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府(中)

    奉欣堂正房外的回廊下立着三个年轻大丫鬟,打扮大同小异,具上着嫩黄色薄袄儿,松绿色的掐牙背心,下着白绫长裙,腰间系着打穗子玉环,光鲜亮丽。只是其中一个生得秀丽些,脖间挂了串璎珞,耳坠钗环等物也有所不同,倒更像个姑娘小姐。

    她掏出金色怀表看了眼,“你俩先进去,老太太这会儿子该醒了。”另两个大丫鬟欸了声,立刻转身进了屋。

    收起怀表,又冲院子里的小丫鬟招招手,“你过来,去五门瞧瞧秦嬷嬷和十爷回来了吗?”小丫鬟应声去了。

    不一会儿,屋里出来一个大丫鬟,“青如,老太太醒了,叫你进去呢。”

    被唤作青如的丫鬟点了点头,“如此换你在这儿守吧,估摸着十爷快到了,你吩咐下面的早些备好热水,还有十爷爱吃的茶点。”叮嘱完转身进了中厅,又往旁边的卧房走去,拨开帘子一角,见一丫鬟正弯腰服侍姜老太太穿鞋。

    她走向六柱床边的黑漆柜子,拿出最下一屉里的鞋,“穿这双吧,瞧着脚背又肿了,这双宽松些。”看向姜老太太嗔怪道:“所谓伤经动骨一百天,老人家没点老人家的自觉,脚上的扭伤尚没好全,非要下地走动,这可倒好。”

    姜老太太笑道:“你个牙尖,说不过你,再不出去动动,该让你们捂出虱子来。肿得不厉害,藏严实了别叫你们秦嬷嬷瞧见。”

    “叫秦嬷嬷知道奴婢由着老祖宗性子胡来,非罚我板子不可。”青如搀着姜老太太走到镜前坐下,拿起篦子梳头起髻,动作轻柔,一根头丝也没抻着。

    姜老太太只闭眼享受,青如说好了,方睁眼瞧了瞧,满意笑道:“你的手艺愈发好了。”

    青如打趣,“还得亏咱老祖宗的头发丝儿听话。”姜老太太笑骂,“就你嘴甜。”收拾妥当,移步至中厅上方的紫檀罗汉榻坐下。

    随即丫鬟们鱼贯而入,捧上瓜果热茶糕点,一时屋子里芳香扑鼻,另有婆子们打了热水端着银盆巾子等物立在角落侯着。约莫小半柱香的时间,外头一阵嬉闹,打头两个清秀丫鬟捂嘴笑着进来,粉面娇娇道:“老祖宗,十爷来了。”

    姜老太太呷了口茶,“隔十里远都知道了,你们这些小蹄子不长记性,回回跟他闹,趁早去他屋里算了。”

    丫鬟们羞得不行,纷纷啐道:“呸呸呸!老太太就知道拿我们说笑,孙悟空的水帘洞怎比得过佛祖的座下金莲,老太太要诓我们走,死也不能!”

    “好你们这些臭丫头,拿我当猴儿比?”

    姜衡的声音先到一步,人跟在秦嬷嬷身后进来。众人看过去,只见颀长的个头,箭袖搭中长外褂,头发全束起来由一个錾刻的金冠箍着,长眉入鬓,点墨凤目,脉脉含情,真是好一个神光奕彩的漂亮人物。

    他自去净手洗脸,褪下外褂换上一件宽松的大氅衣,倚到姜老太太身边坐下,又是捏肩又是捶腿,“娘睡的如何?脚怎么样了?儿子特地拜访鹿县当地的名医求了几服膏贴,娘敷了看看有无效用。”

    姜老太太本还板着脸,这一通下来,眼里早绷不住带上三分笑意,但嘴里还是严母的口气,“多大的人了,没个正形,去椅子上坐好了!”姜衡换到下首的太师椅,往高几上的瓷盘里拿了块酥饼囫囵吃起来,老太太立刻皱眉,“饭都没空吃了?姜临平你倒是给我说说,你一挂闲职的芝麻小官,有什么天大的差事要你忙成这样?见你三哥都不如见你一面难!”

    青如递上一杯不烫不冷的果茶,他接过大口饮尽,用帕子仔细擦过嘴方道:“今年春雨来的早下的多,当季上贡的茶叶比往年足足少了一半,又赶上几个藩属小国朝拜受册,皇上赏了各国使臣们各数百斤,宫里主子们日常吃的却不够了。夏长启着急上火,便托我在宫外想个法子。我知道鹿县有个大茶商,手里肯定囤着好货,但涉及皇家,人多有顾忌,少不得亲自走一趟周旋。”

    他叹口气,“本已打点妥当,谁知库房的伙计失职,库里大半茶叶早被积水淹得发了霉,等我去验货时才发现。无法,只好留下来等卖家调度,颇费了些时日才筹齐。”

    “谁要你揽这些苦差事?好歹是个生员出身,不往正道上钻营,非做些不入流的营生!我姜家几时缺你赚的那点银子和卖的人情了?”姜老太太说。

    姜衡知道老母亲是心疼他才这样说,笑道:“娘认命吧,您儿子就是个贪图享乐的庸才,吃不来读书当官的苦,平日帮衬家里处理琐事,得空在外经营些生意,乐得自在。况且托三哥和祖宗们的福,素日来往都是些达官显贵,知情知趣,对我再客气不过,娘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姜老太太指着他,与旁边的秦嬷嬷气道:“看看他这没出息的样子,只恨当初没狠得下心,由着他从蜀中退学回来!就该一棍子打断腿再送回去。如今一把年纪不成家不立业,还歪门邪理一大堆,真是纨绔至极,叫他三哥听见了,又该打他了!”

    秦嬷嬷心宽体胖,笑道:“读书可读不出咱小十爷的性情,老太太觉得不好,嬷嬷我却是瞧小十爷哪儿哪儿都好。”

    “你就知道护着他!”姜老太太没好气。

    姜衡顺杆子爬道:“可不,秦嬷嬷只是您的陪嫁,但从小看着我长大拿我当半个儿子,论情分,肯定向着我些。”

    姜老太太作势要打他,“没脸没皮的东西。”

    秦嬷嬷好笑不已,青如等一众丫鬟也抿嘴笑的花枝乱颤,屋里气氛好不轻松快活。

    有多久没这样了?秦嬷嬷不由感慨,“小十爷这一去一回前前后后竟费了小半年,嬷嬷说句正经的,十爷离家以来老太太没有哪日是不担惊受怕的,爷就别老惦记着往外跑了,安生在家陪陪老太太才是。”

    姜衡听了微微一笑,“不止我,而今又家里多了一个小的,日后娘这里只会更热闹,嬷嬷莫要嫌吵。”

    终是提到这上头来,秦嬷嬷打量姜老太太脸色,并无异常,松了口气,接话道:“可不是,听说也是个极标致的姑娘,可惜病了这些天,一直没能得见。”

    姜老太太却说:“你倒提醒我了,隔壁那混小子怎么样了?听说回来又患了咳疾,抽空你亲自去看看,毕竟是衡儿带出去的,好生赔个罪。”

    秦嬷嬷无奈,“那晏三自小就有些乖张叛逆,向来不服管教,去年冬天大病一场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竟还敢偷溜上船往外跑,也怨不得咱十爷。”

    姜老太太瞪姜衡一眼,“你不必替他打掩护,我还不知道他。若真有心拦,还有拦不住的?他带着这群猴孩子胡闹惯了,半点不知轻重,我后头还要狠狠的罚他!”秦嬷嬷笑而不语,只待老太太气性一消,这罚不罚的,自己就不作数了。

    姜衡回到老太太边上,“泽之就是淋雨受了点寒没大碍,娘不必担心。反倒是您那外孙女,在船上可吃了不少苦头,大夫还说她郁结思重,小小年纪就有了心病,可见在苏州的日子有多难过。”

    姜老太太微动了动眼皮。

    姜衡又叹道:“我到了符家打听才晓得,那丫头生下来没几个月就被抱去了乡下,自幼与父母骨肉分离,情浅缘疏,潦草养到五岁才回府。又因姐姐病中看顾不过来,姐夫不问世事难免疏忽,时常被同族的姊妹兄弟欺压捉弄,大人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连下人也跟着作践,过得哪里像个官家小姐!再没了姐姐姐夫,更是变本加厉,亏得娘做主把人接来了。”

    秦嬷嬷听得揪心,别过头用袖子摁了摁眼角,直说作孽。

    “还好咱姑娘不自苦。”姜衡露出一个欣慰的笑,“虽还有些敏感内向,但性子纯良,乖巧懂事,好好教导一番,定不比家里那几个差。”

    他说了这么多,姜老太太仍是反应平淡,“这才多久,你倒是挺喜欢她?”

    姜衡握住姜老太太的手,“她是娘的亲外孙,四姐的后人,我的外甥女,没道理不喜欢。娘见了肯定比我还喜欢,真是个齐整可人儿,尤其是那双眼睛,像极了四姐。”

    屋里一静,连秦嬷嬷都不由为姜衡捏一把汗,整个姜家都对曾经那位姜四姑娘讳莫如深,也就姜衡,敢当着老太太面提起。

    姜老太太脸沉如水,“像她有什么好,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但愿她生的,能有几分自知之明。”

    这话说得很重且冷血,但姜衡还是细心地察觉到握着的那双苍手在微微发抖。

    他放低了声,“娘,那孩子命苦,且疼一疼吧。”

    姜老太太到底是过来人,很快恢复如常,“家里这么多人何须我操心,人来了就按规矩办,该给的给,该教的教,难道还会苛待她?再不然,还有你秦嬷嬷。”

    姜衡适可而止,不再多言。

    半晌,姜老太太突然又问:“叫什么名儿来着?符什么?”

    姜衡笑了笑,“符婉儿。”

    姜老太太立刻皱了眉,“那两个糊涂东西,起得什么名字,即便是女孩儿家,也该有个正经名字。”

    秦嬷嬷也说,“倒像是乳名。”

    姜衡点头,“现在叫着尚可,等大了,少不得请娘再补一个。”

    “这种事叫你三哥想去,我可不费那脑子。”姜老太太轻快说道。

    屋里气氛一松,具笑了。

    奉欣堂设有独立小厨房,姜老太太传了几样小菜,又陪着姜衡又吃了半碗饭不提。饭毕,催着他去见三老爷姜既明,“去见过你三哥,他若要罚你骂你,就说我留你吃晚饭,赶紧过来。”姜衡感激不已,狠狠抱了抱老母亲,迈着沉重地步子转身去了。

    等姜衡走了,姜老太太挥手让年轻丫鬟们退下,由秦嬷嬷扶到右次间的炕上。手肘撑着炕几,手指扶额,神态寂寥,瞬间疲老了几岁似的。

    秦嬷嬷红着眼,哽咽道:“好歹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这四丫头怎么狠得下心。”

    姜老太太阖眼,哑声道:“她厌恨我给她指的那门婚事,连带着自己的骨肉也恨上了。”

    秦嬷嬷一时泪如泉涌。

    过了会儿。

    “李觅也跟来了?”

    秦嬷嬷拭泪道:“是,快到了,听说十爷还托了五夫人帮忙接人。”

    “难为她还肯回京。”姜老太太睁开眼,“得空了,我要见一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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