

    只是与生俱来的这份能力,让他走上了一条不平凡的道路。非常简单,没有什么苦大仇深的理由,非做不可的命运驱使,就像只是为了赚钱的辅助监督和术师老师们。而平凡的人做出这样的决定,他要比我们都更不平凡,只是为了这样的人,我也会深爱这个世界,坚定自己的最终目标。

    所有的悲剧都是从我这个前辈嘴里听来的,他竟然也这样长大了。

    我们就又相视而笑。

    那是他第一次来探望,说是来看奶奶,其实我们都心知肚明谁也改变不了什么,他只拿了一颗苹果,是给我吃的。

    入夏的时候,我们都忙得像陀螺,一刻不停连轴转。术师的工作就如同一条小鞭子,总在我们快要停下来的时候抽上新的动力。

    今年的夏天很热,哪怕坐在空调温度最舒适的病房里,我也止不住地流汗。不清楚这是什么新毛病,问过医生也反复只是讲我那一身的基础病——我的身体再出任何新状况都已经不奇怪了。

    很快我就习惯了这种时时刻刻都在呼吸热浪的感觉,好像在沙漠里游泳。我坐在看护凳上望着窗户,玻璃都要给这骄阳烤化了,粘稠地往下淌着虹色的光。

    出门做任务的时候,那烤箱顶灯一样强烈的阳光几乎要烧焦我的发梢,大地就像蒸笼缓慢地令我脱水,让人喘不上气。

    草坪、灌木、树丛,全都是绿色的,可我却感觉不到一丝精神气。茂盛的鲜花这时病殃殃的,大团大团的姹紫嫣红,灼烧着扭曲的视野。

    阳光从树冠上打下来,地上印满了密密麻麻钱币大小的光斑。我总觉得那是石板路生了皮肤病,每每看见就移开视线。可那些毛骨悚然之感却并未消去,后知后觉撸起袖子看时,才意识到开始起疹子的是我自己。

    我撑上忘记的伞,呆呆地走在回到医院的路上。现在我极易中暑,如今又多了个紫外线过敏的新毛病。那个可以藏身的小匣子已经不在了,哪怕未来有哪儿和它再相似,也已经不在了。

    我回不到那些日子,那些我还只会微笑,有大把时间哭泣,或者坐在爬满绿叶的窗前看书的日子。有人给我做饭洗衣,说不要在太阳底下看书,说少看些电视。我还什么都不用会,想不通的事情就可以一直想,花大把时间去长大。

    因为哪怕是悲剧到此种地步的我,哪怕是急着长大急到火烧屁股一样十岁就开始当小骗子的我,四岁往后还依旧有个人在陪伴依靠。

    有个人任由我冷漠以待去思考该怎么解题,甚至她不需要我真的解开答案。不管我是什么样子,她都会朝我露出那个贯穿我一生的笑容,现在那才真正不在了。

    天热得发了狂,我觉得自己哭了,但是抬手连泪都没摸到。我就低头去看泪壶,白瓷小瓶和我对视,那颗眼珠眨一眨,好像在说不是它收走了我的眼泪。

    那就是天太热了,热到眼泪还没换做珍珠就蒸发了。流不出泪后,我不敢再用“库存弹药”,毕竟储存的泪水用一点少一点,每天绑着泪壶也只是以防万一。我现在偏好用匕首祓除咒灵,把咒力灌注其上,捅上几刀就能结束战斗。

    我总觉得每一天地上都在着火,火焰灼烧空气,沙尘一般的烟雾就腾腾而起,糊在我的视野之上。

    已经有四五次,护士告诉我,我中暑了。她很不理解,我每天坐在病人都很舒适的空调房里,只不过偶尔出门上学,难道在路上不知道坐车,逞强走着去的吗?

    她给我吃药,给我降温,不要我的钱。但是反复如此,她也只能给我舀上一碗绿豆汤,给我莫名出现在身上的伤口清洗、涂些碘伏。

    后来这号病房护士换班,换来一个老油条,成天除去在岗时间就不见踪影,和我也不说话。这时候的我才发觉,我又经历一次离别了。

    ……

    深井小姐辞职了,得知消息的时候我有些惊讶,完全不知道是为什么。

    她和我是工作伙伴,私下没有联系。类似深井小姐这样的辅助监督只是来赚钱的,如果有觉得工作危险、上司难缠,或者家里变动之类的情况,立马就会回归社会,和普通社畜没区别。

    我去翻了翻电子邮箱,才看到她留给我的邮件。

    信件不长,乍一看内容是很平常的官方告别,就像她帮我改报告的措辞。她写到初次当上辅助监督就是安排给了我做专员,感谢夜蛾老师照顾她给她这个轻松的工作机会之类的。

    她家里的小孩已经上小学了,丈夫则是大家族旁系的术师出身,而孩子的血脉现在看来没有遗传父亲,是个普通人。这一点更坚定了夫妻一同脱离咒术界的想法。

    谈起过往,不免表露真心。她说离开不止因为家庭和孩子,也许还有看不下我这样的人被折磨。某一次开车载着我,她坐在驾驶位上无端就对着后视镜开始流眼泪。

    她说在歌舞伎町那天和我打电话的时候,握着电话的那只手就一直停不下来地发抖,那时就意识到自己不适合干这行当,一直到今年夏天才离开纯粹是舍不得我。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看着飞蛾扑火,深井觉得她会因心碎先把自己耗干。她只是个小小的辅助监督,什么也奈何不了。丈夫是术师,她更从中深刻地感受到自己作为一个普通人和术师之间的差距。

    能把电话交给七海、跟着夏油杰一起把我的报告作假,是她唯一能做的事。

    “我不善表达,我们之间的来往也只有工作事宜,明明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但我就是不忍每次看着你走进帐里,沉默忐忑地握着手机等待,直到你真的平安出来。这样的场景经历太多次,我是个心思脆弱的人,太恐惧这样的情景有一天会改变。

    明明和其他人说着什么也不怕,已经做好了准备,但我扪心自问,我不能接受你这样一个孩子有一天会死去。

    还是选择了逃跑。

    最后说这些,只是想要你知道有人非常佩服你,希望你的未来可以更好。托你的福,我也见识过了咒术界的两位特级,大家都是很好的孩子,前途无量。

    夏油同学对你很好,对于你,他有和我差不多的感觉。

    是他劝我辞职,于是这天我豁然开朗,也和我先生谈了谈,下定决心离开。虽然只是过客,但相逢即是缘,我已经没办法再帮上你更多了,最后的私心便是希望你也能够选择逃跑。

    至少在还可以选择的时候。”

    我感觉自己又哭了,但是还是没摸到眼泪。这个夏天实在太难熬了,热得眼泪都会瞬间蒸干吗?

    还是说,那个一直把负面情绪囤积起来的我眼睛已经干涸。仰仗自己缺陷创造的术式也被抛弃了,到如今连泪水都流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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